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达达
许寒带着达达从花店来到医院,手里抱着一大束淡黄色玫瑰,因为柯姑娘喜欢,他们两个就每天买一束最新鲜的。
在医院住院部大堂等电梯的时候,达达摘下口罩闻花香的时候,忽然被林珍一把扯下口罩,她惊恐万分。
达达看着一个陌生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使劲儿掰开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许寒急了,帮忙拉开她,可她死死拽着,没有放手的意思。“喂,大妈你谁啊,怎么能随便拉扯人啊?放手!”
“达……达人?达人?你是达人?你没死……你还没死?”柯妈妈高声惊呼,成功引起路人和潜伏的记者围观。
达达惊恐地挣脱她,往后退了几步,躲在许寒身后。
“这位大妈怎么说话呢?招你惹你了?咒人死?”
柯妈妈疯了一样用力推开许寒,冲到达达面前,伸手去触摸他的脸,被达达不客气地推开,柯妈妈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
好事的记者问:“柯妈妈,您第一次见外孙子?”
柯妈妈起身,哭得撕心裂肺:“达人啊,我的达人啊,我可怜的儿啊……”
记者提醒:“错了,这是柯立人的儿子,是您孙子。”
这个时候,从人群中又走出来一个人——柯爸爸,他盯着达达一番打量,竟然留下来两行老泪,他伸手去触碰他,也被达达嫌恶地推开。
许寒已经猜到了一二,拉起达达就往外走,被柯爸爸拉住,许寒只得带着他从楼梯上楼,达达走不快,许寒背起他,可是他们是无法甩开记者的,出了楼道,许寒实在没有力气再动,被记者围堵在柯立人病房外的走廊里。
柯家二老也一前一后赶了过来,柯爸爸老泪纵横地拉住达达的手,达达冷冷地拒绝。
“达人,我的儿子啊,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柯爸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手无处安放,失声痛哭。
记者们都傻眼了,这不是孙子?是儿子?
柯妈妈走到达达跟前,去拥抱她,达达一脸嫌恶地再次推开她,生怕她弄坏自己手里的花儿。“达人,我是妈妈啊,你不认得妈妈了吗?我是妈妈啊,我的儿子啊,过来,妈妈抱抱。”
记者满脸问号,问:“您确定这是您儿子?不是柯立人的私生子?”
“我的儿子我能不认识吗?”柯妈妈咆哮。
达达躲到气喘吁吁的许寒身后,许寒对他们说:“这里是医院,不适合喧哗,您二老还是回去吧,达达怕生,有什么事儿咱们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谈。”
“我儿子怕生?我是他爹!这都是柯立人的阴谋诡计吧?扯了个天大的谎阻止我们父子相认?我倒要问问她安的什么心?”
在病房里的柯立人听到了动静,执意下床,许爸和商妈怕她急火攻心,只好用轮椅推了出来。
柯立人的出现让记者举起相机,她枯瘦的手背上打着吊瓶,弓着身子,形如枯槁,整张脸惨白无血,眼窝、面颊深陷,唇色如纸,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个女人真的病了——干枯苍老,一代商场女强人完全失去了往日风华。
尽管如此,柯爸爸和林珍看到她,仍旧忘了怜惜,上去就是一个巴掌,猝不及防,出乎意料,许爸爸和商妈妈没来得及阻止。
达达见状失控了,冲了过去,把两人一把扯开,毫不客气地以牙还牙,把巴掌还了回去,许寒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安抚。
“柯立人,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让我的儿子记恨老子!我要杀了你!”柯爸爸再次攻击。
达达挣脱许寒一半的钳制,嘶吼着腾出双手用力扯住柯爸爸的衣服,把他的上衣撕裂了也不让他冲到柯立人面前。
林珍也被商妈妈拦住,不让她靠近柯立人。
柯立人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如刀绞,她在许爸爸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拔掉了输液管,摘下轮椅上的药液摔狠狠摔在地上,楼道里除了达达还在拼命挣扎,其他人终于静了。
柯立人艰难地移动脚步来到达达面前,笑着说:“达达,一二三,木头人。”
达达不动了,但是满眼都是委屈,他看着柯姑娘被打红的脸,哭着说:“打你了,疼了,我打死他们。”
柯立人抚摸着达达的脸,笑着说:“不疼,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可以打的,不能还手,都是闹着玩儿的。以后木头人的游戏,你只能和许寒一起玩儿了,姐姐累了,需要休息,达达一定要听许寒的话,知道了吗?”
