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时之间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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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风杨柳(三)

只有杨丙西知道日子是熬过来的。光阴不能恰到好处给他光彩耀眼的一面,他苦心经营的豆腐坊由一斤黄豆做成三斤六两了,豆腐稀软了许多,暴店的人说:“你的豆腐不如以前硬实了。”知道啊,省着琢磨着的日子,能省出暴店的青砖大瓦房来么?一年眼看要过去了,社会不知道要变成啥样了,小彩那闺女的样样在杨丙西的眼前灯笼一样晃着。柳成土说:“咋还不见你动工?吃供应粮的闺女在乡下可是金豆豆啊,你不想法子盖屋叫人抢了去,你在暴店的日子就算完蛋了。我老脸不中用不怕,怕的是你杨家的儿子,该收获金豆子的日子,收获了一堆豆腐渣子。”

灯影下的杨丙西望着肮脏的地面,长条桌,矮凳,上面是浸透的老浆,媳妇飞快地在灶前忙碌着,汗流满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火苗伸长舌头舔着铁锅,照着她的脸,她不时的用勺子舀着锅里的豆花沫子,两眼深而迷离着。每天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忙碌着,倒头来盖不起一个屋子。该瞪了架势了,有钱没钱扎了根基就算是开始了,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头上就套了死死的箍子,让你明白一旦受制了这个箍子,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只能往前走。开始吧,开始吧。杨丙西打凑了钱买了一块地,春天里扎了根基,耽等秋口上起墙,檩条和大梁也买了,应该说是赊了,砖和瓦要瓦窑上烧,日子拧着劲走,杨丙西的两鬓角麻晕麻晕的疼上了。

日子如果能慢一点就好了。可就是慢不下来。前面好像有什么好运之类的东西等着呢,为了走完一程望不到头的路,隐约知道背后有人在嘲笑着,到处是人嘴,来往的人都等着看笑话呢,杨丙西望着扎好的根基心事重重的。杨兵看着爸爸说:“她要是真看中我了,心不该大到一个屋子才装得下。她要是看中屋子了,一个屋子也装不下心啊?”杨丙西说:“你懂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心有时候能装下的就是一个屋子。”

供销社不知道为啥,有一天进货进了两个口琴。小彩买了一个送个了杨兵。傍晚的时候,杨兵拿了口琴走到离暴店很远的对面河岸上,水声把一切都掩盖了,他夸张地一甩头用嘴嗦了一下,清脆的音乐就弥漫开来了。月亮出来的时候,月光隐约着他的动作,各种虫儿和鸣着,他学着,却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欣赏着陶醉着。杨兵回过头时盯着她看,“我家盖不起瓦屋,你是非农业户口,我是农业户口,户口划分了我们,你我最后肯定不行。”身后的小彩说:“工农结合是最好的。”“我拿不了犁锄耪耙,你找了我,我是你的一头沉。”小彩不说话,仰着头,大大方方的伸出手,用期盼的眼睛看着杨兵的脸说:“我认定了你了,我就是你那条坏腿,你要我,我就嫁你,你不要我,我就死。”杨兵拉住了小彩的手,那只小手胖乎乎的在他的手心里肉肉的温暖着,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心胸,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有些东西就像闪电一样扑入了杨兵的眼睑,惶惑了一下扭转头,口琴放进嘴里哗啦了一横子,小彩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他开始用力收缩着,胸脯中央的热渐渐上下蹿开了,脚上发热,渐感发烫,那双紧搂着他的腰的双臂热辣辣的,他受不了了,想把脚收缩一下,但是,不能够。他说:“小彩,你有一天要后悔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杨兵浑身麻木了,仿佛连骨头都酥软了,一股细小的热流经过小腿内侧缓缓上行,流过膝部,上行到大腿内侧,直抵裆部,他的裆部开始膨胀。这是一件难堪的事,好在小彩搂着的是他的后腰。是在不防备的情形下小彩横到他面前的,小彩说:“你要了我吧,我给了你,你就知道我再不能后悔了。”“你是个傻瓜。”“你才是个傻瓜。”小彩推着他倒退着走到了一块河滩石上,天黑了,月亮被云彩吞了去,一切都是匆忙的,也是沿着身体的经脉向四肢喷发的。五彩缤纷的光晕,像雨后初出的阳光一样,让他们俩看到了大地上繁花似锦的春天。痛快得昏天黑地的夜幕下,杨兵闷着声音叫了一声:“小彩。”小彩应了一声:“哥哎——”

