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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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山中的孩子

乡村儿童的命运,是面对乡村无限的寂静定型的。

在故乡大山的褶子里,有好多零星村庄,它们分布在山腰或山沟里,在上个世纪末叶,它们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一年四季因远离一切文明的入侵,只能利用最卖劲的劳动,上山垦荒。他们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村庄的孩子们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到上学的年龄,常常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村庄上学,间隔的距离在视线之内,却不能用脚步来丈量。九十年代,村肿为镇,庄荒为山,农村在山上住的孩子们上学就成了问题。我听村里来的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孩子叫军,因贫困,家里迁移不到大村落户,村里就只剩下一个学龄儿童,村庄原有的一位李老师,年迈退休就在村里教了军一个学生。

两年了,一个学生,一个老师,冬日在小炉台上,老师和学生面对面坐了,火炉上煮着教师的午饭,军在炉台上朗朗读书。那样的景致很让人兴奋。我于是决定回乡村一遛。

我是在一个夏天,经一条流速平缓的沁河,走回村庄的。一路上,河谷迂回,烈日炎炎。满目丛生的植被和粗犷的山峦久久地震撼着我。偶尔会碰到一个山道农人,他悠然地走着,手中牵着一头毛驴,驴脖子上的铃声叮叮冬冬地悦耳,农人饱经风霜的眼角被岁月添满了细密的纹络,他指给我通向“军”住的村庄的山路。天空有飞鸟,我从农人身旁走过时,我感到淳朴的农人的心像这土地一样厚实。我从蜿蜒的小道攀援走近村庄时,在村口一棵古槐树下看到了一个孩子,两腮红扑扑的,许是骄阳的馈赠,孩子看着我笑了,那笑透着一股子野性。他就是军。

很自然,我成了他家的客人。不巧的是老师回家了。在与军共度的一个礼拜里,我深感他的勤劳、朴实、善良、勇敢,当然,更多的是他对知识潜在的渴望。他常从海拔1000米的山上帮助家里伐木砍柴,暮色中回家,还要烧火做饭,唤牛归宿。父亲是一个四十开外长年累月的老风湿病人,见了我开口便指着火炉上温着的大叶茶,让我喝。我看到那张脸粗糙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军的妈妈忙碌着地里的农活,还要照顾军的爸爸。军更大的愿望是上中学,到山外那些灯灯火火的城市走走。从他的眼神里,我不得不坚信:外面的世界有他未来的梦。

在村庄里,我和军一起上山砍柴、放牛。在山野无声的寂静里总有一种“静听水无声”的空旷。我说,军,唱首歌给我听吧!他说,唱不好,只会唱“东方红”,老师教的。军站在山崖崖上亮开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军的声音在山林间扩散开来,正在落下的太阳就在他的背后,使他小小的身影洋溢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

我的泪水缓缓流下,看着军,看着远山的苍茫,使我对军未来不可知的命运充满了敬畏之情。

我和军赶着牛往回走。在走进村口的一间屋子里,我看到有炊烟升起。军向前跑去说李教师来了。我把头刚探进屋里,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强烈的浓烟味,从烟雾中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

李老师说,他今年五十九了,明年就要退休,明年军还没有毕业。退休后,教委不会在这里设点了,因为,这个村没有孩子,大人也都搬走了。李老师说,如果每个城里人能省出二元钱,山区的孩子就会走出去,就会书念,可惜,因为贫穷,他们都在未成年时,就出去做工了。

从我“感受”出发,乡村孩子的童年比城市的孩子苦多了。所幸的是有这样一位老师教了这样一位学生,他们如同父子。军这时站在山垴上,用手指着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注目神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神往一种什么样的世界呢?一种默契让我眼光也不禁审视起四周。茫茫群山,眼光所能触及的一切依然是空旷的茫茫,无限的寂静。或许,军所能望见的东西,也许是天边的云中透出的霞光。

走出村庄时,李老师送我到村口,军送我到山下。山风隆响于山谷峭壁之间,极目远眺,千沟万壑的群山宛如凝固千年的大海波涛,涌起在西天极部的苍穹。在西边山的顶端,有一座钟于寂寞的神庙,军就在那里,夜晚远眺城市的灯灯火火、日日月月、看着无边的未知,一颗心浮着,不想回到他脚下的乡村。

军在我的前面跑来跑去,四周寂静,由此我想到城里的孩子,他们在明亮的屋宇中学习,在网上交友,穿梭于城市的娱乐场所,牵着父母的手,使他们看上去很幸福。军却要在小学三年级时辍学,面对贫困,而贫困中失学的儿童在乡村又有多少呢?

我们借助知识使世界文明,使我们的生活日益完善和舒适,然而,面对苍山,面对贫困中失学的儿童,一种从未有过的锐痛,尖利地划过我的身体,视线一点一点模糊。军,我要把你看成我未来的希望,我要你把脚深深插进土地里,一路走过,如同春种的小树,让你长出阔叶,长出挺拔,长出参天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