达达看了一眼许寒,勉强点头。
柯立人欣慰地捏捏许寒的脸,“我的许寒也长大了,姐姐放心了。”
许寒哭了,达达看到许寒哭了,给他擦眼泪。
柯立人来到父亲母亲面前,露出那抹戏谑的笑,只是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看到达达活着,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吓到了?他明明被医生宣布成了植物人不会醒来,明明被你们放弃扔在医院,明明拿光了开发商的赔偿和解金一走了之,明明失去了这个儿子,怎么死而复生了呢?没错,是我领走了他,睡了六年,他活了,还长高了,长帅了,乖巧可爱得很,才华横溢得很!他是上天留给我的唯一血亲,我怎么会放弃他呢?他有一口气在,我就不是孤苦无依,哪怕叫醒他那么难,那么难我也没想过和他分开,他在我就不孤单,我在,他也不孤单。”
“亲爱的父亲母亲大人,你们闻讯而来,应该知道我时日无多了吧,我死后,达达已经有了归宿,他会平安健康、衣食无忧地在爱的氛围里轻轻松松、快快乐乐成长,直到老去。达达是我的底线,你们碰不得!我有一个律师团队和充沛的资金等着你们倾家荡产跟我争达达的抚养权,你们不要以父母的名义靠近她,不要以爱的名义绑架他,更不要以任何企图利用他,你们没有能力照顾他,也不配!当初扔了就是扔了,放了,忘了,忍了,随便你们怎么做,给他清静就行。你们创造的悲剧,有一个,就够了。”
柯立人对父亲说:“父亲,达达不符合捐献骨髓的条件,您就别费心了。”父亲又扬起巴掌,被及时赶到现场的端木禾阻止,“别打了,从小打皮了,打不疼我了,你不打,我也活不痛快不是?我疼了很久了。”
柯立人又转向母亲说:“母亲,达达不缺钱,他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我的安排没有油水可捞,您也别惦记了。”
林珍碍着端木禾在,只是朝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对不住,我这辈子一直没让你满意,唯一能让您心里痛快的事儿,只有早死这一条了吧……”说着,柯立人瘫软在地,端木禾把她抱上轮椅,姜医生上前,柯立人说:“人齐了,给我个机会道别吧,不然没机会了。”姜医生看了端木禾一眼,端木禾点头应允。
“父亲,母亲,活了三十六年明白了很多事儿,可是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爱我?”
柯爸爸想要离开,却被端木禾叫住:“柯叔叔,看在立人给你女儿留了一大笔治疗费用的面子上,留下来好好告别吧。”
柯爸爸停住了脚步,环视一周,来到柯立人面前,“你我这辈子没有父女缘分,我承认我没爱过你,没疼过你,没养过你,你三番五次来找我求助,我也没搭理过你,因为法律上你是判给你妈的,早跟我没有关系了,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怎么容你?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重新生活的决心吗?为人父母也有很多心酸和苦衷,可是你从来冷言冷语摆臭脸,我是长辈,你尊重我了吗?过去不提了,你不容易,你命不好,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改变不了,我不是神仙,这辈子你委屈了,下辈子我还给你。”
她绝望地望向母亲,她说:“你就是争强好胜,跟天争,跟地斗,跟自己的亲妈较劲,逆天太多才落得这种下场,直到今天临死了,你却还在要求我跟达人断绝来往,你安的什么心?怎么疼你?怎么爱你?你死了以后,什么都不留给我,合适吗?你心里没装我,我为什么要容你?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你检讨过你自己吗?如果你性格柔软一点,不要每次给钱的时候都跟施舍一样,要把我的尊严踩在你脚底下,也许还能活几年,现在怪谁?你怪我,你就能活命吗?”
