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她睡了
春风来,吹皱一池春水,鸭子排着队扭着屁股扎进乍暖还寒的河塘洗澡,尽兴之时开嗓高歌,大雁北归,小燕衔泥,垂柳摇曳着新生的飘飘长发,婀娜多姿,春花怒放,竞相争艳。
柯立人闭着眼睛枕着手臂躺在刚刚嫩芽初露的柔软草地上,旧年枯黄的狗尾草挑逗地搔着她绯红的脸颊,耳边风吟,鸟鸣,鸭唱,万物舒展蠢蠢欲动……
一个高大笔直的身影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把她投进清凉的阴影里,她想看清楚来人是谁,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感觉到他坐在了自己身旁,温柔地说着什么,可是她屏息静听,怎么都听不见声音。是谁?她想开口问,可是张不开嘴,她用尽全身力量拼命挣脱桎梏,没有用,只能被困在这个不能触摸的情景里……
世界开始凌乱了,春暖花开倏然消散在世界,她躺在了水泥丛林人声鼎沸的人群里,四周黑压压的高楼大厦倾身凝视着她,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充斥耳际,一只脚紧接一只脚的暗影在她脸上掠过,她想躲开,想抓住什么支撑自己爬起来,可是她浑身无力根本伸不出手,这个世界没人能看见她在这儿,也没人发觉自己脚下或许藏着她的痛楚,她只能心惊胆战等待着某一只大脚无情落下来……
危机四伏,她闭紧眼,不让一丝光投进眼眶,她关紧耳朵,不让一个声音钻进耳道,她阻住鼻子,不让一种气息涌进鼻腔,她紧抿嘴唇,不让言语跳出去一个字,她停住脑子,不让思绪生出一个念头,她锁了心,不再让它跳动一个拍子,她石化了身躯,把自己变小、变轻、变透明……
端木禾侧身躺在柯立人旁边并排的病床上,与她十指紧扣,轻声在她耳边说:“懒虫,醒醒,你睡了好久了,这张床消毒水味太浓了,睡不舒服啊!你安静了,这个世界就变得好无聊,起来跟我斗嘴吧!柯姑娘,我好想你,你别这么酷了,这个调调真的不适合你,对我骂一骂笑一笑吧!柯立人,你说话啊,你安静的样子很讨厌!不说话?好吧,我读书给你听,昨天巴特勒要在战火纷飞中抛下斯佳丽去参军了,斯佳丽一个人带着孤儿寡母回到塔拉……”
达达坐在病房的沙发上,在画板上画着漫画,许寒枕着他的大腿睡得很沉。许爸在小沙发上看报纸,商妈妈在织一条围巾,他们对端木禾一个人的碎碎念已经习以为常。
正午的太阳偏移,端木禾手里的《飘》飘在了地板上,他进入了梦乡,带着他的姑娘回到了属于他们的青葱年少时……
三月三,春风来的时候,他们亲手糊了两只风筝,在田野上迎风奔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遥望谁的好看,谁的飞得高。
他们爬上树,折下几条柔软的垂柳枝,编成漂亮的王冠,颇有仪式感地为对方加冕,然后抽出剩下枝条中的骨头,留下树皮做成哨笛。
他们卷起裤管光着脚,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青青田梗上,任泥浆裹满裤腿,只为摘一束带露水的野花。
夏雨过后,他们跳进小池塘筑坝捉鱼,在泥巴里打滚整个下午,把自己变成泥猴子,只为了晚餐鲜美的鱼汤。
他们在水塘边,挑选扁平的小石片,比赛溜水圈儿,玩得不亦说乎。
他们在院里大树下用旧轮胎绑了秋千,你推我摇,摔跤、跌倒,追逐、打闹。
秋风起,后山树林里黄叶纷飞,他们会踩着落叶漫步,收集漂亮的叶子当做书签,写满悄悄话,夹在对方喜欢看的书里。
秋天的天空格外高远,星子满天的时候,他们在屋顶搭起帐篷,仰望星空,寻找星座。
雪来的时候,他们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也会趁着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摇曳枝头的积雪灌进对方的衣领里。
洁白的童话世界里,他们在院子里堆起一个巨大的雪人,以各种搞怪的姿势拍照留念,每一张照片里的眼和脸,都是美的……
端木禾分享着一桩桩自己所经历过的往昔趣事,带着柯立人重新在童年里走了一遍,无忧无虑的童年,她不负重不沉痛的童年,才来……
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他想补给她一段单纯、幼稚、荒唐、宝贵的童年,时光不可逆,那就调整一下顺序好了,只要她醒来,只要她醒来……
