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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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9. 幸福里,没幸福。

9.幸福里,没幸福。

安居周五的下班时间通常都很准时,柯立人不喜欢看到大家周末还留在座位上没完没了地加班,完全丧失掉个人生活,但她自己又会经常在办公室独享周末的宁静。

华灯初上,她收起画册,背起背包离开办公室,在电梯里恰好遇到端木禾。

“陪我喝一杯?”端木禾见到她,松了松领带,一脸疲惫。

柯立人笑着摇摇头。

“跟我聊聊你神秘的母亲?”

柯立人依然笑着摇摇头。

“你的拒绝总是让人无法拒绝。”端木禾轻叹一声:“你一个人去哪儿?”

“周末了,赶快回家陪陪她们娘儿俩吧,明后天也别来加班,你再忙下去修儿会偷偷长大的,宋娇也会偷偷变老的,我回家了。”

“也好,你难得早下班,回家好好睡一觉,少泡在车间里摆弄那些刨子、斧子、锯子,好好享受生活。”数落完,又觉得没用,他不死心地问:“要不,你陪我去看场露天电影?”

“我的端木大律师,回家吧!我没事!”柯立人非常清楚他的本意,瞒不住的担心和关心。

“呵,还赶人了?嫌弃我?那就跟我回家吃饭吧,你那个家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端木修整天念叨你呢,要不您老登门赏他一个爱的抱抱?”

“改天。”柯立人走出电梯,背对着端木禾挥手道别:“越来越啰嗦喽,端木禾也老喽!”

“啰嗦?我端木禾……啰嗦?我端木禾……老了?开什么玩笑!你个没良心的,你在独享我端木禾低声下气的宠爱好不好?死丫头,我看是我惯坏你了!”

“是啊,我恃宠而骄了!要上房揭瓦!”她头也没回地回应,骑上自行车兀自走掉了。

端木禾看着渐远的她的背影,长叹一声,他知道她不好,知道她会躲起来用她那个较真儿又纠结的小脑袋瓜默默消化那个亲妈带给她的伤害与困扰,她不让他帮,他便帮不上忙。

全人类都为了享受幸福而活,这个傻瓜究竟为什么?

一个人久了,会越来越不喜欢热闹,越热闹,反而越孤单。一个人就是全世界,这是一种饱满?还是一种单薄?谁说得清?

柯立人不愿过多沉溺于自己内心突然泛起的酸涩文艺气息,根据经验来看,感性来袭,有时候会把人狠狠地拖到回忆的沼泽里,无法喘息,她用力甩甩头拒绝这种情感纠缠,塞上耳机,听英语教程。

她喜欢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游荡在这座城的夜色之中,轻柔的风,总是有抚慰人心的作用。

手机突然响起,那串熟悉的号码没有因为拒接就安静下来,它不停打断她,不断打扰她。柯立人无奈停下车,把手机关掉,拧紧眉头接着漫无目的地游走。

当她看到幸福里胡同的牌子,才陡然一惊,这里是幸福里?她从来不想来,却鬼使神差般地故地重游了。

脚不听使唤地往里走,胡同口的小卖部门窗紧闭,墙壁上涂写着大大的“拆”字,向前十几米,转个弯,她停下脚步。

那个穿手工碎花棉袄的小小的人儿啊,从学前班开始,每天放学走到这里,总会停下来,心惊胆战地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如果听不到激烈的争吵声,如果听不到怒吼咆哮声,如果听不到碗盘破碎声,她才会松一口气,战战兢兢推开那扇木门,回家。

如果那些声音都有,她会退后几步,蹲坐在拐角的那根电线杆下,听着,等着……

邻居看到她,总会习惯性问上一句:“小人儿,家里又开战啦?”她低头不语,然后静静地等。以前她会求这些老街坊:“叔叔,阿姨,您能去劝劝吗?”他们总说管不了,是啊,她也管不了。

爸爸粗暴地叫骂,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喊,然后是“噼里啪啦”一阵清亮的破碎声,这是熟悉的吵架模式。每次争吵的内容与形式基本相同,却从不因为毫无新意而厌倦、休止。

有时候,架吵完了,她会被突然一声踹门的撞击声吓到颤抖,他或她会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这个时候她希望自己变成透明的,不被他们看到,不变成一只出气筒。

他们有时候需要吵很久才会累,有时候很久也不会累。有时候,她会哭,哭到睡着,后来,不会了,心里也怕,也难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再掉不出来了。

有时候,爸爸会夺门而出,宣告休战,有时候,妈妈会拿着扫把追出来,把战场蔓延到胡同里,引街坊四邻围观,被人拉开才罢休。

她最怕,家里突然没有了声音,而谁都没出门,那份宁静,死寂般恐怖,她怕走进这样的家,可,夜深后她又无处可逃。

小小的人儿啊,回到屋里,放下书包,拿起扫把、簸箕开始清扫,家里易碎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最后一只花瓶终于破烂了,终于没有东西可以摔了,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再吵了?碗橱里的餐盘已经数不清换过几轮了,暖壶的残渣总是最难收拾,经常割破手指,衣柜上镶的那面镜子,更换过多少次了?即使不换,也从来都是碎了之后再用胶布粘上,照出来的人从来都是扭曲变形的。

妈妈坐在床上打自己耳光,爸爸坐在外屋抽烟,时不时给上一句:“你别发疯啊!要死,死到外边去!”

