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肆意掀乱她的发丝,白色衬衣也被风吹得鼓鼓的发出噗噗的声音,她瘦弱得像一根枯树枝,也像随时都会被山风卷走的碎布条……
端木禾陡然心惊,瞬间感觉到她想挣脱,她想飞走,她想自由,而自己就要永远失去她了……他疾步冲上前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把她从悬崖边拖回了安全地带,脱下外套紧紧包裹住她,在她耳边心有余悸地说:“你吓到我了,柯立人!”
“我想飞一次。”她冷静低沉的嗓音被狂风瞬间吹散。
端木禾的心跳加速,紧张不已,这一刻还是来了。“你的翅膀一直长在我背上,你想飞,没我不行!”
她眺望着远方,笑着呓语:“这儿有风,我真想做一只快活的鸟。”
“你只能做一只风筝,你看看线的这头儿,我拽着你呢,我不撒手你怎么飞?别想丢下我!”
“风筝总会断了线,去寻找她的自由。”
“不会,咱们之间的线足够结实,足够长,你想怎么飞、飞去哪儿都行,累了,你得降落在我这儿。”
“风筝是死的,鸟才是活的啊。风筝永远不能自由翱翔,只有鸟才可以。”
“我的傻姑娘,风筝掉下去它还是风筝,鸟掉下去也还是鸟,它们完好无损,你落下去就什么都不是了。你是活的,可以飞,只是你的翅膀长在我的背上,去哪儿我跟着。你当我是束缚、是压力、是负担、是什么都行,我都得跟着你。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执意要飞走,我只能跟着。你听着,现在……我要松开你,你往前走一步,我往前跟一步,不管去哪儿,粉身碎骨我陪着你。”端木禾松开颤抖的双臂,给她自由。
柯立人笑着,逆着风往前挪动着脚步,端木禾步步紧跟……
她重新站到了悬崖边,回头看端木禾,他已泪流满面,目光里却是不可撼动的坚决。
她笑着乞求:“我迟早都是要先走一步的,成全我一次好不好?”
“往前一步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如果这个选择让你解脱,你尽管痛快地跳下去吧。你去哪儿,我跟哪儿,跟十七年前一样,你知道的,这是我们俩的默契,也是我的成全。”端木禾笑着说,眼泪被风吹碎。
柯立人伸手擦拭他湿润的眼眶,自己也难以自持。“我们不一样的,你有得选,我没有。”
端木禾伸手擦拭她的泪,“你没有,我给你!我有的,就是你有的!你怎么总是忘记这一点!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如果十七年的同甘共苦是没有价值的,那就用这一刻来证明。尽管不赞成,我总是会跟随你所有的决定,当然包括死亡。”
“不要!我什么都不带走!”
“你不带,我也要跟。”
“端木啊,你还有未来,我没有了。”
“我有你也有,我有多少都会分给你一半,你呢?会分给我吗?你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希望,给了我斗志,那么你的痛苦呢?你的噩梦呢?你的煎熬呢?舍得给我一半吗?你把你的困惑藏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人解决不了呢?没试你就投降了!十七年前,你不是个坚强的人,我也不是,我们敢选择死亡,也敢选择活着,你说,活着试试,我们试了,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站在了这个路口,你说向哪儿走?我还听你的。”
“不一样了,从前我们落魄,一无所有,被逼到绝路上生无可恋,今天,风调雨顺,你功成名就,衣食无忧,怎么能跟着我选择这样愚蠢的路走呢?”
“想管我?你得活着。”
“别傻了!”
“跳吧,只要你想要的,我陪着你。康庄大道我们走过,坎坷崎岖也走过,这条绝路,我没有不陪的道理。”
“端木啊!我求求你别管我了,别跟着我。”
“跳吧,只要跳下去你再也没有痛苦了,你走以后留下的痛苦我也承受不来,只能跟着你,况且跟着你,我乐意。”
“我们的路不一样了,我没了活着的资本,这十七年已经是白白赚来的了,我累了,我真的累了,你替我活下去好不好?让我静一静,轻松睡一场。”
“我不阻挠你,不干涉你,不规劝你,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娇娇和修儿呢?达达呢?商妈妈和许爸爸呢?许寒呢?”