半个月前,在姜医生和嬴华的手术刀下,嬴华把弟弟嬴夏的一颗肾脏移植给柯立人,端木禾把自己的一颗肾脏移植给嬴夏的恋人夏嬴,两个男人用身体的一部分守护了自己的女神。
夏嬴在嬴夏的期盼中,手术后很快就醒来了,身体恢复的很好,也没有出现排异现象,他们一个大家族的人都牵念着隔壁这个一直昏睡的女孩儿,轮番探望了很多次,还精心准备了小礼物。
安居的老朋友们,谁有空就来坐一下,跟她问候一声或者给她读一段关于安居的新闻报道。
纪明月和唐涵轮流过来给她按摩、擦洗、梳妆,让她保持最佳状态。
远在大洋彼岸的宋娇和端木修也会每天给她一个叫醒服务。
那么多人都在等她,她却睡得那么沉。
两个月过去了,柯立人在急救室抢救过六次,身体机能持续下降,姜医生说她再不醒,恐怕就只能按照她的遗愿成全她了。
夜深人静时,端木禾会抱着形销骨立的她忆苦思甜,曾经经历了那么多,那么不易,那么多哀叹和感动,她却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自顾自的冰冷安静。失望到深处,他会急,会消沉,会忍不住悄然落泪,怕她就这样睡下去,怕她再也不肯醒来。
医院、律所两头挂念,心里还放不下瑞士,端木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终于吃不消了……
早晨姜医生查房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画面还挺温暖的,可他却没能叫醒端木禾,才发现他已经意识全无,顿时吓坏了。
当端木禾醒来的时候,看到床边轮椅上坐着的人儿正一脸傻笑看着他,对他轻轻说了句:“嘿——”。他不可置信地瞬间清醒,不顾手上的输液针头脱落,猛然起身拥抱她,她在呼吸,她是暖的,她在叹息,她在笑……端木禾没出息地掉下眼泪,真心想把她揉碎了装进自己强健的躯体里,用自己所有活力支撑她从此健康长寿。他不知道应该感谢谁,那就感谢天地万物生灵,她活了,他也能活了。
柯立人想动,动不了,“你是病人,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呀。”
“什么时候醒的?”他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昨天傍晚。你不在我旁边,我有点儿冷,有点儿冷清,我听见姜医生、护士、许寒、达达、爸爸妈妈、明月、唐涵都在说大山一样的端木禾倒下了,怎么会呢?所以,我好奇,爬起来看看你。”
旁边的姜医生笑着说:“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要知道这招有用,何必让你小子苦苦煎熬这么长时间呢?早点把你放倒就好了。”
“可不是。”柯立人擦掉端木禾的眼泪,“托你的福,我没事儿了,你也没事儿了,我们都没事儿了。”
端木禾怀疑地看向老姜,他笑着说:“我们真的跟死神赌了一把,背水一战赌赢了,已经给她做了全面检查,比预期要好很多,只要修养得当,她会慢慢恢复,好日子长着呢。”
端木禾激动起身抱住了老姜旋转,“谢谢兄弟。”
老姜受宠若惊,“是你要死要活的威逼利诱,我有什么办法?以后的生活里注意事项还有很多,任重道远啊。”
“我一定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他回头望向柯立人,只见她歪着头闭了上眼睛靠在轮椅背上,一动不动,他脸色顿时苍白。
姜医生说:“别自己吓自己,她只是睡着了,从昨晚守到你现在,怎么劝都不听,你们俩这是唱的哪出啊?君生我生,君去我亦去?可歌可泣啊!这情分明显超出革命情感了,一对儿拼命鸳鸯啊!”
端木禾不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看到她蜷缩起身体在梦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拉着她的手,不顾旁人地傻笑,得意地傻笑,这是他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比第一次打架打赢了开心,比拿到全校第一名开心,比第一次旅行开心,比考到律师执照开心,比律师事务所正式挂牌营业开心,比打赢第一场官司开心,比让该死的陆学文吃瘪开心,比什么都开心……
在观者眼里,他智商已经全面掉线了,昔日的冷面律师切换成了今日的痴傻小王子,这一款到了法庭上,也应该能吓煞四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