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彩带了一块日本产的双狮表,有一天她上厕所发现表停了。知道是自己夜里忘了上劲,蹲在厕所里脱下表上劲,不知哪个坏小子吃不到葡萄了在厕所外的口子里扔了一块石头,小彩喊了一声:“谁?”人往起站的当下里表也掉进厕所里去了。表的声音和石子的声音都不是太大,但是,对当时的小彩来说是跌心的感觉。小彩爹雇了人下到厕所里捞上表来的时候,那只表停留在了它出事的那个精确时间里10点35分。杨家的拐儿子拿到那只表时是草纸包着的,臭味还在。杨家儿子清洗表后的第二天在小彩上班大早上的门口等着了她,递给了她。小彩说:“多少钱?”杨家儿说:“啥都要钱世界不乱了套了。”一股暖流袭上心头。未经事世的爱情就这样进一步种在了小彩的心里。
柳成土做了这个媒,做得有点儿费劲。
小彩的爸爸怎么会叫小彩嫁这样一个人呢!过程比结局更有滋味,杨家儿子认为自己天生是失败着,失败是注定的,不失败也是不可能的。一开始杨家儿子就没有冲动过,但是他惟独没有明白人有时候的未来常常是别一番模样。在杨家儿子不能肯定自己的日子中,柳成土说话了。“你有没有那意思?”杨家小儿杨兵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空气里充满了躁动,又流动着更大的安静。“师父,我不敢想。”“怕啥呢?你说这世道让咱见不到华主席,咱就不能想见了?”“师父,那不一样,人家是眼前人。”“所以咱不能遏制了旺盛的虚火,我看那闺女对你心里不安分,你要敢把勇气提起来,我就敢给你来个纲举目张。”杨兵点了点头,然后很尴尬的红了脸。
柳成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说:“好样的,我需要浇水了,你就装了淋了一身雨的样子,我需要给你施肥了,你只管在你力气能使到的地方长一长,趁着爱情还没有附加太多的东西,我用师父的两张嘴给你捏合一个好家庭。”
杨丙西明白了儿子的能耐,窃喜着,也心慌意乱地等待着。一年的时间进入了秋天,杨丙西端了一屉豆腐送给了柳成土,柳成土知道豆腐的分量,半两没有丢在自己的案板上,骑了自行车送到了小彩家。
柳成土放下豆腐说:“小彩爸,你要觉得这豆腐不是豆子做的,你扔到大门口叫狗吃了。送你豆腐的人家没有提半个字的话,我一相情愿送豆腐上门就是想把你闺女小彩嫁个好人家。我知道,你是嫌弃人家儿是个拐子,拐子是仙人转世呢。自打我认了这个儿做徒弟,从来走路就没有见过他勾着头,走路看做人呢,腰都挺不起来,畏缩着不朝前头走,注定是干不了大事的人。说白了,人家没有看上你闺女,看上的是自己的事业,尊贵的人,腿虽然有疾,脖子是仰着的。俗话说了,红心萝卜紫皮蒜,仰头老婆低头汉,别小看人家,万物万事都有来路,也都有去路,来路纷杂,去路归一,心憋着一股劲,人家是想走到人前头呢。”
小彩爹坐在小凳子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纸烟。小彩妈一碗糖水端到柳成土面前。柳成土喝了一口。坐人家的凳子,看人家的脸色,喝人家碗里的成色,知道人家是放了白糖不是糖精。
“你看你村里的人,从自家院子到自家田里,前前后后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是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几亩大的田想种出好日子来,想发财呢。屁。提着粪桶给田里喝汤呢!发财梦都化在阴晴雨雪的日子里了。往小里说,人家是买卖人,往大里说人家有积蓄,暴店买房子不算事,你闺女嫁过去,那还不是端着活。你当大队会计,知道会计的作用有多大,闺女过去了也是当会计呢,给杨家当会计,进出一把锁,天生该是阎王命呢。”
钱是人的命,阎王是管命的主。
小彩爹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把头长时间的扭在门口看。小彩妈端过来一碗糖水放在脚边上,他端起来,两口喝完了。一时又忘了喝完了又端起来喝,啥也没有喝到,吸溜了一口空气。怕柳成土看到自己失态,舌头舔了一下碗边,伸长手放到了门墩上,秋蝇子哗的飞了过来贴到了碗沿上。小彩爹抬手来回搧了两下,有些局促不安地叫小彩妈“端了碗走开。”
“你看那些个种田的人,有几个是正经后生,书不好好念,整天里往暴店跑,想学城里人,城里人娘肚子里就是城里人,娘肚子决定了命。学穿什么喇叭裤,不说别的,攒了粪都野没了,真要找这么一个货色,终其一辈子,给小彩带不来片刻安宁,倒是花肠子长得长,撩猫逗狗的,你家小彩是嫁好人家,好人品呢,不是嫁混子的。你琢磨我的话对不?”
