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后的对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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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关于序言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我发现,博尔赫斯,您对文学的热爱,您对作家的热爱,更多地表现在您的序言里,在为您一直以来都崇敬的作家和书籍而作的序言里,远胜于您自己的文章。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当然序言是介于批评研究和祝词之间的类别,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众所周知序言必定是有一点过誉的,读者自会打折扣。但与此同时,序言又必须是慷慨的,而我,经过了这么多年,在太多年以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人只应该写他喜欢的东西。我相信恶评是毫无意义的:例如,叔本华认为黑格尔是一个骗子或是傻瓜,或两者兼而有之。现在两人共存于德国哲学史上。诺瓦利斯认为歌德是一个肤浅的作家,仅仅正确,仅仅优雅而已,他将歌德的作品比作英国家具店……呃,现在诺瓦利斯和歌德是两个经典。这就意味着,攻击某人的文字并不会伤害到他,我也不知道颂扬的文字是否会抬举他,但我,从那么久远的时候起,始终只写我喜欢的东西,因为我相信假如我不喜欢某样东西的话,那更可能是因为我的一种无能或笨拙吧,我也没有理由要说服别人。

我曾经教过二十年的英美文学,我讲过我不会谈论对这些文学的热爱,因为那太过宽泛又太过模糊了,但会谈论对某些作家的热爱,或者具体地说,对某几本书的热爱;或者再具体一点,对某些段落或某些诗句,或某些情节的热爱。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在我看来为反对而写是毫无用处的。

其实,当然了,如果写得美妙,那么句子就会留存。例如,我记得拜伦的那句话:贺拉斯说过好的荷马有时也会睡觉,会睡着,拜伦接着又说华兹华斯有时也会醒来[26](笑)。这句话很美妙,但并未伤害华兹华斯,因为如果一个句子说得美妙的话它是凭自身而存在的,它指的是此人还是彼人并不重要。这句“华兹华斯有时也会醒来”与华兹华斯令人崇敬的著作共存于世。

——当然。

——而并未伤害到他。例如,当格鲁萨克说“梅能德斯·伊·佩拉约的《西班牙哲学史》”——他还说标题有点声势逼人——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哲学’这个名词的严肃性,或庄重性,为‘西班牙’这个头衔的笑意所修正。”其实,这或许并没有伤害到西班牙哲学——如果有这样东西的话——因为这句话是因其本身而存在的。至于我,我已经写过很多篇序言。我曾经为当时跟我一样还不为人知的作家写序言,在所有这些序言里我都很慷慨。

——确实如此;不过您的序言有一些已经被收入了一本文集,它们表达了您在文学之中最高的敬仰,最深的情感。

——没错,那是我的侄子,米盖尔·德·托雷选的。因为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有时候总要作些应景的序言,是不是?出于客套的序言,不然就是纯粹出于真诚的序言,但写得不是太好,或者不太深思熟虑而仅仅是对一本书的赞誉而已。所以我让我的侄子来筛选文本。

——无论如何,可以说从来没有人像您这样的慷慨,在为青年作家或尚未知名的作家作序这方面。

——比如说,我给诺拉·朗热的第一本书作了序。我不知道这第一本书是否值得重读,但诺拉·朗热之后又发表了《童年笔记》,那是一本很美的书,回忆了她在门多萨的童年。

——在您的序言选集里,我们看到您为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作的序,比如说,文中清晰呈现了您对他的所有情感,您的所有敬仰,和您经由这情感发现的一切。

——是的,我对于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或许有最美好的回忆……但我和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也是这样:或许我记得更多的是他们的对话,或是他们的在场,那是对话的一种形式,多于他们写下的东西,对不对?但人类的伟大导师全都是口头的导师。

——正如您所说,那些在对话中表达自我的人。

——是的,毕达哥拉斯有意不著文字,因为他希望,我猜想,他的思想在他的弟子中间不断分枝延展。现在,那句短语——希腊语就是我的拉丁语,我用拉丁语来引述它——Magister dixit[27]并不意味着一种严格的权威性,相反,当弟子们修改毕达哥拉斯的教导,或者,更准确地说,继续延展这些思想超越了毕达哥拉斯的肉体死亡之时,为了庇护自己他们会说:“师云”。但众所周知导师并没有将它形诸文字,就仿佛,他们是在继续推进毕达哥拉斯的原初思想——那是一个人活着就要做的事:不是单纯地遵循他说过或写过的东西,而是继续思考下去——全都可以修改,包括他的意见。

