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八月的一天,有很好的阳光,小队会计要他出山给队部驮煤。葛启富乐得这个差事,给驴被了料,要老伴烤了烧饼,第二天牵了驴沿着一条蜿蜒有致的土路出山了。路过山外的蒲沟村,看到灿若烟霞的村庄,女人们迈着八字脚板在村街上游来摆去的,靠墙根上几位活得很长,也活得困顿的老头儿,拿着拐棍点着地要葛起富停下来,嗑嗑话。葛起富看到驴的蹄脚放慢了,心痒得就也想,歇个脚,拉会儿话,不误正事就是了。蒲沟村的秋天,粮食熟透了,还没到收割的天气,人闲得无法排解眼热心焦的等待,看到葛起富牵着驴走来,就有人打了驴的主意,跟着就有人上前拉上了话,葛起富也就腿酥脚软得找了个借口,牵着驴,拐进了亲戚家。
大远处看到亲戚在门窟窿前站着,他就喊上了:“路过不进来看看你吧,怕过后你知道了落话把儿。今年的秋粮,开春雨水足,长好了,该会有好的收成。”
驴拴在院子外面的碾滚子上,看着亲戚呲着牙迎过来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呀。”
葛起富也呲着牙走过去说:“风吹不吹吧,就想进来问问你蒲沟庄稼长势。”
进了屋子客套了几句,开始等着吃人家一碗面,时间就等长了。蒲沟的几个赖蛋小后生瞅着这个空挡,松了挽驴的缰绳牵了驴和蒲沟村一个叫广续家的公马去交配。等葛启富知道时,马已经架在了驴脊上。能把马架到驴脊上那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说明事情已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葛启富一碗面还没吃到肚里。有人在外面喊他看西洋景去。还想着等面,看了看锅刚添了水等开锅,小煤火烧得也不旺,也就跟了人去看。
亲戚冲着他的后影喊,“快去快回啊,锅开了,三两滚,面霎时就好。”
葛起富说:“看看你蒲沟有什么西洋景。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捎带看了你的,怕以后你嫌弃我呢。”
打远处看到两头畜生,耳鬓厮磨两情缱绻,像架起来的两捆松柴,葛起富浑身打了个激灵,听着蒲沟人叫着:“葛起富,葛起富!”他是说啥也不信。等看清楚了,心一下就被什么掏空了,嘴里发出失重的尖利之声,脸膛紫黑,像个女人似的双膝跪地,双手拍土,祖宗八代开骂了。
蒲沟村人一下被葛起富的叫骂声弄得雀跃了,都来看。男人的眼睛在两头畜生身上只一瞥,便扭头去梭巡女人的脸,而孩子们就不安分了,挥着棍儿要去冲散刚成事的两头畜生,女人紧紧拉住了孩子们的胳臂,不让他们向两头畜生跟前走,怕它们疯在兴头上撂蹶子伤了人。
在乡下,牲口的事情大都是由专业人士来配合畜生做,年壮的牲口做这事是欢喜,年老了,不是个正经年龄了,做这事是要叫人笑话的。况且葛起富是出山驮煤,这事等于把驮煤的事耽搁了。人们欢喜难忍,“葛起富,葛起富!”叫着,声音后面有一种暧昧,是把葛起富当胯下的驴了。
葛启富骂广续的马,骂马不得好死,骂蒲沟人眼珠子蛇毒,欺负凹里的人,拿驴来出气。骂到兴致处,跳起来,屁股上还粘着一团马屎,指着蒲沟人叫:
“有你们蒲沟人的好日子,日子是在过人,不是人在过日子,红花儿大日头你们糟蹋我的驴,天不会单独为你蒲沟人出一次日头,等着瞧吧,有你蒲沟人的刮风阴雨天!等着瞧吧……”
半天后,也说不清楚等着瞧啥?接下来发狠誓说,再辈子也不从你蒲沟走,我走蒲沟,我是驴!
一碗面没吃,涨了一肚子气,用力把最后一句誓说出口,嘴唇和眉头蹙起一褶一褶的皱纹,亲戚也没打招呼,黑着脸,在笑声中牵着驴离开蒲沟,看看日头,窝着气返回了山神凹。
葛启富养了这头驴,因为把它当了一等一的好劳力用,二八月是好时候,也正是农忙季节,从没有舍得要这头驴给自己下驹子,疼闺女似的疼。这驴到老,过了生养期了,蒲沟人弄出这号事来丢葛启富的脸。小队会计仗着是个领导劈头盖脸给了一顿骂。他是有气无处出,见人就说,“人要是变了身份,就像地里下了化肥一样,一下就尿高了。”他的气在肚子里团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多日不散,脸黑得和穿过的鞋底子似的。
九月份,正是农忙季节,葛启富赶了驴往回驮玉茭、谷、高粱、山药蛋和红苕。葛启富恨这头老驴,似乎被人算计和耻辱有关,不仅让他自己颜面丢尽,还牵扯出了政治事件。山山岭岭沟沟坎坎上住着的人,一提起山神凹人来,就说到了这件事,这件带着色情想象的事,让平静得失去常态的人们异常亢奋。葛起富赶着驴,反复想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激动时指着驴说:“你说,老了就得像老了的样子,咱是出山驮煤,不是叫你出去找对象,啥年龄说啥事,你叫人算计了,你是老闺女啦,该背着人做下的事,你却叫人家光明正大你啦!糟蹋你就等于是叫人糟蹋我葛启富。以往,怕你老了,使不下劲了,疼你,倒好,现在,我怕你个蛋,你给我下了死力气受!”一回驮两筐玉茭不算,驴脊上再竖一筐。
这事情经过不同场合描述,细节上略有出入,就有些走形了。把驴身上发生的事情影射到人身上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葛启富到底老了,老得没脸了,调戏人家蒲沟的妇女。
舌头稀软得把驴事弄成人事了。
夜里,葛启富的老伴就指着窑洞里的盆盆罐罐骂,指着梁上吊着的玉茭穗穗骂,眼到嘴到,看见什么骂什么,独不骂老驴和葛启富,不被骂的,反倒觉得身上的皮是麻紧麻紧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