书城短篇雏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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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信你

很长时间里,我坐在楼道里把我的脸沮丧埋在膝盖上,惟有这样我仿佛才能避开嘲笑我的那座大城……路人窃窃的低语,汽车清远的鸣笛,不同楼重叠的脚步声,我敏感的时候,认为他们好像都在用自己的声音嘲笑我。即使我缩在角落里,也与这座城格格不入。

接着我就听见越来越逼近我这里的脚步声了,我因此还朝墙壁旁使劲儿挪了一挪,让自己尽量不要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多余物。

但是那个脚步声似乎停下了,在我的前方,我缓缓抬起脸,便看见了一张能令我稍微精神的面孔,他出现的时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静止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他发出来的声音。“诶?……你在这儿等我吗,怎么不来找我拿钥匙。”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了些,“我觉得你应该先熟悉一下我们这边,正好到了双休日,我尽地主之谊带你逛一逛。”他在黑暗中看着我困倦的脸认真说。

我舒缓了神情,朝他展露一点儿微笑,“好啊,正好……我也没找到工作。”

宋元明的身体被楼道阴影遮挡了大半边,他和煦会心的笑容就像开在墙面阴暗处的绿色植物,缓缓修复了我颓丧木讷的精神面貌。我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他顺手拉了我一把,我一起来就跟随在了他身后,开灯时却又抢在他面前,还为自己的胜利由衷而笑。

于是宋元明说,他有时为我感到担忧的时候,下一刻我却恢复了活泼,再过不久,我已忘了不愉快,反而只记得那些不算多么愉快的愉快。例如我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在街上看见了潮男靓女,我去了哪些地方。

宋元明问我最想去哪个地方的时候,我憧憬地看着他每天早上离开的那个方向说,大学。这两个字轻轻缓缓从我嘴里实实在在说出来的那一刻,我甚至害怕我身处城市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快要做完的美梦。

我只是一点点注意大学里的任何角落——它基本的一切,坚固干净的墙面,宏伟耸立的高楼,平坦光滑的地面……宽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木我都觉得它像人一样精神抖擞,无时不刻挺立着它在学校里该有的精神气。

然后我脑海里浮现了我过去的学校,几间简陋的教室加上破烂的矮墙围起来的学校,中间是一起风就沙尘满天飞的沙场,最前面有一个不算稳固的旗杆。至于村里那小座破败的学校就更孤零零了,只有那么一间裂着缝的教室,宋元明他小叔来了以后还爬上爬下修缮了不少。

我现在都不想承认那是个学校,但宋小叔说,有老师有学生的地方就是学校。

我们漫步大学时,宋元明也想起了我家乡的学校,他说,去过一趟后,他现在压根不敢犯懒旷课,一那么做的话,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亵渎山里的孩子。

我倒不认为有何亵渎,城里的他们更需要追求精神层次上的文明进步,于是选择广泛,但就算失利一两次,也有其余的资源可以发挥。而我们一旦失利,则与锦绣前程此生都绝缘了。宋小叔从前粗略的讲过。

我带你去听课。在大学里宋元明不用问我想不想,他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得太多太多了。他没有在上课中途带我进去,而是等人家开课前先混进去,他说如果老师讲到一半自己又迟到最好就不要进去了,显得不尊重人。我担心蹭课被发现,他表示不要紧,除了学生会认出陌生面孔,老师通常记不得人,而且有时候连老人也会来蹭课旁听,这样热爱学习的人,是受老师欢迎的。

虽然我听不太懂大学的知识,也正襟危坐入了戏,假装自己是个大学生。我随着教授的讲解点点头,也同大家一起嗯嗯回应,我这有模有样的神态甚至被宋元明给偷拍下来了。他翻着照片揶揄我时而微微皱眉,时而恍然大悟,他感到自行惭愧而又无地自容,因为他从没这样生动的上过课。

我一害臊握拳捶他肩膀,他不慎将手机摔了出去,噼里啪啦的还往阶梯下一路滑去。教授马上注意到了这里,他先一步过来捡起了宋元明的手机,板着老脸叫他下课后来拿,并且把我们两个的位置分得远远的。教授话里有话地说,不要在他的课上谈恋爱。

我当时一紧张,不仅结结巴巴道了歉,还将自己老底都掀了出来。我捏着衣摆说,对……对不起老师,我跟他没……没谈恋爱,我……我山区留守儿童。

宽阔的教室里瞬间爆发出一片哄笑声,教授甚至以为我是来砸场子的,在宋元明极其认真地介绍我的来历后,教授敛了愠色,竟然让我站起来讲一讲山区的情况。

面对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那么一群知识分子,我磕磕巴巴讲了起来,两手相互拨弄着,眼睛也无措地转动,在我看到这当中最熟悉的宋元明给予我鼓励的眼神时,我后来全程只看着他,便安定了下来,讲话也逐渐利索了。