她的说辞听上去很有道理,无可辩驳,柯立人笑着流泪,绝望叹息:“父亲,母亲,这辈子……保重,下辈子……咱们别碰面了……”
她在一堆记者里看到了方圆,没有任何情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虚弱地瘫软在了端木禾的怀里。
方圆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绝望的泪眼紧闭,大颗泪珠滑落,被凉薄的亲情彻底压倒,端木禾喊着她的名字,抱起她向急救室冲过去……
方圆的鼻子酸了,僵硬地定在原地,想动却挪不动脚步,一众同行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追随他们想要的……新闻。
急救室外,商妈妈抱着许爸爸哭,许寒抱着达达哭,端木禾一直在走廊踱步,跟自己美国的医生朋友讨论肾移植手术的相关事宜,寻找最后一线生机。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姜医生才走出来,面色凝重地对端木禾说:“暂时稳住了,时间紧迫,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移植手术,可是她的体质实在太弱了,她的心脏完全负荷不了这样的手术。如果不做手术,她随时可能离开,护士一会把她转进ICU,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她的个人意志了。现在没有什么最好的方案,我不敢给你希望,这些年她撑得很辛苦,各种糟糕的结果我们都想过,你要坚强!我援非时候的战友嬴华从德国赶过来了,他这些年游历四方见多识广,经历了很多疑难大手术,我约了她讨论立人的病情,兄弟,你给我站直了!”老姜给了他一个拥抱。
许寒拉住姜医生,“姜医生,我的肾很健康,用我的肾救活她!”
“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给你做配型检查,端木禾也很健康,可是你立人姐姐用不上,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的机会更大,达达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其他家庭成员最好都做一个配对,也许会有帮助。”
许寒和记者都把目光投向柯立人的父母,可是,他们二人早已经消失在急救室外,没了踪影。
许寒要去找人,被端木禾拦住,“别去了,勉强不得的,我们的人,我们救。”
“这是什么父母?我真是糊涂了。”许寒愤怒转向记者,发泄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积怨。“你们都看见了?都开了眼了?你们说我姐姐不亲不孝,把她写成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不孝女,可是你们知道吗?他们住的房子都是我姐买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大事小情都找她拿钱解决,现在人影都没有一个!她要死了,连一句嘘寒问暖都没听到,也许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即使这样,她的遗嘱里谁也没落下,让他们安享晚年,自己却惨淡收场。”许寒哭了,达达也跟着哭了。
“你们说她对手足见死不救,可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的一切的医疗费都是她给的,你们只会跟一个失去健康、朝不保夕的人声讨骨髓,她不给?她有吗?这就是她的无情无义!”
“你们说她行为不端,缺乏道德水准,为求金钱不惜未婚生子?她曾经流落街头,忍饥挨饿,靠自己的双手去工厂卖命填饱肚子,整个童年都是暗无天日的,被抛弃、被漠视、被欺负、被强暴、被凌辱、被鞭打的时候,她只是个想努力吃饱的无助的孩子!你们对这个孩子干了些什么?”
“十四岁,花香扑鼻的年纪,她在那个雨夜浑身是血躲在我家窗户下的时候,一身伤痕惨不忍睹,我父母去找她父母的时候,竟然生生被挡在了门外,他们怕被拖累,怕被自己的亲生女儿麻烦,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TMD简直跟今天一模一样!”
“十四岁,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太小、太弱、太单薄了,留不住那个小生命,胎死腹中,子宫也被摘走了,你们知道醒来的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留了多少眼泪吗?湿了多少枕头?割过多少次手腕?十四岁,她说她活着只是为了死!你们对这个被夺走希望的女孩儿做了些什么?不守妇道?未婚生子?编不出来就拿她弟弟凑数?她不会疼的吗?你们不会疼吗?”
