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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包袱(六)

回到家里时金平不在,空空的家中到处是母亲的影子和她的小包袱。张孝德的心极度惶惑,想起了去年农历十月初一,他回家给父亲烧50年纸,准备提前把母亲接到北京过冬。临走时,姐姐欲把母亲扶上汽车,但母亲迟迟不出门,一定要姐姐到门外等。张孝德从窗户玻璃上斜睨着看到母亲在炕头的那口从来没有上过锁的木箱里翻来复去找东西,好像一下没有找到,一脸的紧张。姐姐在院子里催促她,她也不急着出门。单冬花站在床边想什么,想着想着拍了一下头走到墙角的矮柜子前打开取出了什么才往出走。

卵崖底的人们看到单冬花怀里揣着一个小包袱出来了。张孝德知道那是母亲的宝贝啊,走哪都不离身,她已经准备好,恐怕是一时忘记放哪里了。单冬花在大家的搀扶下坐到了小车上,像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抱着她的小包袱不放。当天下午到达晋城,3天后,又坐火车来到北京。一路上,单冬花与那小包袱是形影不离,就是上厕所,也要带在身旁。坐困了,张孝德想替母亲拿一会包袱,单冬花都不让,说男人家粗心,给她弄丢了怎办?一路上张孝德老是开玩笑想知道包袱里装了什么,单冬花就是不说。

到家后的第二天遇见母亲在整理她那小包袱时,看到张孝德过来,她就停了下来,用包袱皮盖住里边的东西,不想让张孝德看到。时间一长,只要母亲翻动她那小包袱,张孝德就自觉地回避开,并且要儿子和金平也一样回避,深怕母亲多心。一段时间后闲聊,张孝德问母亲攒了多少钱,单冬花笑着说,就你和弟弟逢年过节给寄的那点钱。就是那点钱,我还要补贴你姐,还要用于看病,打针,吃药。你说说能有几个钱?你不是算计你给的那几个钱吧?

张孝德逗她说:“就是算计你那钱呀,你把钱花了我还算计个啥。”

单冬花一辈子算计着给子女花钱,轮到自己反倒花一分钱都心疼。

自从张小梅拖儿带女上门,被单冬花认下后,张小梅的女儿芬芬就跟着单冬花过日子。每一次二流子怂恿张小梅来看女儿总是两手空空,单冬花边数落边收拾一些家里多余的吃喝叫她带走,张小梅回去后就和二流子吵架,张小梅的大儿子虎子就在这样的吵架声中长大。有一次张孝德和张小梅长大的小儿子虎子聊天,虎子说,小的时候,我害怕父母吵架,除了吵架他们平常不多说话。等我长大后,他们吵架成为我了解生活的一种途径。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到了以前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虎子说,有一次爸爸没有钱花了,周边的村子里已经不好下手去借钱,结果鬼使神差跑到了卵崖底。他先是唬弄村里的人他认识大领导,买农药买化肥小意思,他说认识商店里的采购,结果姥姥村里的人就筹钱要他买便宜货,村里的人满心欢喜等着,他拿着钱没影子了。秋天,卵崖底有人家说书,妈妈去看姥姥,结果被卵崖底人堵在了村口,不得法姥姥从家里取了钱还了欠债。爸爸再去卵崖底,好像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见了人家还家长里短套近乎,人家冲着姥姥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他还说,放别村的事情我早不管了,因为这是我丈母娘村里的事情,就跟我家的事情一样样的,就是为了你们村走后门的事情我把人家外村的人惹下了,人家去告我状,你们知道我有多费神费力,搭进去功夫不说,有时候事不由人,天王老子也只能干瞪眼。钱我是给他们了,你们不摸底,我敢在丈母娘的地盘上耍脾气,迟早要给你们弄,我不行还有我小舅子呢,我小舅子是北京人,二小舅子也当兵,那是谁的能耐,我小舅子的能耐。不缺你们那俩钱,你们不要下看我。卵崖底人觉得我爸爸好有意思说这些,但也似乎也构不成坏人,也没有人计较和纠缠他,可姥姥知道了就不依。爸爸居然回到姥姥屋子里顺手牵羊拿姥姥的东西出去顶账,姥姥一直防着爸爸,后来就防着妈妈了。

