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注释
载:用作助词,相当于夫。
营魄:即魂魄。
抱一:合一。
专气:专,结聚之意。专气即集气。
涤除玄览:涤,洗净、清除。玄览指人心灵深处的明澈、深邃。
天门:有多种解释。一说指耳目口鼻等人的感官;一说指兴衰治乱之根源;一说指自然之理;一说指认得心神出入即意念和感官的配合等。此处依“感官说”。
开阖:即动静,指变化和运动。
雌:宁静的意思。
知:通“智”,指心智、心机。
畜:养育、繁殖。
译文
精神和形体合二为一,能不分离吗?聚集精气达到柔和畅顺,能像婴儿一样吗?清除杂念,恢复澄澈清明的感官,能完全干净没有一点污垢吗?爱民治国能自然无为,不对自然和社会规律妄加干涉吗?口鼻开闭,呼吸吐纳,新陈代谢能够宁静顺畅吗?明白通达,万物明了于胸,能不用心机妄加猜度、不用智谋妄加改变吗?
万物生长繁育,创造而不占有,有所作为而不自恃有功,领导而不随意支配,这就是“玄德”。
王弼《道德经注》
载,犹处也。营魄,人之常居处也。一,人之真也。人能处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无离乎?则万物自宾也。专,任也。致,极也。任自然之气,致至柔之和,能若婴儿之无所欲乎?则物全而性得矣。玄,物之极也。能涤除邪饰,至于极览,能不以物介其明,疵其神乎?则终与玄同也。
载,是居处的意思。魂魄,是人的精神居处之处。一,是人的本真。人的心思能够安稳地呆在它常居处的魄里,抱持唯一的大道不离开,万物就会自然来归顺。专,是使用的意思。致,是极致。使用自然的精气,达到最柔弱的和谐状态,能像婴儿那样什么欲望都没有吗?这样的话事物就能完满而得到本性了。玄,是事物的极致。洗去不正当、奇诡的外表,达到让感官排除一切障碍,能够不以外物来阻碍人的明觉,玷污人的精神吗?这样的话就能够与深黑色具备相同的品质。
任术以求成,运数以求匿者,智也。玄览无疵,犹绝圣也。治国无以智,犹弃智也。能无以智乎?则民不辟而国治之也。天门,谓天下之所由从也。开阖,治乱之际也。或开或阖,经通于天下,故曰“天门开阖”也。雌应而不倡,因而不为。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则物自宾而处自安矣。
用智谋去求得成功,以占卜数理来探查隐匿之事的,都是智识。让百姓的感官混沌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是杜绝贤者圣人的出现。不用智谋来治理国家,就是抛弃智识。能做到完全不依靠智识,百姓就不会邪僻、诡诈,国家就能治理安定了。天门,天下万物都从这来。开阖,是指安定与祸乱的交替。安定和祸乱都与天下万物相通,所以说“天门开阖”。雌柔、卑下的事物只回应,不主动发端、倡导,因而无所作为。如果天门的开阖都能像雌性一样柔和无争,万物就会自然宾服,而处境也会自然地安定。
至明四达,无迷无惑,能无以为乎?则物化矣。所谓道常无为,侯王若能守,则万物自化。生长,不塞其原也。繁育,不禁其性也。不塞其原,则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则物自济,何为之恃?物自长足,不吾宰成,有德无主,非玄而何?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
对天下万物都明白透彻,没有迷惑,如果能无所作为,事物就自然而然地发展变化了。所以说道是无所作为的,君王如果能坚守这条原则,万物都遵循自然规律变化了。生发,不阻塞来源;繁育,不干扰本性。不阻塞来源,事物就会自然生发,这又能说是谁的功劳呢?不干扰本性,事物就会自然完满,谁又能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功劳呢?事物自己生长、发展,不是由于我的支配而完成,有德行但是没法说这德是谁行使的,不是深黑色一般的模糊、深远又是什么呢?凡是说到玄德,都是有德而不知道是由谁行使的,出自于我们看不到的层面。
苏辙《老子解》
魄之所以异于魂者,魄为物,魂为神也。《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魄为物,故杂而止;魂为神,故一而变。谓之营魄,言其止也。盖道无所不在,其于人为性,而性之妙为神,言其纯而未杂,则谓之一;言其聚而未散,则谓之朴。其归皆道,各从其实言之耳。
