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田野已经泛青了,那些稚嫩的春草和草花破土而出,一场雨后,就算是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被洗过的草花在田野上蓬勃得越发妖艳多姿。单冬花坐在自己的菜地里,空气里有清香袭人,地畔上的桃花杏花开了,山水便要柔软起来,明丽起来了。儿子张孝德电话里说,秋天过后,要把她接到北京长期住。单冬花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日子,离开就意味着再也看不见生活过一辈子的乡下了。不舍得,不能做主的恍惚感,从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和城市里比较,卵崖底矮矮的,山谷里有顺势而下的溪流,整齐的庄稼地有粪堆稀稀拉拉撒开的印子,满山遍野铺着直戳戳的阳光,坐在土坎上,单冬花的回忆被引发又被切断,所能够想到的,很害怕秋天离开家后自己一去不返。从前是儿子常回家,现在日子好过了,老人要跟着儿子走,一辈子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田野,季节一到,今生她注定是不属于这里了。她的眼神穿过山山脉脉,丈夫就埋在对面的凹里,要离开世界的那一天,她一定要挽着自己的小包袱去,包袱里有她碌碌一生的不满和无奈。
山坡上数百只羊朝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乍看过去一切都是静止的,像紧紧贴在地面上的图案,就好像看不见的四季微妙的变化,其实,时光都从身边溜走了。儿女大了,各自有所着落,过日子总让人伸不直腰,习惯了一种动作,再想改变有多么的难,可谁能知道单冬花多么不想改变啊。她不想离开家,哪怕那个二流子再不争气,可那都是乡下的滋味。
远处有三轮车开过来,在辨认不清的田野和路中间朝着自己开过来。单冬花的心突然急速跳了起来,那是二流子开着啊,他哪里来的钱呢?车开到缓缓站起来的单冬花跟前,二流子从车上跳下来说:“妈,我扶你上车,拉着你咱回卵崖底村绕一圈,我虽然不能和小舅子张孝德的两头平卧车比,可和村里那些没用人比,我也握着方向盘呢。”
单冬花说,“你哪里来的钱买它?”
二流子笑着,想到单冬花往日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就想和这个丈母娘开个玩笑。
“妈,人生无非是吃吃苦,受受罪,讲讲排场,丢丢人。我是丢人丢尽,可排场还没有讲过啊。你只管上车,不管买车的事,我就想在卵崖底搬回我的名声来。”
单冬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人家的脖子上都长着脑袋,都知道有个脸面,就你横着脖子,不怕卵崖底人笑话。你告诉我车钱从哪里来的?”
二流子说:“你有儿女孝敬,难道我就没有儿女孝敬!”
听完话单冬花扭身就走。
二流子突然觉得钱就是一个人的底气,花钱讲排场,我现在是开着蹦蹦车,还穿着西装哩。哪有丈母娘瞧不起女婿三十年的事,怎么说也不能在她面前丢了一跺脚四面调土的威风。单冬花在前面走,二流子在后面开着车慢慢跟着。二流子突然想到了丢包袱的事,丈母娘怀疑自己的闺女,闺女在丈母娘家得到啥了?既然怀疑我就直接告诉她。
二流子冲着单冬花的背影说:“我能买下这车,我还得感谢妈,没有妈,我买啥车,生米做成熟饭啦。”
单冬花站在了路当央,一下就转过身来:“你也算人?你只能算一个活物!你把那信给我,就知道你们合谋来哄我。狼怎么不吃了你,吃了你舔干你的血泊泊。”
二流子见单冬花真生气了,“妈,你小农意识太重,你真相信啦?”
单冬花弯腰捡起地上去冬留下的干牛粪照着二流子的脸扔了过去。二流子一边倒车掉头一边喊,“我怎么就不能和你开个玩笑呢?你怎么就老是看不起我呢?我就想孝敬你一下,明知道在你张家连个脸熟都混不上,我偏偏屎壳郎变知了,自讨没趣。”
车跑远了话传过来,“我也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哩!”
单冬花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张孝德打电话,电话那头接起来时心反倒哆嗦了一下,“孝德呀,妈没事,就想告诉你,二流子是个不知饥饱的饿死鬼,越吃越饿,越饿越吃。都是他教坏了你姐,咱张家水不深,你可不敢叫石头露出头顶呀。”
张孝德说,“妈,发生啥事情了,没头没尾的一段话?他欺负你了?”
单冬花紧着说,“他哪敢欺负我,妈没事,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放下电话,单冬花望着屋外,看得景物朦胧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站在她的屋门口,身后的暮色同样朦胧了他,他看着单冬花说,“秋口上你一走哇,能说话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老人闪过后说,“那些果树上的熟果子,秋天连个糟害它们的娃娃都找不见了。”
天空下着雨,雨不大,雾霾很重,更没有电闪雷鸣,张孝德讨厌这不大不小的雨,它不利不爽,最挫伤人的锐意。翻阅微信时看到了打开的小包袱照片,想着这件事情,觉得那个捡到包袱的人,哪怕光归还母亲保存了20多年的信也好。想到这里,心头一热,就再次拨打大姐的手机号。让张孝德没有料到的是,电话竟然打通了,但没人接。
张孝德一阵狂喜,再打,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的二外甥虎英的声音,他说:刚才他在扛水泥,没听到电话。
张孝得说,你妈把电话给了你?
虎英说:我妈说,这电话她这辈子都不用了。叫我换个号,我办号时发现卡上还有钱,等钱打完就不用了。大舅,我回头告诉你我的新号。你有事吗?
张孝德说:没事。嗯,你不要和你妈说我打电话了。
迟疑了一下张孝德又说:以后多孝敬你妈,她这一生不容易。
张孝德看到窗玻璃上映着他的面孔,想哭,这张脸已经回不到童年。
他翻阅书柜找出一沓旧稿子,坐在书桌前,他在想,二十多年前给母亲写过的信里都是什么内容呢?那些内容他是彻底忘记了。
张孝德提笔写下一行字:妈,我在部队想家了。
接下来呢?文字还能在一个人的疼痛中生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