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皆不可得
每一天都有许多事发生或正在发生,报纸每天都会被文字填满,电视新闻每天都会播够钟,网络热搜每天都被各种奇闻异事填充,只是关于柯立人,已经被新近奇闻轶事全面覆盖,成了昨日传奇,媒体对她保持一致地三缄其口,也许刻意,也许无心,谁会追究呢?
生活回归了正常,各有各路行,各有各梦做,各有各烦恼,各有各奔波,各有个精彩,各有各人生。
在端木禾的强烈反对和一再坚持之下,柯立人只能把花房盘了出去,窝在家里静养,她哪里闲的住,已经开始新家具的绘图了。
在嬴氏长媳苟尾草和嬴氏小五妹妹尤夜的撮合下,总裁嬴炎拜托她成为嬴氏地产样板屋的专属家具设计师,还和安居签订了长期的合作协议。
重操旧业让柯立人倍感欣慰,可她完全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窝在工作室创作、制作,只能严格按照姜医生和端木禾商议制定的作息时间表安排生活,除了听命别无选择,谁让她欠了端木禾一颗宝贵的肾脏,根本没得还。
端木禾失而复得这个知己,珍惜得不得了,捧在心窝里,起居饮食一日多跟踪,恐怕她再有任何闪失。
纪明月问他:“如果立人没熬过这次劫数,你会怎么样?”
“不知道。不敢想。想不到。”
“你跟宋娇也算一别两宽、善始善终了,可以好好考虑给自己找个伴侣陪伴余生了,为了爱情。”
“没这个想法,柯姑娘就够我忙的了。”
“柯姑娘这个伴侣真合适,只是……不行啊……绝对不行……真遗憾,你还得再找找。”
端木禾无心地反问:“凭什么她不行?男未婚女未嫁,不是亲兄妹,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严重,你们不能给爱情一个名分啊,你学法的,不以爱为名的相依相伴说白了……不就是不正当关系吗?”
端木禾白了她一眼,没接茬儿。
“哎——依我看,你们之间的感情其实比爱情还浓厚,完全可以当做当代典范了,可是明明都历经生死相许了怎么结果就弄得跟难兄难弟似的呢?真的没有feel?”
“你不懂。”
“我是不懂,所以求赐教。”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一头热没用。”
“所以……你俩究竟哪头热了?哪头儿没热?”
端木禾瞪了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被规矩约束了,你是不是早就忘了端木禾是谁?唯一的校花都敢冲破万人阻挡,怎么就不能拿下一个柯立人?还是男人吗?怎么越活越怂了?”
“你懂个屁!”端木禾长叹一口气,“她这一次真的就是九死一生,从死神手里捡了一个便宜,她是我的一切,我知道失去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现在非常确定我对她是爱情,也许早就是了,可是她这个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如果对我有一丝丝的非分之想,我早就……没办法,我太宝贝她了,她可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人,追不到,她会一溜烟儿逃走的,敢一辈子不见我,我还愣是没辙!现状挺好的,想见随时可见,想疼随时可疼,要太多怕是太贪心了。”
“你被她的悲观传染了?好可怕!那你想想,你对她不离不弃,是因为你爱她,而且很久很久、很深很深了,可她对你无怨无悔,难道就只是兄弟情吗?同理可证,这说不通嘛,也许她对你的爱也不短不浅啊,她或许也在等,等你爱她,等你捅破你们之间的自以为是的那份心照不宣。”
“如果她对我有情,怎么会把宋娇推到我身边?你没见她当年的顽固劲儿,不容分说就把我推进一场婚姻里了,没半点犹豫不舍,把我们之间的可能性都抹杀掉了,这个女人多可恶?即使当年年幼无知不懂爱情,即使她感同身受怕修儿来人间遭罪,可是之后这些年,她对宋娇从来没有半点儿隔阂,坦坦荡荡,对我更是没有半点儿尴尬,眼睛里干干净净,请问纪大小姐,我该怎么爱?等你爱深了,你就明白爱情里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在,她活着,能吃能睡,能说能笑,就已经能获得饱饱的满足感了。”
“天啊,要命啊,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你爱她,爱到变成了她!你已经活成了另一个柯立人,要立地成佛啊!”纪明月一声叹息。
“她好我就好。”
“她或许根本从来不知道你用情至深,你不表白,不觉得这是缺憾吗?”
“缺憾还是可以接受的,缺她不行!绝对不行!”