小彩爹的情绪似乎平缓了一些,默默地攒着劲想给对方一个回绝,半天后站起来说:“这事不成。”
“你把那豆腐扔了,给狗吃了,我柳成土要是登你第二回门,我不是人,是狗。”站起来端起一碗糖水走到门口要往院子里泼。
“你这是做啥呢?”
“做啥呢,我不给供销社主任添好话,你小彩能吃了供应?做啥呢,半天给了我一句顶心口的话,我的脸不是脸?我的脑子是个糊脑子?一口回绝了,比劈头给我一巴掌还难堪。不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了,我屁股上长着针呢,坐你大队会计的椅子我怕生脓呢。万事不讲,就你小彩的长像要是嫁了好人家我倒栽跟头来见你。”两手一揪前襟,立马人站了就要走。
小彩妈急忙从里屋出来拽住柳成土的衣袖,“他叔,你也是好心人,你看中的人能有错,万事总有商量吧,怎么说着就针尖对麦芒了呢?坐下坐下。”
柳成土执意要走。
小彩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世上没有死路,也没有死话,他杨家要真能在暴店盖了屋子,我把小彩嫁给他做媳妇,咱把脚下的路走稳走顺,两年里要盖不下屋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柳成土揉了揉鼻子,知道话里有活了,一下又从囫囵状态中清醒过来。不能不顺应当下,来做啥了?说亲。脾气点着了,也得浇灭它。回过身来坐在了椅子上说:“我说么,能做了大队会计就该有一个宽阔的心膛。两年里我要他盖五间大瓦房,我不怕你不信任,真要把这媒人做彻底了,不怕你不答谢我。”
杨丙西很慎重的回上土沃找哥哥谈话。老弟兄俩坐在河边上,杨丙尧箍水桶,藤条在水里压着早已湿透。杨丙尧话里有话地说:“现在磨豆腐都不用石磨了,我还箍水桶,人家都用塑料水桶挑水了,我连铁环都买不起还用藤条箍。”
杨丙西说:“我下一回来家给你买两只塑料桶就是了。我回来是想商量屋子的事,你侄子大了,有人嫁,人家闺女没额外要求,只求在暴店有房住。”
杨丙尧用地上带着口袋里的锯末添捣水桶缝隙,木桶被捣得嗵嗵响。那声音是叫杨丙西听的。杨丙西也知道,哥哥是胆虚是想用当下的事掩盖内心的想法呢。事情摆着,火烧眉毛了事急人也急。
“上土沃没好闺女了,要拿屋子去倒贴?”
“人家是吃供应粮的。”
“噢,有本事人都能吃了供应粮,你儿比吃供应粮的还有本事呢。”
“哥,你这不是说风凉话么?你要是要,屋子就留着,钱打凑一下,借也好咋的也好,我也是万般无奈了。哥,说到明白处,亲兄弟也得明算账。”
杨丙尧箍桶,一直不喜欢用铁圈箍,一直用半边藤条箍。藤条韧而硬,干后收得紧,又不易变脆,一劳永逸三年五年都不用换箍子。杨丙尧还有一个绝活,破了缝的桶他也敢箍浑全,偶有洞现他用锯末渣添实,绝不漏水。他有手艺,从来没有人敢小看他,就算是箍桶的手艺停止了,以往的技艺却依旧延续在上土沃人的口碑中。一个“穷”字让杨丙尧在弟弟面前短了半截子。气从心底生出来,更多的是怨气。你在暴店卖豆腐,地里的生活,挑肥挖沟,割麦打豆,犁地撒种,一时半会回不来,哪一件不是我和你两个侄儿不误节气先给你下种!当年在暴店创业你的小儿是你嫂子照顾着上学下学,从没有敢冷一顿热一顿亏待了他,到如今卖房,一句明白话:亲兄弟明算账就把事情抵消了。杨家解放后是穷了,再穷,一个万事不求人的信条我杨丙尧还记得,自己能动手将就的,决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于心不安。欠你的钱可是有亲情顶着呢,敢说出叫我去借?不吭气,就等你下一步做呢。
杨丙尧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当着光棍,大儿叫杨强孩,二儿叫杨兵孩,单看取的这名字,就知道人长得墩实坚固。还是因为穷,闺女不愿嫁过来,日子挡不住两个劳力电秆子一样竖在家里,杨丙尧遵循家训:饿死不出外。两个儿子熬着日子被当爹的阻挡了外出奔富的机会。杨丙尧是真想要弟弟的两间半屋子,口袋里没有票子底气不壮,人家一个不全换儿子都有人嫁,还是一个吃着供应的公家人,话不能明说,心理的滋味却泛着酸气。话说到绝处了,再说自己真要明着计较就不像大了就没肚量了。杨丙尧说:“你看着决定吧。”
没有边缘没有远近的话,杨丙西像得了厌食病一样嘴张着吐不出话来也进不去。