春天真的来了,树叶出来了,慢慢的大到了手掌大,树叶间漏下了斑驳的日光碎块。做了一天的豆腐,杨丙西感到很累了。他挑着水桶到潞水河边去挑水,腰有点痛,坐在了两桶之间横着的扁担上。夜风吹响时,他抽了半包纸烟,没有任何动作,抽完了续接上,暮色沉沉的河岸边,他听到水流的出气声,河边的石头和月光懒懒散散的铺排着,与他不亲近也不拒绝。草不说话,树不说话,水不说话,挤挤挨挨站在他的四周,只有风晃着。他长叹了一声起身担了水往回走。

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就要改变了。

几日前,柳成土的屋子里来了一个穿华达呢上衣的男人,那个男人在他的院子里看了半天。柳成土问他:“你找谁呢?”那人说:“看你家的狗吃得肥。”柳成土给了他一个马扎,那人累了,坐下来递给柳成土一根烟。狗叫了几声被柳成土止住了。“你是哪里的人?来暴店做啥来了?访亲还是探友?”那人说:“南方来的,县城做生意的,来乡下买狗,有领导干部胃寒想吃狗肉。你的狗肥啊,卖不?”柳成土看着狗说:“给多俩钱?”“你想要多俩钱?”“我的狗是去年的狗娃,正当青年呢!”那人大笑了两声说:“你要不舍得卖就拉倒,暴店有多少狗,你该知道。我是撞见了,不然狗值钱不值钱你也该知道。”“十块钱。”“贵了。”“不贵。它跟我有感情呢。”“那好吧,把狗盆也搭上吧,不然就少两块。”柳成土看了看地上的狗盆儿眯了眼睛说:“明天你来领走。”那人又掏给柳成土一根纸烟站起来说:“明儿一早我来,要它再和你感情一晚上。”

柳成土想着一条狗卖十块钱,值!想着给狗吃一顿面吧,特意要老婆多放了白面,加了豆面,红面(高粱)。面做好了,往狗盆里倒时看到狗盆脏得狗毛乱飞,想用水冲洗冲洗,不小心提起来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三瓣儿,用脚踢过一边去,拿了洋瓷盆倒进了面,狗吃得是浑身颤抖。

那人是一早来牵狗的,看到地上跌碎成三瓣的狗盆,泄了气似的跌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狗攻击他的声音从容了许多,表情冷静地狂野着,它不知道它即将要去赴死了,眼睛在柳成土的吆喝声中游荡着。日头出来了,把院子里的景物照得更显清晰,青色天幕之下,暗色的茬口处发出青铜的光泽,视觉之下来人感觉到了一股浓黑不安的难受。凌晨的风吹透了他的衣裳,白花花的木格子窗前,他把手抬起来放下,抬起来放下,十指头哀戚幽怨般颤抖着。“你,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呢?”“什么胆子大了?”“那只狗盆。”不明原因的意思,柳成土看到无声长坠的晨光照亮了那只破烂的狗盆。柳成土睁大了眼睛,从此人奇妙的紧张的深思中,知道那只狗盆有什么内容在里面。“你不是看上狗了,你是看上狗盆了?”铜器的清响,那个人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柳成土后来才知道,那只铜盆何止是值十块钱!在内心激动惯性强烈的的驱使下,他的牙齿打架般窸窸窣窣地摩擦起来,闭上眼睛,偷尝了一刻轻松快乐:差一点叫狗娘养的哄了我。活该摔烂了,好!柳成土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我领你去见一个人,他祖上有一个大个儿的东西,那东西就在他家的祖坟里埋着。”“谁?”“磨豆腐的杨丙西。”

柳成土没有一丝的犹豫领着那人往杨家的豆腐坊走。

在时间细小的片段上,幸福来得一点都不夸张。

杨丙西先是面对柳成土的提问下了一跳。柳成土怎么知道坟里有那么个东西?那是在祖坟里埋着的呀,一辈一辈传下来时,只知道祖坟里埋着东西不知道是啥。柳成土很准确说出了埋的是啥,柳成土到底想做啥?那人说:“你具体想一想,祖上留下来的话是什么?”杨丙西虚浮着眼睛说:“我得回去问我哥。”那人说:“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东西,我给你和你哥一人盖五间大瓦房,就在暴店。”杨丙西看了看天,天是湛蓝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时是发烫的感觉。他楞了一下,从一个角度说,是什么东西有如此值钱?从另一个角度说,要是柳家打出一个幌子呢?坟里啥也没有呢?那是要落刨祖坟的骂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