妈妈冲到爸爸跟前,狠狠捶打他,“要死,我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

小小的人儿啊,含着眼泪,仰着头,用小小的手臂想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毫无力气的她跪在地上用双臂紧紧抱住妈妈的腿,苦苦哀求:“别打了。”她的脸上挨了火辣辣的几巴掌,自己也没弄清是谁给的,然后被一脚踹到一边,她爬起来,蹲坐在墙角,捂着耳朵哭,却不敢出一点儿声音。

她只是看着,等着……

他们真的累了,她会去厨房,打开蜂窝煤炉,烧水煮挂面,盛到一只伤痕累累的铁瓷碗里,端到妈妈跟前,妈妈有时候会直接打翻,有时候不会。

她盛一碗端给爸爸,爸爸的表情很阴郁,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怯怯地把面放在他旁边,妈妈冲上前来把碗掀翻,狠狠给她一巴掌,“谁让你端给他的?我养你这么大,你是诚心想气死我啊?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跟我作对?哭,谁让你哭的?你再哭一声试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你们这俩没良心的,我真的是瞎了眼了,这日子生不如死,我早晚都要死在你们手里……孽障!通通都是孽障,你们死了多好……”

小小的人儿重新窝到墙角里,狠狠咬住嘴唇止住哭声,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小脸憋得通红,不敢出声,不敢动弹。

有时候,他们半夜争吵,吵醒睡梦中的小人儿,她醒来,也会闭紧眼睛假装没醒,如果不是眼泪从眼睛钻出来,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胡同里的孩子们,经常聚在一起嘲笑,说她的家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她不辩驳,任他们说,任他们笑,刚开始还是会哭很久很久的,久而久之,也渐渐习惯了……

从前的一天,她看到同伴小胖因为没得到一个玩具,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哭的声音很大,却没有眼泪出来。她问小胖:“你为什么没掉眼泪?”小胖冲她翻翻白眼吐吐舌头,让她走开,小胖打着滚儿哭嚎了一上午,终于得意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冲锋枪玩具。

小小的人儿也在父母面前试过这样的哭泣——声音很大,不出眼泪,结果换来母亲的鸡毛掸子,她过了很久才明白,没有眼泪的哭泣,并不是因为难过,那是撒娇耍赖,而无声的哭泣,才真的是因为害怕、悲伤或者疼痛。

撒娇,是什么?她从来没试过,这项技能年少时没有学会,长大后,就再也用不上了,尽管它看上去那么甜,那么美,那么轻柔,那么巧妙,那么有效,还讨人欢喜。

没学会撒娇,起码学会了哭啊,小时候学会了无声的哭,现在,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哭,哭在心里,除了神仙谁也看不到。

撒娇是技能,哭,也是。不同的是,撒娇这门技艺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掌握了默哭的技巧,只能被自己安慰。

柯立人看着门廊下的那扇厚重的木门,不敢再靠近,擦拭眼角,转身逃离。她怕再见那个满脸泪水的小人儿,被她带到那个暗黑世界里再也出不来。

从幸福里出来,柯立人踩着单车,穿过慈母路,来到了妈妈的楼下,她驻足远远眺望着母亲的灯窗,发呆。

那里头有一日三餐,有一床晒了阳光的柔软棉被,有没完没了的唠叨,有无休无止的叮咛,有对“我回来啦”的一声回应,可是,那里那么远,遥不可及,她没有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那儿,是自己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

柯立人,你真微不足道,像一只流浪狗,没有归依。

“那就不要去,你是有家的,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大大的家!那里富丽堂皇、那里宽敞舒适、那里灯火通明,那里紧靠繁华,那里独守静谧,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她如是反复告诫自己,可是这颗无法停止流浪的心总是期待有人收留一下,塞进一些东西让自己不觉得饥饿,原来心脏跟胃一样,都是有嘴巴的。

走出幸福里,是为了得到幸福的,不要回忆!不是苦过方知甜吗?它旧日的苦为何无法凸显如今的甜?是自己放不下啊。原来,让过去成为过去,很难,这份明明可控的艰难却脱离了掌控,很讨厌。

世界很小很拥挤,我们总能找到立足之地生根发芽,世界很大很苍茫,却又有永远无法踏足的禁区。我们的双脚再有力,也会有想去却走不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