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娇陪着端木修一大早去了新加坡研学,端木禾安排好了公司事务,带了满满一车的装备,接上柯立人向大山进发。
他们在深蓝如镜的湖边安营扎寨,窝在椅子里看飞鸟掠过湖面,在潮湿静谧的茂密森林里远足,踏着晨露寻找可以食用的野菜野果,沿着溪水去往上游探寻源头,爬上山顶看一场日出,在篝火边喝热气腾腾的清茶看书,任调皮的松鼠把野餐篮里的零食偷走,最后钻进各自的睡袋里在露营灯下侃侃而谈,直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暖洋洋的午后,他们把鱼竿入水,等着鱼儿上钩,柯立人坐在风景里飞笔勾勒眼前的奇妙大自然,她时不时瞥一眼安静的端木禾,端木禾也偶尔看一眼她,各自享受各自的宁静。
日头西移到远方山顶,柯立人打破了沉默,“端木啊,如果我离开一阵子,大家都应该没问题吧?”
端木禾定睛看着她,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好似随意说说。
“我是说……闲了……找个学校学点东西或者干脆到处走走,想离开深城一阵子。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有空儿过,商妈妈那儿、许寒那儿、安居那儿,还有达达,都应该没有问题的是吧?有你在,应该都会好好的吧?”她面带微笑,画笔没停。
端木禾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律所业务量大,你压力从来都没有小过,还有娇娇和修儿,顾家、顾事业已经很累了,还要求你腾出精力兼顾这么多,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可你是端木禾啊,我绝对可以信任交托的人,所以……”
“多久?”端木禾冷冷地问。
“不久,一两个月,或者三四个月……”
“到底多久?”
“也许……你知道……学习这件事需要持之以恒,如果我找到合适的课程,特别想认真学一下,那么以后也许就不会有人总说我没文化了,我觉得这是好事,你不觉得啊?”
“你说这话不像心血来潮。哪儿?”
“慕尼黑。”
端木禾轻笑一声,“看来你真的早有预谋,然后只是通知我,你要放下一切远走高飞吗?中国这么大,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没你能学的东西吗?你不是对中国古家具痴迷神往吗?一句德语都不会说的人,孤身一人跑去慕尼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也出国留学了几年。”
“我还是回来了!你要出去镀金吗?为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东方形势大好,现在真正的金已经在国内了,全国满地名校任你选,没必要舍近求远。你迫切想离开深城我能理解,可这儿是你的家,你想了无牵挂地走?还没有确切归期?”
“我只是说如果……天马行空瞎琢磨的。”
“这个如果不成立!我不同意,不支持,也不会左右你。你身体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慕尼黑太远,我不放心。大家长时间看不见你,都不会踏实,还有达达。”
“我就没有权利一个人静静吗?”她负气地质问,然后底气不足地赶紧低头,“我只是觉得达达也找到了自己的一个位置乐在其中,这挺好的,突然觉得他长大了,我也就没必要紧跟着了。”
“我呢?我遇到问题的时候,怎么解决?”
“你是万能的端木禾,会有什么问题?”
“万能?我不是神,你千万别这么抬举我,这是捧杀!端木禾也是血肉之躯,会累会烦会疼的!”
“你去美国留学的那几年,我也带着奶奶和达达撑过来了。”
“所以,你在跟我计较?让我还债?还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开始胡搅蛮缠了?不是相互照应吗?”
“相互?你独断专行,容我相互了吗?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委屈了?存心要跟我翻旧账?当初去美国,也是你安排好一切硬推我上飞机的,我可不是自愿走的。我走以后,奶奶确实让你受累了,可奶奶是成年人,你多加副碗筷,她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妥当,搞不好还能照顾你呢。达达是个敏感的孩子,不能脱离细致入微的看顾,你身为他的监护人想跑,合适吗?你现在要把一家老小还有那么大一个安居甩给我照应,你当甩手掌柜?你想扔下一切,扔下我,一走了之逍遥快活?想得美!吃亏的事儿我端木禾可不干!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端木禾知道她一时间突然闲下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紧锣密鼓惯了,清闲反而成了煎熬。没有丝竹乱耳,没有案牍劳形,反而没有了精神寄托,会令她生出诸多烦恼。她是个骨子里装满苦悲的人,胡思乱想多了,会生病。让一个完全失去重心的人去流浪,他不能放任自流。
“讲讲道理行吗?”
“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你不听我的,我能听你的?”
“那我就这样坐吃等死了?”
“除非我跟你去。”
“律所、安居还拖家带口,你怎么跟我去?”
“是啊,这个困难克服不了,那你去不成呗。”
“你——不讲理。”
“我就这态度!我是律师!你得尊重我的职业和我的职业病!想占我便宜?门儿都没有!”
