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宋元明那夸张的称赞,实际上我做此类的事,他是支持的。
后来我们做饭总是会留一份出来给303户。从他那天做饭的时候问过我要不要多做点给她留一碗,之后我们就保持了这种多做些饭菜留给她的习惯。
我还问过303户喜欢吃什么菜,她没有回纸条给我。我耸耸肩,端起碗的时候忽然察觉到碗和平常很不一样,它被吃完了,很可能剩下的部分被倒掉或者保存在了冰箱里当宵夜也未可知,我看见空荡荡的碗里有些特别的一点残余,一粒玉米、一根土豆丝和小半截青椒。
后来她有什么爱吃的,都会挑一点出来留在碗里。
她的胃口时好时坏,起初吃完就放在外面,剩菜会被我拿去喂附近的流浪猫。后来过了一阵子,吃完的碗不再是油乎乎的,它变得干净了,被洗得明亮到反光。
基本上是由我去送饭给303户的,双方不必见面,没有什么交流,有的话也只是我用小纸条传递话语,除了第一次敲错门,我们甚至没有再见到过对方,只是各自保持着默契,我送,她吃;她洗,我拿。
偶尔我因为工作快迟到,或者加班回来得太晚,我会让宋元明帮我送一下饭。
宋元明说,他觉得我们有了一个大孩子。他下意识说出口后为了缓解什么,又笑着说,好像回到小时候办家家酒那样。我嘲谑说,那我一定是累死累活的乡巴佬爹,天天坐着的那个才是富太太。
他听出我言外之意后,倒坦然接受了这角色,时不时玩笑说,孩她爹,快去送饭了。他这富太太一样的后妈就去创作其他的孩子了——画。
不过也有时候我和宋元明都忙到不能给她送饭,下一次送饭的话,我会写一张表达歉意的纸条。于是为了弥补303户,我利用废旧纸箱试图做一个装饭菜的小房子。一则我想得过多,怕过路人看到饭菜会下毒或者吐口水;二则冬日里风异常冷,轻轻一吹,饭菜也凉得很快,她吃了伤胃;三则要是路过的猫狗过来吃上几口,很不卫生。
我将将好完工的时候,宋元明也下了晚自习,八点左右他开门进来了。平常的话,我一定积极给他开门,顺便再说一句你回来了,今天我没有迎接他,就好像他回老家理查德没有高兴地冲上来。他说,理查德是他的家人,一条绅士的金毛。
我随手捡起一片纸片飞过去,他灵活地闪了开。我为损而损地说,取的名字里都透着慕洋气息。
他耸耸肩一笑。
我得意洋洋向他展示我辛苦了个把小时的成果,在美术造诣上有点儿道行的他中肯评价道:“嗯,像狗啃的房子,303号一定做好吃了得狂犬病的准备,毕竟报答你这些日子来的包饭之恩。”
我当场就发了狂犬病,一边在不算宽阔的屋里追着他,一边露出我的牙咔嚓咔嚓着要咬他!
宋元明认输以后,将我那摇摇欲坠的纸房子扔到了一边儿去,他准备大显身手用木板制造一个结实的房子,并且画上美丽的图案。他还翻着他那姨太太气质的白眼,自持高贵地说,要不是看在孩她爹的份上,富太太后妈肯定不能干这样的粗活。
我觉得理查德看到他这副尖酸的模样,别说亲热的上去迎接他,一定会及时刹住脚,也发了狂犬病咬他一顿。我正在想象宋元明被他家理查德修理的场面,忽然感受到脸侧被某种微热的气息吹得泛痒,我一回头就将他鼻血撞得直流,好几滴鼻血刚好掉到了木板上。
他微微颔首说,正好是冬天,可以画梅花了,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抽出纸巾帮他止血,对他感到五体投地,这个时候了在他眼里只要有艺术,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我说,你刚刚要是靠得再近一点,我可能削掉你的狗鼻子。
刚刚你痴痴傻傻的笑,像个二愣子一样,就……近了些想看你笑什么。他耳根子有些发红了,连脸庞也有一点红晕,大约室内空气并不流畅,我走过去开了一点窗户透气儿。
宋元明储藏的木板原先是要用来做小凳子的,方便写生坐的凳子,说是准备给我做的,不然我每次在旁边蹲着肯定很难受,下次再补充材料就行了。他有一个柜子里面装的都是杂七杂八的工具和材料,这屋里的一些小物品是他自己动手做的。比如我现在喝水的茶杯。
他一制作起小房子来,雷打不动,坚定要一气呵成的完成。不过有我在一旁协助,他也算是事半功倍了。我脑中浮现出最形象的画面,他要是给病人动手术的医生,我就是给他递手术用具的护士。