“十四岁啊,才十四岁,命运欠了她这么多,她仍知道感恩,欠不得别人,心里死死惦记着自己的住院费,让她不得不咬着牙活下去是怕我父母吃亏。你们说她无情无义,这些年,她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儿照顾我父母,把自己当做父母照顾死而复生的弟弟,把自己当做家长照顾安居的前前后后,把自己当成没文化的负面素材照顾‘学子计划’,把自己当成傻子被亲眷揩油,还要操心让监狱里的我走上正道……无情无义?即使去医院透析的空档,忍着疼都能慷慨解囊救人一命,她心里装的大情大义,你们真的看不懂吗?你们盲目苍白的抨击不可耻吗?”
“她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上天只给了她一个端木禾,你们又无事生非,血口喷人,她怕自己连累朋友,在病重时一个人逃走躲起来,再被你们挖出来,在万人体育场——践踏!深城这么大,容不下一个她?”
有记者说:“她应该早点揭穿真相啊。”
“她不是你,她疼了不喊不出疼的!我们能拿自己的生身父母怎么样呢?什么都不说不做,就已经彻底输了,她只能沉默。若不是心里有情有期待,她怎么能卑微到这种地步?面对过去,全是噩梦的过去,她怎么敢回忆?她只敢沉默。她从来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这些年陪着她的只有父母扔给她的自卑,她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没有被爱的资格,也没权利去得到爱,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全世界讨厌是应该的,所以她只会逆来顺受,百口莫辩,旁人给什么,她就接什么。她是一个拖着重病跪着爬着讨生活的人,正因为如此,你们的口诛笔伐才没有把一个生存在谷底的人推下深渊!她哪里强悍?不过是顽固地挣扎,苟且偷生!你们只看到了她的冷漠,却没有发现她承受的无情,她的冷漠里藏着的是她的胆怯和战战兢兢,你们的冷漠里藏的却是冰刀雪剑,全都齐刷刷刺向她!你们以为你们看见了,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让她失去了她徒手打造的事业,让她失去了尊严,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你们利用她崇尚敬畏的学历和学问把她羞辱得体无完肤,毫无招架之力,更是验证了她对自己卑微的认知,让她否定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将要杀死我姐姐的不是肾衰竭,而是你们措辞完美、慷慨激昂的正义之声!你们欠我姐姐一个道歉!你们欠我姐姐一个公道!罢了,还了她又如何?她听不到……如果你们心里还剩一点儿良知,请给她片刻安宁。滚!”
达达忧伤地问:“许寒,柯姑娘要死了?”
许寒扶住他的头,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说:“柯姑娘是我们的super girl,而英雄是不会死的。”
“许寒,我要给柯姑娘加持超能力,让柯姑娘永远活着。”
“好,你给她做一副钻石铠甲,阻挡流言攻击,再给她一只权杖,集聚天地间的勇气,早点醒来。”
“可是,柯姑娘说让我给她一艘可以穿越星星河的魔法飞船,她说她要去一个长长的旅行。”
“现在,还太早,我们得留住她。”许寒安静落泪了。
记者沉默良久,然后三三两两散去,方圆躲在楼梯间,低头沉默着,抽咽……
第二天,宋娇按照与陆家达成的协议带着端木修飞瑞士,登机前,她独自接受了媒体提问,宣布自己单方面结束了与端木修的婚姻关系,并致谢端木修和柯立人多年来如家人般的照顾和最后的忍痛放手,让修儿如期前往瑞士参加生父的葬礼。她向端木禾致歉,是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挟持了他的善良,让他被动接受了一段不公平的婚姻,最后她哭着双手合十祝福柯立人再坚强一点,早日恢复康复。
遮日的乌云渐渐散去,天空终于变得清明,空气终于变得通透爽利,人们还在忙碌生活,经营着各自的幸福,只是柯立人还在家人的热切等待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