魄之所以不同于魂,魄是物质的,魂是精神的。《易经》说:“精气聚集形成物质,游魂分散参与变化,由此能够了解鬼和神的一些情况。”魄是物质的,所以繁杂而趋于静止;魂是精神的,所以单纯而灵动。说营魄,是说让它静息、安宁。道是无所不在的,在人身上体现为每个人的本性,本性的奥妙是神,形容它纯净而毫无杂质的时候,就叫一;形容它聚集而毫无离散的状态的时候,就叫朴。它们最终都要归结为道,只是侧重于不同的角度而已。
圣人性定而神凝,不为物迁,虽以魄为舍,而神所欲行,魄无不从,则神常载魄矣。众人以物役性,神昏而不治,则神听于魄耳。目困以声色,鼻口劳于臭味,魄所欲行而神从之,则魄常载神矣。故教之以抱神载魄,使两者不相离。此固圣人所以修身之要。至于古之真人,深根固蒂,长生久视,其道亦由是也。
圣人本性安定而精神集中,不为外物所吸引,虽然以魄为它的居所,而神所要执行的,魄都会跟从,神常常引领着魄。众人将本性使用在处理外物上,神智混乱而没有条理,神就会屈从于魄。眼目局限于观看颜色,口鼻局限于嗅闻气味,神就只好跟从着魄了。所以教导人们要抱持神,引导、支配魄,使两者不相分离。这固然是圣人修养自身的关键。古代的得道的人,根本深厚、牢固,生存长久,历经沧桑,也是由此而得道的。
神不治则气乱,强者好斗,弱者喜畏,不自知也。神治则气不妄作,喜怒各以其类,是之谓专气。神虚之至也,气实之始也,虚之极为柔,实之极为刚。纯性而亡气,是之谓致柔。婴儿不知好恶,是以性全。性全而气微,气微而体柔,专气致柔如婴儿,极矣。圣人外不为魄所载,内不为气所使,则其涤除尘垢尽矣。于是其神廓然玄览,万物知其皆出于性,等观净秽而无所瑕疵矣。
神思不条理,气机就会混乱,强横的人喜欢争斗,柔弱的人容易恐惧,他们自己都感觉不到。神思调和,气就不会妄自作用,喜怒在适当的场合才表现出来,这就叫做固守精气。神是最虚无缥缈的,气是实在的、物质性的开始,虚的极致是柔,实的极致是刚。只有纯净的本性而没有气,叫做至柔。婴儿不知道辨别好的坏的,所以本性能够完全。本性完全,气就微弱,气微弱,身体就柔嫩。集中精气像婴儿一样,就完满了。圣人在外不被魄引导,在内不被气驱使,他已经把污垢洗净了。于是他的精神能够感受广阔的时空,知道万物都来自于它们的本性,并将干净和污秽的一样看待,他的精神也就没有瑕疵了。
既以治身,又推其余以及人,虽至于治国爱民,一以无心遇之。苟其有心,则爱民者适以害之,治国者适以乱之也。天门者,治乱废兴所从出也。既以身任天下,方其开阖变会之间,众人贵得而患失,则先是以邀福。圣人循理而知天命,则待唱而后和。《易》曰“先天而天弗违”,非先天也,“后天而奉天时”,非后天也。言其先后常与天命会耳。不然,先者必蚤,后者必莫,皆失之矣。故所谓能为雌者,亦不失时而已。
已经使自身调和,然后自身余下的推广给别人,虽然能够治理国家、善待百姓,却一概不动心思。如果动了心思,有了欲念,那么善待百姓的就是害了百姓,治理国家的就将使国家混乱。天门,是安定、祸乱、衰落、勃兴的根源。人处于天地之间,生存在变化发展环境之中,众人追求得益而害怕失去,所以争先来谋求福利。圣人遵循道的原理而且知道上天的意志,所以等别人先发出声音然后去回应。《周易》所说的“超前于天而天不与之违逆”,不是真正的超前于天;“落后于天而尊奉天的时节”,也不是真正的落后于天。说的是不论先后都要与天的意志相符。如果不这样,超前的就太早了,落后的就太晚了,都是错误的。所以能雌柔的人,也不会失去时机。
内以治身,外以治国,至于临变,莫不有道也。非明白四达而能之乎?明白四达,心也,是心无所不知,然而未尝有能知之心也。夫心一而已,苟又有知之者,则是二也。自一而二,蔽之所自生,而愚之所自始也。今夫镜之于物,来而应之则已,又安得知应物者乎?本则无有而以意加之,此妄之源也。其道既足以生畜万物,又能不有不恃不宰,虽有大德,而物莫之知也,故曰玄德。
在内调节自身,在外治理国家,到面临变化的时刻,都是要遵循道的规律的。不达到明白通达的状态能做到吗?明白通达,是人精神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东西,但是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知晓的能力。人的精神是一,加上人获知的东西就是二了。从一到二,障碍由此出现,愚钝从此开始。我们对待外物就应当像镜子里的形象一样,东西过来,我们自然迎上去就可以了,哪里需要知道如何应付呢?本来没有事物,而意念里认为有物存在,这就是虚妄的根源。道能够繁育万物,又能做到创造而不占有、有所作为而不自恃有功、生长而不随意支配,虽然有伟大的德行,而其他事物都不觉得,所以称为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