“有什么关系呢?跳下去这些牵挂都断了,一干二净。”
“不行的,他们受不了的,这个烂摊子他们背不动的。”
“我呢?我能背得动吗?你不在,我也不行!”
“我拜托你!我求求你!下一段路,我们能不能分开走?”
“不能!你是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不能退让。跟你一块儿活着,再苦也踏实,没你我活不好。不管你信不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出了毛病,跟你站到这个鬼地方犯傻,我的自尊绝不容许自己这么孬种、这么难看、这么可笑的自寻短见,可是因为你在,我别无选择。你看看你自己多么了不起,这么轻易就把我的命攥着手心儿里了,你让我活,我就活,你让我死,我就死。”
柯立人看着他的泪眼,痛苦,最后紧紧抱着他,在他宽阔的胸膛放声痛哭。“端木禾……我不跳,我只是……只是来这儿看看风景,吹吹风。”
端木禾紧紧环抱着她,感受她实实在在的缴械投降。“好,我知道你不是孬种,我的柯姑娘从来带种!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吹风,看景或者纵身一跳,记得跟我说一声,我随时有空。”
“我真不跳了,永远都不跳了,因为你不答应。”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端木禾哭着一遍遍吻她的额头,这一句承诺对他来说是希望,是安心……
下山的一路,端木禾死死拉着她的手,一秒都不肯分开,怕她反悔,转个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了山脚下,天下起雨来,他们跑着奔向营地,去抢收装备,来不及了,就干脆在雨中彻底淋透,然后两个人像历经劫难似的,相视狂笑,莫逆于心。
雨停之后,端木禾生起了熊熊篝火,用两张毯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按在小板凳上,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用干毛巾擦拭她的湿头发。
“柯姑娘,下辈子我投胎在你家隔壁,比你早出生三年或者四年,看着你、护着你、带着你长大,绝不会白白耽搁十九年才找到你。”
“好。”柯立人笑着应声。
“遇到我之前,你都经历了什么?我想知道。从你出生到我们相遇,这一段是空白的,我想知道。你不想说,我也想知道,我在等,等了很久了,我还能等。”
她沉思良久,才开口,“那些年……你应该不陌生了,参与我人生的人们都陆陆续续跳出来说了很多了,父亲、母亲、手足、亲戚、田阳、袁太太,他们都来向我讨过债了,把我想藏的都掀开了,这些人拼在一起,已经凑出了你错过的那些年。”
“不是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你的奶奶呢?说说我没见过面的奶奶吧。”
“奶奶?我奶奶……”她陷入了沉思,“她跟你的奶奶一样是个可爱的老人,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楚她的脸了,只记得最后她生病了,总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睡得很沉,她张着嘴一副饿了的样子,每天我都喂她一点水,最后……她被街坊抬了出去,然后……然后我就成了一个人了。”柯立人哭了,“她死了,她甚至臭了,我并不是没发觉,其实我知道,只是想着如果给她一点饭、一点水,也许她就活过来了……我不想让别人抬走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只有挨着她才没那么害怕,只是……握着她的手,我觉得她变得冷冰冰的了,我怕了,怕极了,我怎么哭,她也不会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即使她死掉了,她在,总比不在好。可是,我藏不住了,他们还是带走了她,我怎么哭求也没人听我的,我不想一个人的,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端木禾从背后揽住她,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手,“奶奶走了以后,爸爸妈妈呢?他们没有来带走你?”
“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我,从来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跟别的爸爸妈妈不太一样,可能是我太不好了吧,不够聪明,不够可爱,不够能干,不够懂事,不够听话,如果我足够好,他们就会爱我了吧?我只是没找到让他们喜欢我的方法,从来没找到。”
“然后……你一个人开始流浪了?吃什么?睡在哪里?”
