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就有人起床了。车窗外闪过的田野上,寻不到早春的绿。远处除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一概是枯草的黄色,有一种漫漶的苦涩。单冬花贴着玻璃看窗外,行驶中的火车被山地上的荒凉忽略了,无法感觉到真实速度,车停在高平站,卧铺车厢里只剩下了单冬花和张小梅母女俩。走道里的人开始洗漱吃东西,大家似乎因为起得过早以及一路颠簸,就快到终点了而兴奋,尽都灵醒着享受这一刻的热闹。
张小梅问母亲是否要喝水?单冬花不语。
突然单冬花转过身子说:“就咱母女俩了,你说我的小包袱是不是你手迷糊了放进你的旅行箱里?”
单冬花脸上一副沮丧的模样。话语中虽然带着求助但是有不信任包含在里面。这样的表情和问话触痛了张小梅,内心有一股火气开始突突冒,母亲这句话意味着打开旅行箱时撕破了亲情的脸。
张小梅提起箱子放到距离单冬花最近的地方。“你打。你是妈。啥事都由你先做!”
真要打开了未免残忍。闷闷地一阵子过后,单冬花说:“我不碰你的东西。”
强烈的自尊取代了彼此动手的欲望。单冬花想让闺女说真话,但张小梅就是不说。
母女俩相对而坐,张小梅突然就觉得包袱丢了好,丢了省心。她之所以隐约地嫉恨母亲,是嫉恨母亲那没有节制没有理性的爱,谋杀了自己的前程。母亲对儿子的溺爱,造成了她对学业的懈怠,从而使她的前途一片暗淡。
张小梅突然醒悟了,母亲从来就没有想到那包袱是真丢了,而且是一直怀疑是自己装到旅行箱里了,母亲的这种想法多么的可笑!尖利的声音已经顶在了喉咙处,就在要发作的当下里,张小梅看到母亲那张苍白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模样:疲惫、憔悴、枯皱、蜡黄,张小梅的心一下软了,母亲眼睛里枝蔓一般的怀疑和不信任,她不能去阻挡,丢了的包袱已经丢了,由她去怀疑吧。
对峙过程中单冬花别过脸不看张小梅,果然在她的预料之中,闺女不敢打开箱子。单冬花多么想这个女儿跟上那个二流子不要学坏,管了小管不了大,到底是吃谁家像谁家的人啊。
张小梅猛然倒下,用被子将全身蒙起来,单冬花看到埋在被子里的身体在微微地起伏。她在哭。单冬花心中一阵震动,哀哀地想,好过了那二流子,不用再说了,丢了的东西就让它永远丢了吧。当泪水顺着单冬花的脸颊滑下来时,她立刻有了一种勇气,她要见了那个二流子时腰身挺得直直的。
火车在音乐声中缓慢停下来。到站了。
单冬花自己穿好鞋,往起站时有一阵晕眩,是一宿没合眼的结果。张小梅掀开被子提起地上的旅行包让单冬花先走,母女俩不说话用身体示意,一前一后随着人流走往出站口。
从远处单冬花就看见了那个二流子,他吆喝着:“便宜了,便宜了!大优惠,经济又实惠,过了这一时,就没了这好货,买了是享受,不买是后悔!张小梅怯怯地看了一眼单冬花,单冬花装了没听见。一个保安走过去要撵他离开,他嚷着:“接人哩,接我丈母娘和媳妇,我这是捎带咧。”他细着脖子冲着这边张望,蛇一样拧着脑袋。这才是丢包袱的罪魁祸首呀。
单冬花无法想象自己的闺女是如何和这样一个人共处。二流子在笑,递给保安一枝烟,人家挡了回去,他捏着烟嘴嘴和驱赶自己的保安搭讪,脑袋往这边张望,看见了,跳高了往这边招手。张家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呢!小梅啊小梅,你看那卵崖底的女娃,刚刚长成了桃红,水格灵灵的时候,便要于村口上,在那唢呐声中,被好人家接了去,那卵崖底的男娃,懂得地里的活路了,肩上知道担了生活的苦重了,便立在村上,盼望着吹着唢呐娶回一个好女娃,一年四季里,卵崖底要送走和娶回来多少新人,自己养大的闺女扯着没皮没脸的哭就那样叫那个二流子拽走了。闭眼睁眼,醒着梦着,什么时候我还敢去村口看人家娶亲,你把你妈吊在卵崖底人的嘴上,你可知跟上你,妈的头上落下多少笑话,你活得扎眼啊小梅!
二流子跑过来一边喊:“找见了,找见了。”一边要搀扶单冬花。单冬花甩开他伸过来的胳膊。
二流子说:“北京的警察就是有能耐,妈啊,你出门时丢了包袱,到家时就找见了。”
单冬花停下很认真地看着说:“包袱呢?”
二流子说:“包袱肯定回不来,包袱又没有长脚。不过,妈呀,钱回来了。”
单冬花说:“我不信。你是哄鬼呢。”
张小梅说:“你快把经过说说?”
二流子说:“经过是你们经过的,我哪里知道经过?我只能告诉你们钱回来了。现在就在我口袋里,我准备和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转借一年半载,我好买辆电动三轮车跑路。”
单冬花说:“你把嘴张得大大的再说一遍?”
二流子缩了缩脑袋:“不说了还不行。说错了还不行。”
单冬花要过二流子的电话要给张孝德打。二流子取出电话来说:“我来拔。”
电话响了一下,他就放了。
张小梅说:“怎么打着就放了?”
二流子是怕浪费电话费,等孝德打过来。
张孝德为了让母亲不再因丢包袱的事而难过,他和弟弟商量立即打到家在晋城跑三轮的外甥虎子银行卡上15000元,并让外甥虎子告诉姥姥,他们通过警察,当天上午就找到了捡到包袱的人,要回了15000元,剩余的钱作为感谢费用送给了那个捡到包袱的好心人。张孝德再三叮嘱虎子,千万不敢说漏嘴。哪知当时正好虎子的爹二流子在,一定要自己去做这件事。虎子不放心,从银行取出现金,本来说是要和二流子爹一起来车站接姥姥,因有货要送怕耽误接站就叫自己的二流子爹来接。虎子安顿二流子,把他姥姥接下火车后,第一时间告诉姥姥这个失而复得的“特大喜讯”。二流子取了钱心花怒放,放嘴上“噗噗噗”亲了几口,他需要演一出戏把这钱想法子弄到手,他太需要钱了。面对钱他没有别的出路,睁眼闭眼,脑子里老有幻觉,这钱该是我的。
电话里,张孝德用另一个版本告诉母亲:都是我们自己不小心把包袱丢到了车上,被一个好心人捡上,他通过派出所找到了我们,包袱里的东西都完好着呢。单冬花不信,说,包袱里的东西你都清点了?
张孝德说,清点了,零票都换成整钱了。
单冬花说,我那些信封里还有东西呀,千万不敢丢了,你可收拾好了?
是什么东西呢?张孝德一时语塞了。假装手机信号不好问,妈,听不清你说话呀,你说啥呢,我听见你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到底是想说啥呢?
单冬花说,那信封里一多半不是钱,是你的信呀,是你当兵时寄来的信,我百年后是要带给你爸,也好叫你爸知道我是怎么养大他的两个儿呀。
张孝德拿着手机无声流着泪应答,都在,妈,钱在信也在。
单冬花开始是半信半疑。张孝德突然想起来自己拍过一张姐姐打开包袱后的照片,急忙把姐姐剪接掉,发一张彩信到二流子的手机上。单冬花看着这张照片,照片里包袱打开,信封散落在包袱皮上。半天后单冬花感叹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