我们辛辛苦苦完成的梅花木房子放在303号门外,没高兴几天,它整个被一锅端,连里面的饭碗也被人一起偷走了。我没能再收回上一套碗筷时,我就知道木房子被偷走了,也许是哪个小屁孩干的,也许是哪个贪图便宜的大妈干的,我知道不能乱揣度人,但生气的时候只觉得满栋楼的人都是贼。
路不拾遗,难了。宋元明还说漂亮的东西都容易被偷走,他不应该煞费苦心做那样好看的木房子,就应该用我那狗啃的纸房子,连狗都嫌弃,就不会被偷了。
好吧。后来用了我狗啃的纸房子,果然没人偷,就连一个路过的小屁孩都呕吐着说,好丑的房子,跟屎一样,怎么还往里面装饭。
我当时气得逮住那小屁孩要他给我的纸房子鞠躬道歉,没想到他回家以后告状搬来了大人,贼眉鼠眼在303户外面蹲点找我,幸亏我眼神儿好,远远看见了他们就机敏地跑回去让宋元明来送饭了。
宋元明哭笑不得,他回来后同外人一样嘲笑我,说那小孩是带着自家大人光明正大来看屎一样的房子的。我没再蜷着了,气愤地出去找他们理论,批评他们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作品,可以评论丑,但绝不能说是跟屎一样!
对方那大人也不算太野蛮的人,只动口不动手,一样有理有据的理论。说小孩子有想象力,怎么能扼杀呢!
有想象力就可以不尊重别人吗?!这算哪门子歪理!
对方还说他儿的同学都比我做得好。
我垂死挣扎地说,你是从小被比到大的吧!
…………
我们叽里呱啦在过道里吵着,宋元明硬将我给拖到了后面去,我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对方战败。诚实地说,他从来不喜欢和别人争什么。回去的路上我说他装生气装得真像。他却说他是真的生气,他可以嘲笑我,但别人不行。
他讲义气的事不止这么一件。
临近过年他同那些大学生一样该回家则回家,我却没回乡,留在了冷冷清清的公寓里,看看他那堆书充实自己,也给将来定目标定计划。比如攒到多少钱做个什么小本生意,也得给姥姥攒一笔丰厚的养老金,让街坊邻居好好看看。
快过年了,我既不回去,得给姥姥写一封平安信,我斟酌了半天,连墨水都滴到了纸上,也没开始下笔,最后定了定只写了一切安好,新年快乐几个简单的字。
我还分别给宋老师和容芳写了信,请他们帮我照拂姥姥一二,等我衣锦还乡,定予回报。我寄好了书信以后,在同样冷清的街道外面晃晃悠悠地闲逛,屋里冷清,外头更没有人气,竟是有生以来初次感到如此的默寞,即使往年我只有一个姥姥,也不会有太多消极的情绪。
这时候我恰好路过一家还没关门的服装店,不经意听到了两首感觉尤佳的粤语歌,就驻足听了下去,最后进店一问方知这歌是黄家驹的光辉岁月和海阔天空。于是我跑遍人走城空的大城,寻找还没有关门的唱片店,终于买到了黄家驹的专辑,在老板的推荐下,我还买了李克勤的红日。
回到公寓,我用油性笔在专辑上写下一行字。你可以为自己考虑考虑。新年快乐,请收新年礼物,雁留。我像往常一样将东西放在303户外面后,敲几下门就走了。后来我也再没有想过去看她的模样,她在我心里只是一个不能被世界遗忘的不熟朋友,如是而已。
过年那一天,我在公寓里拾掇着前儿才买的烟花爆竹,打算前往人民广场乐一乐,即使是一个人过年,也希望热闹点。更何况我想邀请303户一起去。
下楼之前我去关窗户,适逢外面放起了烟花,动作就渐渐顿住了。为这流星般的稍纵即逝,我双手合十,望着苍旻而冀望,一定要赚到大钱,才能回去。
咚咚……
外面忽然响起极轻的两下敲门声,大过年的犯罪率高,又是半夜深更,使近来爱看新闻的我不得不胡思乱想。
我提起棒球棍,以一副谨慎的态度走近玄关问,是谁。
宋元明的宋,一元两元的元,明天的明。那道温朗的声音说。
我连棒球棍都没放下,就像他老家的理查德那样欢喜迎接他,非常兴冲冲地开了门。不过我及时刹住了脚,一脸傻笑,定定地看着这个让我感到不可置信的人。
他在门外也笑得有几分我的模样,他穿着黑黑长长的外套,里头有些单薄,一件绵衬衫加上灰色的毛衣背心,人站得笔挺,手上提着同样黑的行李包。他第一句话是,我回来了。
我见他穿得不算厚实,先将他给拉进了门里。
宋元明进门后放下行李,他第二句话是,这个年,我陪你过好了。门外灌了冷风进来,他顺手关好了门。
我垫了垫脚尖,笑着想应他,不一会儿出口的话变成了煞风景的问话,你怎么能不和家人一起过……这样……不太好吧……
他倒不以为然地说,年年都在家里过,过腻啦,出来尝尝打工族的艰辛。
我替宋家人数落他一阵,他被我念得头都大了,脱口而出一句,这不是为了你吗?