“我会去街上收集一些废品卖钱养活自己。你知道吗?街头的垃圾桶是有地盘划分的,所以有时候会被区域老大追着满街跑,逮住后痛打一顿。后来,我找到一个大的垃圾场,就经常去恶臭的垃圾山上寻宝,吃的、穿的都有,但去那儿一定要小心碎玻璃,那时常常被割伤流血。旧衣服不值钱,我会收起来留着冬天用,旧家电、废铜烂铁、塑料、书本报纸就分门别类,背到废品回收站卖钱,废品站的秤最不准了,不知道是秤盘还是秤砣有问题,所以一定要小心才行。”
“晚上呢?晚上一个人不会害怕吗?”
“会,晚上很难熬啊,每个夜晚都是又黑又长,不点蜡烛很怕黑,点起蜡烛又很浪费钱,舍不得,所以,锁好门,蒙上被子,忍着,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吃得饱吗?”
“有时候,有时候……”
“没去找过爸爸妈妈?”
“找过,找过之后就不想……也不能再找了。”
忍着心痛,端木禾继续问:“后来呢?遇到了袁太太?”
“是啊,遇到了她,去到了胶垫厂,在那儿冬天还好,夏天守着火炉还挺难受的,就是经常中暑,生一身痱子很刺痒很难捱,模具是滚烫的,胶料也是滚烫的,碰到哪里,哪里就起泡,总能听到煎肉的滋滋声,所以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你看到了,很难看。”
“赚到钱了?吃饱了吗?”
“对,赚到钱了,虽然计件价格比别人少一半,总算可以填饱肚子,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我妈妈会来拿走一些。”
“你能剩下多少?”
“其实……我不用剩的。”
“所以,你都给了她?”
“也许她觉得我有用了,会带我回家吧?这么想……来着……”
“后来,你慢慢长高、长大了,虽然还是很苦很累,总算有了一份安稳……”
“是啊,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竟然觉得很知足,因为车间里热闹,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你跟工友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
“是啊,虽然我没交到朋友,但看着她们热闹就很好。只是过节的时候,她们会回家,我没有地方去,只好一个人留……”说到这儿,柯立人痛苦地低下头,发出一声低吼,然后开始浑身颤抖。
端木禾调整了她的椅子,跟她面对面坐着,看着火光映衬下的她,浑身发抖,紧闭双眼,哀伤满面,泪水涟涟,她抓紧了端木禾的手,痛苦地低声哭泣。
“哭吧……哭吧,痛快地哭!让你受委屈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出现太晚了,都过去了,别怕。”端木禾紧紧搂着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也跟着落泪,他的心都要碎了,因为猜到了残酷的后来。
“端木禾,救救我……”回忆有毒,缠了她二十多年的那一幕,真真切切地浮现在她眼前——熟睡中,那团高大肥硕的黑影一脚把门踹开,压在她的身上,用枕头捂住她的头,用绳子把她的手脚绑在床架上,嘴巴里被塞上了令人作呕的袜子,她动弹不得,然后,他开了灯。
“端木禾,救救我,他来了……魔鬼来了……”柯立人陷入痛苦的回忆,惊慌失措地用力撕扯着自己手腕、脚踝上不存在的绳索,她在自己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渗出血来。
端木禾用力抓紧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我在,我在……”
她脸色惨白地摇着头,痛苦的在记忆里挣扎,反抗“不!不!啊——不——啊……”她喉咙溢出痛苦又压抑的悲呼声。
那个恐怖的夜晚,刺耳的衣服撕扯声、铁架床刺耳的咬合声、耳边回荡的恶魔的喘息声……
她失去了一切,从那时起,她被彻底掏空了、撕碎了……
一个十四岁女孩的思想、灵魂、希望、梦、心……世间一切跟美好有关的事物,她都没有了……
好一会儿,她安静下来,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只剩眼泪大颗大颗地流淌……
端木禾收起悲愤与沉痛,擦着她源源不断的泪水,一遍又一遍轻柔地说:“都过去了,你不在那儿了,在我身边呢……我在,我永远都在,永远守着你,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你安全了,我在呢……”
她看着端木禾,恐惧、受伤、委屈装满了她的眼睛,欲语泪先流……