问题摆着,需要让自己心情平缓一阵子,怎么也平缓不下来,头顶的日头明晃晃,擦过他的脸,显得他脸皮皱巴毫无光泽。气也虚上了,想出汗,尽量心平气和盯着哥哥看。老了。真老了。哥哥的脖子眉头下黑糊糊的,头上挽了手巾,显然也是多日没洗了,手掌粗大毛糙,藤条在手里来回动着,目不斜视埋头专注于两腿中间的木桶,能感觉喉结急迫地上下鼓突着,聚着一口气,不费想象就知道哥哥是想要这房子,还不想给钱。河边上的秋蚊子一群一群飞,天要黑了,杨丙西开始哭了。
“哭啥呢?儿子要娶吃供应粮的媳妇了,哭啥呢?你要是哭,我该咋?回。”
弟兄两个收拾了地上的家什往回走,老大在前边,老二在后边。老大前边走着迎风流着泪,老二后边走着唏嘘一片。事情都想绝望了。吃罢晚饭坐到院子里的苇席上,河里的蛙泼妇似的鸣叫着。苇席旁边堆着收割回来的黄豆夹子,不小心脚踩过去,倏倏落了一地黄豆,弟兄俩快要撑不住了,顾不及这亲情了。杨丙西说:“哥,你想买,你就得给钱。不是卖了屋子就能在暴店盖得起,我还得借款。”
“谁说我要买了?我是想死去的爹娘,活着时这不放心,那不放心,都过去的人了,埋在了田里,年年十月一送寒衣前都有梦来,死了都不放心,有啥用吗?”
爹娘活着时因为成分不好谨慎做事,希望兄弟平安,这世上,除了爹娘就该是兄弟了。一人伶仃行世间,身边难道无他人?杨丙西回放了自己一天里的事情,是件自寻无趣的事情,回放自己一生的事情,哥哥一直在呵护自己,假如事情真要往绝处去做,那是真要冒被暴店人取笑的代价,哥哥曾经彻骨入血的疼,那是真疼啊。哥哥不说肯定话,是叫自己琢磨,自己想呢,觉得一下子在哥哥面前低矮了许多,这日子过得寒碜粗陋,假如人要不长大,一直是从前,一直是臆想中的幻影多好?碎布头是拼不出绸缎来的呀,日子过得人欲望有了,大了,难了,温吞混沌中爹娘没了,哥哥的心怕也是在考虑他的血脉呢!回转了一下心事,底气又壮了,话团了蛋子在喉咙处要吐了。杨丙尧说:“这屋子你卖旁的人好了。我想圆了爹活着时的一个心意,爹活着时想等你生一个健全儿,没等下,临了交代要是你真生不出来一个健全的,就把我的过继你一个,你也老大不小了,弟妹的生育期也过去了,就算圆了爹的一个心愿,活着时疼你,死了还疼你。你看哪个喜欢,我叫你的两个侄子中的一个现在就磕头过户。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就是琢磨不透,人家真要是看中你家杨兵了,何苦要在暴店盖屋子,上土沃的屋子就不是屋子了?做事亮家底,要真如你说的那样,人家闺女看中了,不是慌儿,我租赁屋子,咱把五间一起卖了,不信暴店盖不起屋。我怕你的媒人柳成土哄了你,杨家和柳家的从前,外人忘了,自家人忘不了,我是怕你寻不见的苦字还得找字典查呢。”
“人家闺女愿意是真的。”
“嘻,真的假不了。”
杨丙尧要媳妇拿出家里的积蓄来。那是一个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展开了,在贴里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卷着的布包包,一块两块的,最大的票面是五块,一共七十块,递给了杨丙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杨丙西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巴掌,“我还是人不!”
杨丙西坐在苇席上,脑子像浆糊一样糊着,哥哥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空挡,让他把自己活过的日子,说过的话滤了一遍,他感觉头顶上疏忽飞过一只什么鸟,院子里的桃树黑着,他的屋子,欢声笑语中长大的屋子,长大,一步步出门闯荡,见了点世面学了点皮毛,就想回来和亲人显摆,叫板,见识短浅的人啊,自己忘记的那些亲情,真要卖给旁人住了,那是良心一生都难活片刻安宁啊。不卖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刷刷跑了过去,月亮在空中吊着,杨丙西说:“哥,这屋子留着,不卖了。五间屋,弟兄俩,给入土的爹娘一个应答,屋子比弟兄的情义还重要么?”
嫂子端了两碗豆腐汤放在席子上,老浆的香味跳出来,内心便有了想哭的冲动,享受这一碗老浆点的豆腐汤,不算殷实的日子,也许才是最大的福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