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通讯一~四)
在这整个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挣扎着他们重危的运命的时候,凭你有多少关于古代艺术的消息,你只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艺术是未曾脱离过一个活泼的民族而存在的;一个民族衰败湮没,他们的艺术也就跟着消沉僵死。知道一个民族在过去的时代里,曾有过丰富的成绩,并不保证他们现在仍然在活跃繁荣的。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到了连祖宗传留下来的家产都没有能力清理,或保护,乃至于让家里的至宝毁坏散失,或竟拿到旧货摊上变卖;这现象却又恰恰证明我们这做子孙的没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经都到了不能堕落的田地。睁着眼睛向旧有的文艺喝一声“去你的,咱们维新了,革命了,用不着再留丝毫旧有的任何知识或技艺了”。这话不但不通,简直是近乎无赖!
话是不能说到太远,题目里已明显的提过有关于古建筑的消息在这里,不幸我们的国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难临头,骤听到艺术方面的消息似乎觉到有点不识时宜,但是,相信我——上边已说了许多——这也是我们当然会关心的一点事,如果我们这民族还没有堕落到不认得祖传宝贝的田地。
这消息简单的说来,就是新近有几个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卷了铺盖到各处测绘几百年前他们同行中的先进,用他们当时的一切聪明技艺,所盖惊人的伟大建筑物,在我投稿时候正在山西应县辽代的八角五层木塔前边。
山西应县的辽代木塔,说来容易,听来似乎也平淡无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睁大一分。但是西历一○五六到现在,算起来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构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国也就剩这一座独一无二的应县佛宫寺塔了。比这塔更早的木构目前已看到并加以认识和研究的,在国内的只不过五处而已。
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有相当的把握写部建筑史时,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侦探小说,其中主要人物给侦探以相当方便和线索的,左不是那几座现存的最古遗物。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找到一个,而宋代所刊营造法式又还有困难不能完全解释的地方,这距唐不久,离宋全盛时代还早的辽代,居然遗留给我们一些顶呱呱的木塔,高阁,佛殿,经藏,帮我们抓住前后许多重要的关键,这在几个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来,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对于这应县木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热心,原因是思成自从知道了有这塔起,对于这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州塔,我想,我一定……”他话常常没有说完,也许因为太严重的事怕语言亵渎了。最难受的一点是他根本还没有看见过这塔的样子,连一张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没有见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们少数信件之中,我发现有一个纸包,寄件人的住址却是山西应县××斋照相馆——这才是侦探小说有趣的一页——原来他想了这么一个方法,写封信“探投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弄到一张应州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着说阿弥陀佛,他所倾心的幸而不是电影明星!这照相馆的索价也很新鲜,他们要一点北平的信纸和信笺作酬金,据说因为应县没有南纸店。
时间过去了三年让我们来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应县木塔前边——何止,竟是上边,下边,里边,外边——绕着测绘他素仰的木塔了。
通讯(一)
……大同工作已完,除了华严寺处都颇详尽。今天是到大同以来最疲倦的一天,然而也就是最近于道途应县的一天了,十分高兴。明晨七时由此塔公共汽车赴岱,由彼换轮车“起早”,到即电告。你走后我们大感工作不灵,大家都用愉快的意思回忆和你各处同作的畅顺,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为想到我们和应塔特殊的关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家里放下许久实在不放心,事情是绝对没有办法,可恨。应县工作约四五日可完,然后再赴×县……
通讯(二)
昨晨七时由同乘汽车出发,车还新,路也平坦,有时竟走到每小时五十里的速度,十时许到岱岳。岱岳是山阴县一个重镇,可是雇车费了两个钟头才找到,到应县时已八点。
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对于这塔的拜见礼。在路上因车摆动太堪,稍稍觉晕,到后即愈。县长养有好马,回程当借匹骑走,可免受晕车苦罪。
今天正式的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Drewbelming(完美的),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
塔共有五层,但是下层有副塔(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层,宋式谓之副塔),上四层,每层有平座(实算共十层),因梁架斗之间,每层须量俯视,仰视,平面各一;共二十个平面图要画!塔平面是八角,每层须做一个正中线和一个斜中线的断面。
斗不同者三四十种,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来前的“五天”工作预示恐怕不够太多。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面向着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同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士能忘情时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刘字倒挂起来了”,我时常还听得见。这塔比起大同诸殿更加雄伟,单是那高度已可观。士能很高兴他竟听我们的劝说没有放弃这一处同来看看,虽然他要不待测量先走了。
应县是个小小的城,是一个产盐区。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盐,所以是个没有树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数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树!
工作繁重,归期怕要延长得多,但一切吃住都还舒适,住处离塔亦不远,请你放心……通讯(三)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
留此详细工作,离家已将一月却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非常想家!
相片已照完,十层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细,将来誊画正图时可以省事许多。明天起,量斗和断面,又该飞檐走壁了。
我的腿已有过厄运,所以可以不怕。现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以做两层,最后用仪器测各檐高度和塔刹,三四天或可竣工。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这塔的现状尚不坏,虽略有朽裂处。八百七十余年的风雨它不动声色的承受了,并且它还领教过现代文明:民十六七年间冯玉祥攻山西时,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弹,痕迹依然存在,这实在叫我脸红。第二层有一根泥道竟为打去一节,第四层内部阑额内尚嵌着一弹未经取出,而最下层西面两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谓无独有偶。此外枪孔无数,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这塔的福气。现在应县人士有捐钱重修之议,将来回平后将不免为他们奔走一番,不用说动工时还须再来应县一次。
×县至今无音信,虽然前天已发电去询问,若两三天内回信来,与大同诸寺略同则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鸱尾等等,则一步一磕头也要去的!……通讯(四)
……这两天工作颇顺利,塔第五层(即顶层)的横断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断面做完之后将有顶上之行,实测塔顶相轮之高;然后楼梯,栏杆,格扇的详样;然后用仪器测全高及方向;然后抄碑;然后检查损坏处以备将来修理。我对这座伟大建筑物目前的任务,便暂时告一段落了。
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紧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我们急着爬下,则见实测记录册子已被吹开,有一页已飞到栏杆上了。若再迟半秒钟,则十天的工作有全部损失的危险。我们追回那一页后,急步下楼——约五分钟——到了楼下,却已有一线骄阳,由蓝天云隙里射出,风雨雷电已全签了停战协定了。我抬头看塔仍然存在,庆祝它又避过了一次雷打的危险,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处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还到××斋看了托我买信笺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萧条,现在只修理钟表而不照相了……这一段小小的新闻,抄用原来的通讯,似乎比较可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又可以保存朝拜这古塔的人工作时的印象和经过,又可以省却写这段消息的人说出旁枝的话。虽然在通讯里没讨论到结构上的专门方面,但是在那一部侦探小说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斋照相馆的事例颇有始有终,思成和这塔的姻缘也可称圆满。
关于这塔,我只有一桩事要加附注。在佛宫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门,钟楼,鼓楼,东西两配殿,后面有桥道平台,台上还有东西两配殿和大配。这是个极有趣的布置,至少我们疑心古代的伽蓝有许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当中的。
刊于
1933年10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