端木禾再擦她的眼泪,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想说些什么,不禁语塞哽咽了,只把她带入怀里,轻轻安抚,任她哭吧。
她的泪水哭湿了端木禾的衣衫,第一次,她把伤疤撕开来,扯出伤口里的腐肉,摊在除了自己之外的旁人面前,血腥,残忍,疼,虚脱,无力招架,却隐隐还有一丝释然……
雷阵雨过后的夜空格外清亮,投影出一盘晶晶亮的星子,满山的红杉树在风中摇曳,晚风穿越山林沙沙作响,夜行的鸟儿时不时低鸣飞过,不肯露面的小动物偶尔叫唤几声,然后嗖嗖逃离,青蛙躲在草丛里用自己的语言呼朋引伴,不知被什么惊吓到骤然安静,水面的鱼儿也不甘沉默跃出水面,留下圈圈涟漪,草丛里蛐蛐还是蝈蝈就在看不见的身边演奏,火堆里的木柴啪啪燃烧着……都是大自然原始的聒噪之音,却又那么静。
她在他臂弯里哭累了,沉默,不躲闪,不逃避,奢侈地享受着端木禾给的温存。
原以为把内心深处的秘密和盘托出,就像把匕首交到对方手里,自己等着随时受刑,可因为对方是端木禾,他的臂弯里和风细雨,没有风浪,不会摇晃,令她心安。
“之后,我被袁太太关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只要她想起来,就会拿着皮带闯进来抽打我一通解气,最多的一次有一百三十三鞭,挨打的时候,只要记着数,就没那么疼了……一个月之后?或者更久?她把我丢在了大街上,那时太害怕了,我去找过父母和很多亲戚,不是想当拖油瓶吃白食,只是……只是……”柯立人又哭了起来,“只是想找人哭一哭,可是他们好像都很怕我,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位置,就算路过也不行。端木啊,如果当时我够懂事,如果我上学能学到一些常识,也许上天还会留给我一线未来,可是,我没读过书,我不懂事,我无知,直到七个月之后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流了很多血,我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才慌慌张张去找家人、亲人求助,却再一次像一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讨厌,我的乞求、我的眼泪、我的生命都是一文不值的。那天,下着大暴雨,我在街头走了很久,疼得受不了了,坐在一家窗户下避雨,就是在那儿遇到了商妈妈和许爸爸,这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问来处,把我送到了医院,还垫付了一大笔医疗费做了手术,宝宝没活,子宫也没有了,只给我留下了这条烂命,要知道活着都是痛苦,我不该活的……”
端木禾没说话,疼着偷偷哭,把她抱得更紧,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后背,怕她冷,怕她发抖,怕她怕。
“出院之后,商妈妈把我接到家里让我留下来养病,从来没有提过一句手术费的事情,无以为报,良心不安,我留下一张借条,跪辞两位去南方谋出路了。当时只是一心想离开深城,去哪里都好,深城终究是不肯收留我的,它真的是一座绝望的大城啊。路上我才发现包袱里还有商妈妈悄悄塞给我的五百块钱,这是这个残酷的世界给我的第一份善意与温暖,太强大了,足以撑着我在每一个来日里穿行风雨。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不计得失内心澄澈的好人?竟然被我这种卑贱的人遇到?凭什么无缘无故的对我好?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我的亲人啊,还好……现在是了……后来,我到了家具厂,走到了一个新的起点,再跟着迁厂回到了深城,遇到了田阳,遇上了工厂经营不善,再然后,在那座桥上遇到了你……能遇到你,真好。”
“真好。”端木禾轻声附和。
“即使日子再难,我在绝望中始终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日子好起来以后,说不准他们能幡然醒悟,对我另眼相待,接纳我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部分,让我有个落脚处……是我妄想了,只好遗忘,可是他们不爱我,却不讨厌我的钱。”