过年时全家在饭店吃饭,张孝德特意给母亲点了燕窝,母亲很喜欢吃,说好吃,金平说,一碗要五百块呢当然好吃。张孝德看见母亲拿勺子的手哆嗦,看着张孝德说,你们真敢花钱,早知道我就不吃了。

单冬花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人哪敢作践钱,钱是长了腿脚的,你这样作践它就要往人家门上走了。

单冬花告诫张孝德,以后要节省,慢慢岁数大,要有些积蓄应急。社会不是四平八稳,有捣乱人作怪,想兴风作浪时,受难的常是小老百姓,手头没有积蓄,乱来了,日子难时国家大了,帮不上普通人只能靠咱自己。单冬花这一辈子最羡慕的人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不仅因为人家有知识还因为人家有国家给的工资,除了赞许之外,还有尊重在里面。记得第一次坐车到京城,单冬花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仿佛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张孝德说,城里也是你的家,不必要从心里就想着这是儿子的家,随随便便就好。单冬花不这样认为,她不想叫城里人笑话,这是谁家的老婆子,瞅瞅那窝囊样,那不是给我丢脸,是给儿子丢脸啊。何况家里还有儿媳妇金平,人家怎么看,人家是城里人,穿衣吃饭都有讲究,不能因为是乡下人就叫人家原谅自己。单冬花疼钱爱钱可也不吝啬钱。亲戚邻居有个红白大事,只要告知,不管30、50的,单冬花都要表示一个心意。每年春节,单冬花还要给孙辈们每人50元压岁钱。外甥、外甥女,以及外孙女对她非常好,张孝德逗她让她多给一点,她笑着说,我一个没用的老人,他们不给我就行了,我还给他们?我这点钱还是你们给的,我不能拿你们的钱去充大方、做人情,给50元就蛮不错了。

每年的清明节前,单冬花总要给在外工作的两个儿打电话,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你们的死鬼爸,他不说话,泪在眼窝里转,是不是该给他烧纸钱了,可不能叫他缺吃少花啊。农历十月一鬼节前,单冬花就提醒张小梅,该告诉你弟弟们了,天凉了,别人要笑话老张家没有后人了。单冬花早早把要烧的鬼洋准备好。因为两个在外工作的儿子根本就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而且是无神论者。他们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物质需求。单冬花认为,人死了是有灵魂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可以和自己的丈夫重逢,继续他们中断了五十年的生活,另一个世界更需要她的孩子们的关怀和照顾。多烧一些纸钱,才好有更多的积蓄,那些不愁吃不愁花的人是因为有钱,有钱好啊,钱多了人少生是非,人世间谁愿意过没钱的日子呀。从另一个角度说单冬花也是从子女们对待他们陌生的父亲的态度,来猜测百年后自己可能遇到的情形。

张孝德想起姐姐小梅说起的一件借钱事。有一次,张小梅家急需用钱,自己借不出就委托哑巴芬芬去借,单冬花对外甥女芬芬的疼爱家族中没人能比,但是,单冬花从不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说过多的温情话,她常说的一句话“宁给个好心,别给个好脸”。由于从小就过早承担了家庭负担,单冬花几乎没有读过书,仅仅在当时农村的扫盲班学会识数,认识的狭隘使得单冬花不可能用复杂的语言和她的孩子们做情感上的交流,但,这些并不妨碍孩子们感受母亲内心的感情。张小梅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哑巴女儿比划着要借200元。单冬花问做啥用?芬芬比划着买书。只要是读书的事单冬花常常不多去想。张小梅借了母亲200元,一年后,张小梅还了单冬花两张新版100元。单冬花仍在地上说那不是她的200元,她的那200元是蓝色的,票面大,纸质好,割耳朵。而张小梅还她的软不拉塌的,还不起可以拖延时间,没必要拿假来充真。

这中间涉及到村上一个故事。

秋天,留守在家的老人们收完玉茭,就有大卡车来收购。卵崖底后村有一个叫王清建的老人,秋天卖玉茭得了2000元,王清建豁牙露口沾着唾沫数钱的样子大伙还记得,那是劳动得来的钱哇,也是人老了能给孩子们填补家用不是废人的自信。过年孩子们都回来了,王清建拿出钱来讨好儿子,结果发现钱是假钱。报案两年了,抓捕不下人。乡下收购玉茭的往来车多,谁都没有记住车牌号。哑巴吃黄连,这事情生生叫王清建种下病了。这件事的最后,卵崖底村的人见了大票都认为假的多。张小梅只好换20张10元小票,才算得到单冬花的认可。