我讲话完毕,由教授带头鼓起了掌,起初他对我是半信半疑的,在我毫无保留的情况下,他甚至肯定了我,说我讲得这些,比他上的这堂课要深刻很多。然后这位教授当众宣布,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来上他的课,最后还咳嗽两声调侃我和宋元明,明明讲话只看着相好,两人含情脉脉对视,还说没谈恋爱。

宋元明旁边的某几个男同学还把他重新推到了我旁边坐下。他摸摸头只好瞎解释,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是她表哥。

他这么解释,有些人更是起哄得厉害,喜庆唱起了一首很有山里味道的歌。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要不是教授制止,那群自来熟的大学生怕是要给我和宋元明唱一节课的山中情歌。我倒坦然自若,转头让宋元明帮我解释不懂的地方时,瞧见他耳垂微微泛了红。我心里想,他还经不得闹,难不成脸皮比我还薄吗。

我短暂抛开了令人沮丧的事,几天里和宋元明来回穿梭在清净的大学和人声鼎沸的街上,我真的从未从未度过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用担心要早起做农活,不用担心晚间迟归被责备,可是卸下担子的我,又有另一种不安的空虚。这种空虚转变为精神压力在催促我赶紧找工作,我一旦想起姥姥一个人在家中干活,我的玩乐即变成了浓浓的负罪感。

我们走在人头攒动的繁华夜市里,我渐渐停止了步行,宋元明也停顿下来看向了我,他以为我是又想吃什么东西了,阔绰地吐了一个动听的字儿,买。

我却一蹲下来叹息道,宋元明,你能给我一份工作的吧。

他过来蹲到了我的旁边,和我一起看向车水马龙的中心。他说,这不用担心,再放松几天就给你安排,我只是觉得你没放松过,想让你能拥有彻底放松的时光,一旦工作了,人就会变成骡子,只能周而复始让自己劳累,失了精神气,精神气就相当于魂。

他总是把话说得有些深奥,我有时候听得似懂非懂,但又能逐渐明白过来。

有些天后,他给我暂时安排了一份朝九晚五的文职工作,是他前辈才起步的小公司,正缺人。对于我这种学历来说,捞得这样一个差事,已算非常不错了。只是那公司不包住,宋元明和我商量了一下说,我可以暂时同他合租,每个月交点钱给他,这样我不用紧巴巴的过日子还能攒钱,现在的租房对于我这点工资来说,不够吃。

宋元明问我怎么报答他。

我回答得循规蹈矩。发工资了,第一时间请他吃饭。

他笑说自己平常饭局多着呢,不差我这一顿。

我思来想去,开窍了又感到亏本地说,免费给你做画画助理。

如此,皆大欢喜了。

后来我不止给他做画画助理,还做了保洁钟点工,公寓里只要一乱七八糟的,我则忍不住要收拾,常常一开始收拾就将整个屋子一起打扫完毕。他每隔一段时间都是喊钟点工来打扫的,既然我帮他做了卫生,他以后就不请外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钟点工的费用就直接给了我。他还发牢骚说,钟点工打扫得还没你干净,没你准时,没你勤快,我应该给你个全勤奖加年终奖。

我以为大学生都像宋元明这样手头宽裕,他说只是朋友炒股投资进去有了点回报,再加上小金库和家里的生活费,他生活才滋润很多。宽裕的他还大方给舍友买了一个稍大的床垫,并替我床这边做了一个严严实实的挡帘。一切完工后,他拍拍手愉悦地道,不错,我也有舍友了。

他见我面上仍有犹豫之色,特地往我手机里存了幺幺零的快速拨号,还存了公安短信报警电话。主动给我讲了一些防范危险的注意事项,特别是城里的各种危险。他讲得那些案例,使我觉得哪儿哪儿都是危险的。因为大学生走在路边都会被车上下来的歹徒抢走。

我当下不禁嘲讽自己,瞧,犯罪的都看不上你。转念又开始担心,我年纪明明和大学生相仿,谁晓得我是不是大学生,更何况宋元明说了,很多时候只要是个年轻女性就成。该是我的祸,我也跑不了……

他严肃地说,不要随意跟陌生人走,陌生人寻求你的帮助,或者你寻求陌生人的帮助,都是不行的,这个时候让陌生人找警察……

于是我沉默盯了他好一会儿,他一度也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情况,便东扯西扯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我小叔是你的老师,那也就是你的父亲,那么说来,我就是你的哥哥,远房的,不是陌生人。

我们又静了一会儿互相看着对方,他又补充,除了他,其他人是不可以随随便便当远房亲戚的,要是其他人,那一定是骗局。

讲安全防范的时候,我们一静再静,直至最后都低低笑了起来,互相道,按理来说我不该让自己要命的善良泛滥,引狼入室,现在有些女人什么都骗,不过么,我相信你。

按理来说我不该让自己掉以轻心陷入狼窝,听楼下老太太说,现在的男人什么狼都做,不过么,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