“看来不可一世的端木禾也折腾怕了。”
“心尖儿上有人,谁都是懦夫,不信你试试。”
纪明月知道他这是真的栽给爱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了爱,不爱。这或许也是一种爱情。
出院一周后,端木禾带着柯立人去医院复查,叮嘱柯立人乖乖呆在休息区等着,明明温度适宜,他还是硬把暖手宝塞给她抱着,把毯子披在她身上裹好。
体检是繁琐的,厚厚的一摞不同项目的检查单据需要分别取号排队,他必须要根据时间线设计一条最轻松的路线让她免于奔波,因为柯立人拒绝走VIP通道。
队伍离她不过十米之遥,端木禾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脸上带的笑容好像在说“十米太远了,丢了你怎么办”,柯立人看着为自己奔波的他,也回他一个笑。有人为自己忙,是幸福,也是负担。
这些年自己早已成了医院的常客,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他,一个人看病确实会徒增心酸,有他陪,添了一份勇敢,多了一份与病魔抗争的底气。人,到底还是群居动物啊。
端木禾眼神里的宠溺迎来了好几个女人的羡慕,纷纷向柯立人夸赞这个体贴的男人,“有这样的老公陪着,生病也开心啊。”
端木禾去了别的楼层之后,柯立人才不好意思地起身走开,站在窗边。
来的,去的,来来去去的,里头的,外头的,里里外外的,医院熙熙攘攘好像从来都不冷清,健康与生命何其珍贵,自己却有过那么多次放弃的念头,对于挣扎在病痛中的人来说,多么可恶。
哪怕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那就该好好活着,别把这宝贵的一个人伤着了才是啊。如果没人希望你活着,死给谁看呢?不如拼一回,狠狠为自己争一个目中无人的天地,夺几个独处独树的春夏秋冬。
柯立人回过头,看到不远处一对老人踟躇前行,穿着病号服的老太太走路不稳,老爷爷吃力地支撑着她有些肥胖的身体,手里还拿着两只保温桶。
柯立人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帮忙架起老太太空着的一侧,与老爷爷两人合力把她送回了住院部的病床上。
当柯立人抬起大汗淋漓的头,才发现这对老人竟然是方圆的父母,两位老人也在连连不断的道谢中也认出了她,当场愣住了。
柯立人没说什么,匆匆走出了病房。
方圆父亲追了出来,拦住了柯立人,他看着柯立人,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良久,竟然落泪了……
柯立人面对老人的泪水,有些惊慌不知所措,低下头吞吞吐吐挤出三个字:“好……好好的”,然后迅速逃走了。
老人落寞地走回病房,脸上像被打了一巴掌般,心里也是百味杂陈,都不是什么好滋味……
老伴儿问:“是她?”
“是她。”
“没事儿,别瞎想了,也许她知道是咱们就不帮忙了。”
老人难过地说:“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大病未愈的病人,没管自己病恹恹的,没管咱们是谁,她都帮了,跟以前一样啊,一模一样的啊,这是她骨子里的东西,咱们糊涂啊……”
刚刚逃离方圆父母,柯立人就在楼梯口遇见了父亲一家三口,两位老人一左一右挽着他们的女儿。四人的见面,把空气都凝固了。
柯立人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姐姐!”轻轻的两个字,让柯立人停住了脚步,妹妹来到了她面前。
柯立人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稚嫩、苍白的脸,无法应声。
“听说姐姐健康出院了,太好了,为你开心。”说着,妹妹想上前拥抱姐姐,吓得柯立人后退了几步,妹妹也一脸错愕,她看到了她的惊惧,“姐姐,非常谢谢你帮我缴纳的医疗费用让我成功手术,今天我来定期复查,你呢?”
柯立人沉默。
“抱歉这么唐突,早该去拜访姐姐的,爸爸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其实他心里也是很爱你。”
柯立人并不想听她解释,更不想听她说谎,或者无谓地打圆场,抬脚走人。
妹妹再次拦住她,“姐姐,我们聊几句吧,我们都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活着对我们两个来说意义非凡,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跟我聊几句吧。”
这几句,是实话。
医院难有清静之地,柯立人跟随妹妹来到了楼梯间。
“听说,姐姐出事的时候,还想到给我留了一笔医疗费,我真的很感动,谢谢你,我因为有你这样一位姐姐感到庆幸。很抱歉我这个妹妹从来都没温暖过你,既然上天给了我和你两次活着的机会,一定希望我们一家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从今天起,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好吗?姐姐。”
柯立人从这个妹妹脸上看到了陌生的真挚,只是“一家人”这个这么重的词被她这么轻易说出口,意外到无法接受。
“血浓于水,爸爸是一个好爸爸,他也吃了很多苦,我可以代替他恳求你的原谅吗?我们之间的亲情是割舍不断的,是吧?姐姐。”
柯立人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父母,他们的冷漠没变过,包括现在。这个姑娘有梦想是好的,可是拉着别人跟你一起做梦就牵强了。
“我们不该带着仇恨过日子,这样太不值了,该理解就理解,该原谅就原谅,该宽恕就宽恕,我们才能获得幸福,是吧?姐姐。”
理解?原谅?宽恕?这些美好的化干戈为玉帛,她都可以给,可是不能随便给。
这一盆子冷水,柯立人必须泼。“安居公司有一个帮助患者的医疗项目,你只是很幸运的获得了帮助,跟我没关。我的遗嘱里,确实给你留了一笔医疗费,也给你的父亲留了按月发放的退休金,只因为我有一个弟弟,我死后还是希望他清静没骚扰,更不想他被人惦记,只是为了我弟弟,不是出于你理解的血浓于水。我的遗嘱目前不会更改,我可以走了吗?”