那一时我什么话都戛然而止了,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我选择揭了过去,转身抱起那箱爆竹,兴致昂昂地说,我们去人民广场放烟花吧。
宋元明一打响指说好,他刚刚在楼下路过小商店就想买烟花的,后来嫌拿着累赘,打算叫上我一起下楼买的。
出门后我提醒他,叫上303一起。
他皱起的眉头渐舒展,嘴里缓缓呵出一口气,模样老态龙钟地说,可以,不叫上303孩子,少了点什么。
…………
我们去人民广场之前,郑重去敲了敲303户的门,却听见她屋里放着很大声的歌,是我送给她的红日。我对里面的人说,新年快乐!和我们一起去人民广场玩吗?!我是……雁!
门里没有反应,我转头看了宋元明一眼,他鼓励我再试试。
我于是又喊了好几遍,和我们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鞭炮度岁吗?!
屋里的歌停了一会儿,在我喊的时候,我似乎听见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新年快乐,她恍惚的声音含混不清,接连不断,接着红日又被放到了非常大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不知道她为什么关闭心扉,也不知道她的状态为什么这样糟糕,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给予她不值得一提的关心。这个世上不只有冷言冷语,还有的更应该是不以人类为界限的温暖,楼下的流浪猫狗,有时候也会陪伴那些孤寡老人呢。
我和宋元明认认真真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门,我们只好走人了,走前我再次很大声地叮嘱她,我们在人民广场等你!
宋元明在楼下的小商店里买了一箱大型烟花,我们放完零零碎碎的小鞭炮和小烟花,就在人民广场等着十二点的时间,准备进行大轴子。
十、九、八、七、六……他看着表进行倒数,也将仙女棒点燃塞入我手中,一气呵成的,就握住我手腕,带着我用仙女棒把那箱大烟花点燃,然后一起惊慌失措地跑远了。
第一声嘭着实响,我抖那一下,被宋元明笑话了,他猜我害怕打雷。
我说,我害怕雷公打你!
嬉闹一阵,见四面八方都升起五彩斑斓的烟花,前前后后响起不同节奏的声响,那些同时间放烟花的人,使夜空真个有云蒸霞蔚的景象。宋元明渐渐大声地说,就当这些烟花是流星,大声许愿吧人们!
我双手作喇叭状,铿锵有力的发誓,我一定赚大钱!
他在一旁大喊,你想赚钱对不对!
我说,对!
他又喊,你有信心对不对!
我说,对!!
阿雁!我们在一起了对不对!
对!!!
我没带脑就先回答了,后反应了过来,从头直热到了心里去,原先还觉得冷,现在倒觉得我需要用手扇扇风。他见我涨红了脸,只低头看着鞋子,不言不语的,就叹息说,不能反悔,要是反悔,新年许的愿就都不灵了,神不会饶恕出尔反尔的人。
宋元明从大衣口袋里搜出了什么个小巧物,他温和拉起我的手,将这物放在我掌中,才看清那是一把精细的小木梳,边纹是镂空的傲骨梅花,细齿间隔均匀,尾部刻了一个雁字,是温润细腻的檀木所制,质地坚硬,有着淡淡幽香。
他正经地说,如果你收下这定情物,那就代表答应了。
我缓慢又腼腆地把它收入了衣兜里,接着我后颈突然被一只暖和的大手轻贴而掌住了,他将我稍微按了过去,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清香。
青年浓重的鼻息吹起我额前发丝,随之他的唇缓缓印在了我额上,一路若即若离滑过脸侧,最后实实吻住了我。
也记不清是两年还是三年以后的事,宋元明告诉过我,他原来想过带我一起回家过年,但是如果他放弃了回家过年,选择来陪伴我,那么我一定会很动容,也就更容易水到渠成了。
这个年,我有离开家乡的默寞,也有被新的感情填满。
这个年,我对303发出的邀请到底也不了了之,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朋友,但她在我眼里,一定是我在城里交的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