在这方面,我们中间的例子可以是卢贡内斯,他是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同盟国的支持者,即民主党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后来又鼓吹“刀剑时刻”[28],即法西斯主义。因此许多人说:“他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不,他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他是一个对政治很感兴趣的人,他在一生的不同时期得出不同的结论,而从来不曾用它们来获得好处。相反,他总是让自己愈发地不受欢迎,每当他说起这话:我错了,现在我这么认为。

——确实如此,博尔赫斯,在很多情况下都可以说,您是通过为人写序而发明作家的。例如,您有一篇给阿尔玛富埃尔忒写的序言,表达了对他的永久崇敬,在文中您以一种富有启迪的方式褒扬了他,可以这么说。

——我可以举一个很好的例子:当萧伯纳发表了他的《易卜生主义精髓》时,人们对他说在那本书里有很多易卜生作品中没有的东西。他说“假如我重复易卜生说过的东西,这部著作就一文不值了”,又补充说,“我在这里说的或许是一种抽象形式”——这大概是他写易卜生的秘密目的。就是说,他是在以某种方式延续易卜生,两者——像他说的那样:“如果我的研究仅限于易卜生已经写过的东西,就毫无价值了。”所以他在那一刻,是一个易卜生的信徒或追随者;而易卜生以虚构、寓言、戏剧言说的东西,萧是以一种抽象的形式言说的。就仿佛易卜生提供了寓言,而他则为其展现了一种寓意,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易卜生的。我是先知道那本萧的书——我相对来说还很小,读它的时候大概是十一岁——然后才读的易卜生作品;我看到萧所提供的概括或许并不是易卜生可能会提供的概括,因为它的创造性并不逊于易卜生的创造才能可能提供的东西。我觉得这很好。毫无疑问,一种如此复杂,包含了麦克白和哈姆雷特的作品,已经被……歌德、柯勒律治、布拉德利以及别的莎士比亚批评家修改过了。就是说,每一个批评家都以某种方式,更新了他所批评的作品,同时又将其延续。而这也与我对于传统所秉持的概念相契合:一个传统不必是对某物的模仿,它必须首先是延续以及分支。或许应该认为一个传统是某种活的东西,在不断地变化并以这种变化来丰富自己,当然。

——因此当一个作家写另一位作家的时候,我们可以认为他发现了他本人所偏好的那些深层事物。

——是的,这也是萧的理念。我们也许可以说神学或各种各样的神学,天主教或别的教,都对《圣经》做着同样的事,因为神学是一个智慧的架构,其根基在于,《圣经》里那些相当异类的书籍。不过,可以肯定《圣经》是一回事,而《神学大全》是另一回事。它们彼此并无冲突,当然。

——然而,曾经有人说过神学生于信仰的缺失;就是说,当一个宗教必须解释自己的时候……

——这已经有人说过了尤其是……有各种各样上帝存在的证明就意味着我们对这存在并不是非常确定。相反,似乎在如此丰富的印度哲学里面,并没有灵魂转世的证明,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就是说,其中有一种真正的信仰。

——无需神学。

——当然,没有人需要被说服,也没有人想过要对这一信念进行思辨。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自然的信念。对我们来说不是的: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我个人是不相信灵魂转世的——但在印度就不同了,那是人们本能地相信的东西。

——确实,现在,说回您的序言。哪怕只算那些为您偏爱的作家而写的序言,数量依然很多。

——的确如此,我相信没有人像我这样写过那么多的序言。

——是的,您已经将它转变成了一个类别,并且是一个富有情感的类别。

——是的,我试图做到,在这些序言里不仅有对于所涉书籍的赞美,更加入了我个人的想法,作者对此可能同意也可能不同意。

——您个人的发现。

——是的,因为我相信如果读一读那些序言的话——当然,我从来不重读我写的东西……但我相信其中也包含了我在美学主题上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