“好心总是换回驴肝肺,她怎么可能会领情?傻丫头,不是每个人都善良啊,死心了吧。”妹妹的妈妈护着自己的女儿。
“姐姐,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一定也想有个家!有亲人!”
柯立人回过头,看着这个血缘妹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幸运,有个家,就一定温暖幸福,有父母,就一定慈爱深沉,有手足,就一定要相亲相爱。我有我的家人,只是我们不靠血缘关系维系。本来上天是把我们安排在一个房子里互相取暖的,可是我被赶了出来关上了门,从那以后,门内是你们的人生,门外才是我的,我不会再窥视你们房子里的温馨甜蜜,更不会再敲门,因为房子里没有我需要的人。我很珍贵,不珍惜我的人,都是该保持陌生的陌生人。你父亲的晚年不会缺钱,给了我这么宝贵的生命,的确应该有回报的,只是……”柯立人转向自己的父亲,说:“当他饿的时候,吃不到我做的饭,当他渴的时候,喝不到我倒的水,当他冷的时候,穿不到我买的毛衣,当他孤单寂寞的时候,看不到我的笑脸,听不到我的关心,闻不到我献上的花香,得不到我的陪伴!我不会让他缺钱,但是也不会乱埋单!”柯立人收回视线,“很抱歉打破你的幻想,我与我的原生家人之间从来只是一场战争,赢了是我的耻辱,输了是我的痛苦,我们的生命这么宝贵,何必辛苦?我已经退出了这一场误会,你们的世界再也没有柯立人,你们没了资格,没了这份幸运,这也是上天安排,我满意地接受,希望你早点释怀。”
“姐姐?”
“抱歉,我们没缘分,我只有一个弟弟,我的弟弟也只有一个姐姐,但疼他的人很多,从不缺爱。他是我从鬼门关带回来的唯一亲人,他是我的心头宝,他活得开心又简单,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打搅他的平静。扔了的,就别惦记了。”说完,柯立人转身离开。
“柯立人!”柯父一声叫唤,有心痛也还带着愤怒。
柯立人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用背影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吗?因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对不起!”我从来没机会说没关系!然后,她关上了门。
端木禾一脸轻松地从楼上冲下来,穿过一家三口,追了出去。
他和她一起等电梯。
“哭什么?”端木禾问,却没擦她的眼泪。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帅!”
“那应该笑啊!”
“可是,从今天起我就是真正的孤儿了。”
“失去父母不是孤儿,失去爱才是。”
“端木,你知道从很早开始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一张盛世美颜?”
“是奶奶、是爸爸留给你的日记本、是妈妈给你织的毛衣、是你从小到大每一张照片后的身高体重记录,即使他们都不在了,却还是有温度的,这才是你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我总觉得他们不够爱我,才留下我一个人。”
“因为挑食,你打翻妈妈给你盛好的米饭,你的父亲打了你一巴掌,然后写了三千字的忏悔检讨日记,妈妈也再不给你炒胡萝卜了,被这样的父母用心用爱陪伴一天,也是一辈子的福气。”
端木禾想到父母,欣慰地笑了。“你不是孤儿,我们在呢。”
“是啊,你们在,我连卖惨的机会都没有呢。”
“你卖,我买。”
“仔细找找,好像也没有哪里惨啊,物以稀为贵!我会卖很贵的!”
“有了存货就别留着,我很有钱的。”
“人家都是花钱买快乐,你花钱买悲惨?”
“地主家的傻儿子,人傻钱多嘛!”
柯立人今天第一次与父亲正面刚正硬气了一次,确实有点意犹未尽,看着电梯墙映照出自己红润的脸,还有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摊开手心覆盖在胸口上,感受她喜悦与轻松的跳动旋律,不禁痛快地笑出了声,不顾周遭目光没完没了地笑,带着点小骄傲,带着小自信,带着小得意,今天她没有背叛她,而是意外地顺应了她,所以她才会跳得这般雀跃,这般舒畅。
端木禾不得不把她揽到自己身后,保护她的失态,保护她放飞的自我,保护她挣脱的压抑的灵魂。
此时此刻的柯立人像一只脱了壳的雏鸟一般,不再依靠那层不怎么结实的牢笼隔绝世界保护自己,孤注一掷迈了一步站了出来,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解放。此时此刻她的笑容里,没有了戏谑,没有了自嘲,没有了苦悲,没有了压抑,她是真心为自己笑的。
别人放下的,她狠狠提着,而且提了太久,一心想着有朝一日交还到他们手里,谁知他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走进了无她的新篇章。她怎么不提?他们放下的是活生生的她啊,此刻,她,终于醒悟了,人生在世,根本没有应该不应该,有些可得,有些不可得,都强求不得。放下,需要时间,方向对了,目标就不远了。
原来端木禾一度以为是她太过孤苦,被全世界孤立,其实也是她太孤僻,孤立起全世界。
“余生,不缠过去,不误将来,我要好好活,为爱我的人,也为该爱的自己,为人间四季。”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