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由欣赏而企图爱上民歌的时候,我发现它美得是如此神秘而有灵气。我曾一度因流行歌曲泛滥而拒绝接近它,而接近它又是多么丰富而生动。它情深缘浅的色晕,让我接近了永恒之光。我无法就此而无知地漠视这种伟大而亲切的声音,就像闻见母亲熟悉而温暖的温馨,并掺和着些许血腥气味的出生一样,民歌――缱绻了我的世界。
民歌,在我们生息的这块黄土高地上有着对生命古典的理解。这种由热爱自由,放任灵魂的真正民间艺人唱出来的旋律,让我感受了二月荒凉的激情。我是在1986年二月份,一个荒凉的高原上听一位老羊倌唱一首信天游的。我和同学背着简单的行囊,徒步走在黄土高地上。那时跟我们一起穿越这片高地的还有几位做买卖的小商贩,是他们起哄让山峁上的老汉唱信天游的。他们反复激将,那位放羊的汉子在激动中扯开喉咙。我听到“引头头骡子带红缨,什么人留下赶牲灵”就已满脸是泪。我爬在同学肩上,脸色一片红润。
初春的上午,我感觉到这股铺天盖地的苍凉是如此的动心与清澈,水洗一样的靛兰至黄赭色的高原连接处,一位头裹羊肚手巾的汉子,挥舞着羊铲,我找不出一种形象解释。一种纯净无言的幸福,就好像是巨大的欢乐被忘掉的一刹那,却已刻在了心里。这是我少女步入青年后获得的一次最彻底的感动。当脆弱的身体和灵魂被一曲“赶牲灵”坚定住后,我明白,晚清大诗人黄遵宪的诗作:“天籁难学也”的出处所在。可以肯定,它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最终选择了民歌。
或许,你不很喜欢民歌,那是你从来没听到过真正的民歌——在一个纯粹的场合里。
在刚走过的这个春天,我一直与一位来自内蒙锡林郭勒草上的女子在一起,她说美丽的草原有一种火的品质,像传统的乌珠穆沁的婚礼那样,草原上到处飘荡着乌珠穆沁长调。他是来自旗剧团的一名演员,我们同住在北京音乐学院,她喝一种草原上的高度白酒“套马杆”。她性格爽直,在一次酒醉之后,她给我唱起了乌珠穆沁长调《都荣扎那》。那是一首歌唱一个19岁就被杀害了的蒙古族英雄叙事歌,歌词里重复着她故乡的星星,发荒无边的草原,还有生命中短暂的沧桑。她把欲望、憧憬凝聚在英雄草原身上,来实现强烈、奔放、壮阔、无奈的生命意识。她满脸是泪,然后盯着我说:“走进草甸子深处去,那里还有比生命更纯洁的歌谣。”这是我这一年参加中国音乐学院学习的半年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在草原的歌声中浸泡了我这一年中生命的春天。
乌珠穆沁草原是内蒙古惟一牧人日常着蒙古袍的草原,她说汉语普及的程度使乌珠穆沁人仍保持着唱长调的风俗。而在蒙古的一些汉人集中的地区,蒙古族不会唱蒙古族民歌已很不新鲜。她说她爱人叫:木日根。木日根在旗剧团唱那些最不起眼的最土气的民歌,没有人关注他,但他唱得非常投入。这让我想起我们居住的这个国家中民歌净地西北地区、西南地区。它们仅有的民歌的丰富与承袭的相对稳定,正是从文化的封闭和经济的不发达,停滞为条件的。
我国的《乐记》认为,音乐“能与天地相合,和鬼神相通,使宇宙大放光明,日月运行有序,四时风调雨顺,万物生长繁茂”。可见我们的民族对音乐可称得上是崇拜之极了。可我们蕃行于大地之上的民歌呢?曾经在战争年代为革命者提供精神乳汁的民歌,如今就像我们历尽沧桑的奶娘,在明媚灿烂的日子里,却有点视顾茫然了。
我在一次和友人听音乐会的时候,听到了《苏格兰兰铃花》那样的曲子,观众席上掌声如雷,之后是一曲民乐《兰花花》,掌声稀落。有几位西洋人站起来挥舞双臂,嘴里吐出一连串“OK”,我留意他们回过头来看一色儿黄色皮肤的绅士淑女时,眼中折射出一种蓝色的忧郁。1941年,当门德尔松指挥完丹麦人嗄德的《莪相之回忆》一曲后,被音乐振奋了的莱比锡人惊喜地看到,原来斯堪地那维亚的英雄叙事民歌竟也那么动人。传流在工业飞跃的那一刻竟也有那么神奇的力量。看来现代文明并不轻意抹杀传统,相反它更依赖民族精神的更鲜明、更坚定的确定与独立。而我在听完那场音乐会后,却感到听众对民乐欣赏似乎产生了一种“土”的困惑。
民歌,是一个民族美妙的心声,它以口唱心有一种天然真纯的韵味,它的真切自然往往不是刻意为之的文人诗作所能比拟的,它来自民间生活经验的口口相传。无所顾忌的自我精神在民歌中彻底展露:
“一对对那个鸳鸯水那上漂,人家甘那个都说是咱们俩个好。你要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交,你没有那心思呀就呀么就拉倒。你说那个拉倒咱就那拉倒,世上的那个好人就有那多少。谁要是有那良心咱一辈辈好,谁没有那良心叫鸦鹊鹊掏。你对我那个好来我那知道,就像那个老羊疼那羊羔。墙头上跑那马呀还嫌低,我忘了我的娘老子我忘不了你。”
这种白描见心的入骨,由乡下汉子唱出来,以它所有的想象、色彩和沉郁的感情,呼吐出了爱情欲望中的生活气息。而一首同样哼唱着:“阿妹的肚子象牙床,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近乎于承袭和稳定了生命最初的忠实。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出于心胜,激于真情。”一首酸曲唱出来,肚子里的高兴翻出来。民歌,就像故乡有尘土和牛栅、马圈、鸡窝子,犹似地里流汗劳作的爹娘,我找不到合适的感觉,它对所有生命的姿态都是开放的。
民歌,季节中最先绿过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