去年单冬花八十大寿,之前张孝德问单冬花想要啥礼物?单冬花说,啥都不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就好。可私下里她和芬芬比划着说想要一个金手镯。芬芬迅速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了张孝德。生日聚餐时,张孝德要金平给单冬花把金手镯戴到手上。单冬花笑着问大家,我是不是老财迷?还管你们要东西,手老成这样带啥都难看,其实我就是满足一下你们孝顺我的心里。

生日过后单冬花把金镯子送给了金平。金平不解。单冬花说,你是有功劳人,你为张家生了后代,计划生育政策把人口降下来了,可也把咱的传统降没有了。这金镯子不是要给你,是要给我未来张家的孙儿媳妇,我就怕我哪天来不及交待闭眼一走,心事未了,我见了你死鬼爸,第一句话是要报喜,你爸也好知道我给了他张家孙孙礼物呀。金平认为婆婆传统,这事要传出去会惹弟媳不高兴,弟媳养了两个女孩,女孩也是后代。单冬花说,长子长孙,皇帝家都偏心,我是小老百姓,我就认继承主业的人。

张孝德越想越不自在了,母亲一辈子的钱都在里面,母亲不说真话是因为她老了啊,人一老就变得和孩子似的,会任性,跟这个世道争理,会觉得自己幸苦一辈子,老了没有用了,但是我还有钱,还能过年过节给孙辈发压岁钱,还能理直气壮说话。她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我连累不了你们,我能够养活我自己,我够花了。那是因为她不用为钱的事情犯愁,她藏着钱就是藏着自己的老年尊严呢。

多少年贫苦生活煎熬,钱对于这个家来说简直太重要了。单冬花对生活没有多少要求,就怕没衣穿没饭吃。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钱。记得弟弟不上学又不想在农村待着,想要外出打工,相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出去,年底回家时,领队算账少算了二十块钱,母亲要弟弟去要,弟弟不去,说丢人。母亲自己要去,弟弟又拦着不让。母亲就一遍一遍自言自语,神经质地唠叨,她的表情凄苦,情态悲凉。后来领队人送来多算的钱,弟弟还埋怨母亲心眼小。母亲在电话里和张孝德据理力争说,二十块钱是你们小时候半年的学费,我要起早搭黑磨两个月豆腐才能赚得来。

回想母亲这些事情,张孝德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把那小包袱寄存在家里,或让姐姐为她保管。她不放心啊,若放在自己家里,一旦小偷入室行窃,那还了得?放姐姐家更不是上策,那二流子姐夫越老越不学好。放信用社也不好,包袱里是救急钱,一旦有个头痛脑热,急用钱时还得去信用社取,乡下的信用社存钱老是叫人存几年期,说利息高。你急用时他说期限不到。求人不如求己,实在搁不住和他们费嘴,还是随身带着,方便、放心、踏实。

去年,大年初一早晨,单冬花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钱对张孝德说,你买了房子,金平又做美容,花了不少钱,在北京花费太大,离开钱一天都没法活,这是3000块,给你补贴家用,另外500块是给我孙孙的压岁钱。不是我偏心,孙孙的压岁钱就该比孙女的多十倍,这世界是男人的天下,我要是不力主把你送出山,你哪能有工作赚钱,哪能把你弟弟和姐姐的孩子们带出去。你们说我偏心,说我对你姐不好,多少好能满足那二流子的胃口。女人的眼窝浅,但妈的眼窝不浅。

张孝德和金平当时坚决不要。单冬花说,这钱都是你们平常给我寄的,我平素也舍不得花,况且现在国家政策好,我每年还有1000多块低保,1000多块养老钱,足够平日开销了。你们寄给我的钱,我也是为你们暂时保管一下,等我不行了,再交给你们。倒是孙孙高兴得喜滋滋的,把那500元压岁钱接了过来。孙孙说,我虽然已25岁,毕竟还在上学,所以奶奶给的压岁钱还是要拿的,那是奶奶对一个未来延续张家香火人的祝福啊!

包袱丢了,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对单冬花都是陌生的。包袱里装着单冬花低下头走进去的岁月,那岁月里有她过日子的欢愉和秘密。张孝德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他要去做一件事,或许对母亲来说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