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那些让我疼的过去,不是故意隐瞒你的,我只是怕被那些苦难拖进去苦苦纠缠再也不能自拔,而我早就没有跟过去搏斗厮杀的力气了……我必须忘了,必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才能活,这是自欺欺人吧,可我就是无法面对……我以为我长大了,强大了,看很多书,有脑子了,有见识了,有钱了,有很多了,可以无坚不摧,可以主宰一切,也自然会有能力对抗那些走远了的旧事,可是我就是忘不了已经发生的历史,也改不了自己的胆小怕事,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只是一只苟且偷生的下贱的流浪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脏兮兮的不合群的野狗,露出尖利的獠牙怕吓着别人,藏起来又怕撑不起自己的胆怯,实在无法拿捏该以什么面孔恰逢其时地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自己,常常弄巧成拙,既愚蠢又矛盾。”
“逢人笑嘻嘻的,觉得很恶心,就像把尊严垫在易弯易折的膝盖下面,以一副趋炎附势的卑贱奴才相不断向这个世界示好、乞讨、虚与委蛇,然后一个不周到,再被主子冷水泼醒。”
“那就冷冰冰的吧,可是更讨厌,摆出一张愤世嫉俗的脸向这个充满阳光雨露的美丽世界献丑,多么煞风景。我真想像你们一样知道如何哭,如何笑,如何抬头高傲,如何低头撒娇,如何进退有度,如何游刃有余……不管露出哪一种表情,都能生动、真诚、自然、可爱,讨人喜欢,受人尊重。”
“如果这个世界愿意对我温柔以待,我也非常愿意以美好示人,我想成为一个有知觉、有趣味的人,成为一个活生生、暖洋洋的人,只是我没有这种能力。”她为自己忧伤,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忧伤。
夜风轻柔,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痛楚,给她一个恰到好处的抚摸。
端木禾擦干她的泪水,“袁太太了解你的伤与疼,所以编造了一个二十万来增加她故事的真实性。”
“所以,我烦了,那些诋毁、谩骂、嘲笑,我听不见,却一直在耳边回响。我倦了,双手会颤抖,腰板挺不直,双脚也绵软无力。我发现我再也没有精力去对抗想要打垮我的力量,我发现我的能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耗空了,我发现我彻底变成了一个软弱无能的懦夫,所以,我想睡了,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睡,自己跟自己做个了断,自己跟自己投降……”
端木禾听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撕开伤疤吐露心事,在自己面前,她终于脱下了带刺的伪装,他心疼她,也感激她。“你我顶的是同一片天,你撑不住了还有我,我撑不住的时候……而我永远都没有撑不住的时候!我的傻丫头,睡吧,睡吧,好好睡,我守着你。”
旧事沉痛,不堪承受,柯立人疲倦地闭起眼睛半梦半醒地回应:“端木啊,我借你的毛毯睡一下,你的毛毯真暖和,今天,我话太多了,明天睡醒你要忘了,我也要忘了……端木啊,你给我唱首歌吧……”
“好。”端木禾难得地开了嗓,为她轻声哼唱她听最多的那首《咪咪流浪记》:“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可以日日见到他面,如何大风雪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我的好爸爸没找到,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端木禾鼻子酸了,眼睛红了,他不知道她这些年反复看的这部动画片是她的心灵慰藉还是她的力量源泉,抑或是她卧薪尝胆……她只是渴求童年,期望自己活得像个孩子,或者假想自己曾经活得像个孩子,幻想自己跟别人一样有过正常安逸的时光,哪怕一小段。
她被困在潦倒的童年,再没敢长大……
柯立人在端木禾的吴侬软语的催眠曲中,安然入睡。她摔碎了自己小心翼翼捧了多年的封藏心魔的瓦罐,手里、心里终于不再冰火相煎,有了种破罐破摔的释然。端木禾在呢,他在,他不会让一切变得更坏。
“你不哭,总是冲我笑来着,你笑得太干净了,你藏得很好,没人能发觉你的笑容背后都是苦悲。那天如果不是你对我笑,笑得像个未染风尘的天使,我们第一次遇见也会是永别。谢谢你饱受折磨,遍体鳞伤也没迷路,还来到我面前与我同甘共苦,辛苦你了,以后你就像这座山林一样,懒洋洋地活在如常四季里,想笔直就笔直,想弯曲就弯曲,想什么时候开花就开花,想什么时候落叶就落叶,开心了结果,不开心了萧索,任性地做自己。千军万马,我给你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