“你——”
“死了这条心吧,修改一下你酝酿已久的逃跑计划,想个靠谱点儿的。”
“我早晚都是要走要死的,怎么能虚度光阴——”她嘟起嘴顶撞。
端木禾制止她,“喂——柯立人!你信不信我抽你?你信不信我跟你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谁早晚都得走,都得死,你挂嘴边几个意思啊?”
柯立人看着他咄咄的目光,心虚地低下了头,“我收回,我不小心说错了还不行吗?”
端木禾看到她像个孩子认真认错,忍不住偷偷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绘本和铅笔一一滑落在地,她睡着了。
端木禾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捡起她的画本,开始浏览欣赏她的作品,目所能及的美景被她画得很好,题字叫《永恒》。
往前翻,一页画纸上有四个人物素描,只是勾勒出了大概轮廓,每个人的脸全部是空的,尽管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端木禾非常确定其中一位是她的父亲,一位是母亲,这是属于她的《全家福》,她没有却想要的。
还有一张画,画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小孩儿抱着膝盖,低着头,蜷缩着,被满满的、团团的黑线包裹,置身无边的黑暗与束缚……这是她,这是她的心理状态——黑暗与孤独。
不经意翻看中,端木禾发现了本子最后一页有一段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他好奇地掀开阅读,赫然在目的是刺眼的标题——《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时钟嘀嗒嘀嗒,从催促变成了等待,我知道我准备好了。
面对死亡,我以为我会害怕惊慌,并没有。
是我又变勇敢了?也许只是没有委屈,没有遗憾,没有留恋。
结尾处做点什么才显得从容好看呢?回忆吧,就回忆……
我心中有爱的,深的浅的浓的淡的,都有的,使劲儿给了出去,
我心中有荒凉的,灰的黑的苦的悲的,都有的,始终没敢撒手。
留不下,早点走也可以的,趁着选择在我手里主动选一回也还行。
怕背影苦涩,你看了会心酸,我会藏起自己的影子,
不听命运安排,不受际遇胁迫,这是梦寐以求的自由。
不惧后路,我会微笑,你别哭别闹。
我亲手种了藤,收了果,酿了酒,埋了数年,应该香了,
奈何桥头不饮杯,我有胆走,没勇气忘,
就用它替代孟婆那碗忘情的汤,来敬今生相遇的过路客吧。
你啊,最后畅意地跟我喝一杯吧,最好能衷心地对我说一句:
“姑娘,走到这儿,真的已经可以了。”
这颗糖,我会好好收着。
别骂我,惹自己生气,别心疼我,惹自己伤心。
你不要苦恼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更不要伤怀哪一种存在才有道理,
我只是累了,想好好休息。
道别后,别忧伤太久,别怀念太久。
我祝福你的前路,你尊重我的死亡,挺好的。
先行一步为你引路,别跟我太紧。
人间还美,为我把天荒地老、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尽收眼底。
院子里有一圃淡黄色玫瑰,不浓不淡,不寡不烈,开得正好,
剪一枝,放在我的墓碑旁,祝我安睡。
如果你微笑,我也不哭。
了了,回见……”
端木禾看完这段一笔一划都认认真真的文字,心中悲痛,伤感无限,他想气愤地摇醒睡得坦然的她,可看到她沉静的脸,舍不得了,丧气地把手缩了回来。
她已然悄悄为自己做了最后的安排,字里行间没有忧伤,都是豁达,都是洒脱,都是心安理得,都是泰然自若,都是大义凛然,也都是决绝,都是无情。
端木禾用了几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她的画本默默合上,放回她脚下,就像从来没打开过一样,走开,走得远远的,回望她,孤独的倔强,倔强的孤独,三十六岁的她偏偏有能耐营造出一幅垂垂老矣的凄凉晚景,满眼心酸。
这山、这水、这穿过密林的阳光、这混合着各种草木香气的空气、这划过天际的闲云野雁、这林间的万物生长……已经是世间最美的景儿,依然留不住她?
吃过晚饭到睡前,柯立人看出了端木禾在刻意回避她,几次小心翼翼的讨好都被漠视,也就不再言语,他脾气总是来的莫名其妙,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他憋不住了自己发泄出来。
第二天早晨,柯立人在清脆悦耳的鸟叫声中早早醒来,端木禾还侧身躺在他的气垫床上睡着,看到自己身上搭着他的毛毯,得意地笑了。
她起身为他煮了一壶咖啡,问还在赖着不起的他:“端木啊,今天怎么安排?”
端木禾翻了个身,没理会她,听见她不哄不劝地走了出去,怄气地蒙头继续睡。又负气地忍了两个小时,等她来服软,直到耗尽了耐心端木禾才起身,在营地附近找了一圈儿没发现柯立人的影子,他跟着她留下的新脚印上了山。
在山顶,他发现了她……她仰着头,展开双臂站在一块狭小悬空的石头上,跟万丈悬崖只有一步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