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寒潭,烟雨朦胧,一叶孤舟踏波浮行。
巨大的黑影在孤舟一侧,连成一片,犹如黑云压城。
孤舟之上,一青衫公子伫立船头,手捧一卷丹书观看,目光清澈见底,近乎空明,仿佛天地间仅他一人,一书。
雨润万物,却触碰不到青衫公子,沾染不上丹书丝毫。
孤舟任意游走在河流,就和迷失了方向的树叶,随风打转,最后只能风止落地。
终于青衫公子的目光离开了丹书,眼中的光彩开始变得复杂。
“好书啊好书,丹药精略尽在其中,可惜你几经易主,屡造杀孽,实不是出世之时,你本意医天下,奈何天下因你愈发的乱,今日我送你至此,以享终年,也算得你我所愿。”
青衫公子不再犹豫,随手一抛,丹书没入层层烟雨,却见一道身影接过丹书,落在岸边,冲着孤舟上的青衫公子微微鞠躬,旋即远去。
青衫公子取下背上剑匣,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剑匣,狭长的眸子泛光,光芒倾注在剑匣上,他在等。
忽然,他猛的抬头,目光悍然如火,与他整个人的气质不符。
“你不该来。”
一道壮硕的身影在朦胧中逼近,漫步在水面,却踏水无痕,点点波纹,尽是烟中细雨落入水面激起。
青衫公子浅笑安然:“我不得不来。”
“你若现在退去,我可以不杀你。”
身影来到船前,是一个身材雄健的的和尚,胡须半白,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虽然面带和善,但一双眼中所隐藏的凶光时而闪烁。
青衫公子手掌拖着剑匣一头,指向和尚,笑容灿烂,原本英俊的面孔多了几分醉人的光彩:“你觉得我还有后退的可能,你还有藏拙的机会?”
和尚盯着剑匣看了一会,又看着青衫公子,最后强笑两声,说道:“你已多年不背剑了,犹记当年你曾‘一壶酒敬江湖,一把剑难出鞘’,可惜今日,人至此,剑亦出鞘。”
“却无酒。”
此话一出,两人相视无言,骤然寂静,只闻细雨坠水的声音,密密麻麻,却又在此等意境下呈现几分仙籁余音。
因为今日之后,雨停之时,他们两人只能活着一个,或者都死,故他们都希望细雨长流,长的久些。
“藏剑十年,不曾想出剑之日,竟是这般情景。”
青衫公子一拍剑匣,剑匣瞬间爆裂,木屑四溅,搅动水雾,一道道雨水旋涡刺向和尚。
和尚面色如常,任满天雨水漩涡逼近,可是漩涡在距他一丈处全部被卸去劲力,木屑还是木屑,雨丝还是雨丝,纷纷坠入水中。
青衫公子单手握着长剑的剑鞘,将长剑横在胸前,他的目光温柔在长剑上轻轻抚摸,忽然,他眼神犀利,另一只手快速握住剑柄,迅猛如电,剑出鞘。
嗤!
《江湖谱》大江榜上有四奇“仙神鬼怪”,其中怪客苏丹丘号称十年藏剑,一代狂生赛承安曾在《江湖谱》上评价他若能藏剑十五年,且心无旁骛,可得剑道真解,借此,出鞘之日剑光所至,再无敌手。
今日藏了十年的剑出鞘,终是没熬得住剩下的五年。赛承安一介文人书生意气,多为江湖人不齿,尽管如此,他的《江湖谱》却也受尽江湖推崇,他的话也从未有误。
苏丹丘此剑虽未藏至十五年,可是藏剑十年,聚精、气、神于剑内,即便此时出鞘,天下可有抗手?
剑光闪过,剑气四溢,却在转瞬剑气凝成一股,锋锐无比。剑光如百丈寒冰映日,璀璨冰冷,剑气如盘桓人间的蛟龙,气吞山河。
一剑光寒十四州,剑气纵横三万里,莫过于此。
和尚巍然不动,缓缓合十双手,身上的袈裟泛起金光,一尊佛陀法相在他身后出现,凝成实物,与他合为一体。顿时,和尚面如金纸,面孔变得棱角分明,细微之处清晰可见,却每一寸都坚不可摧。
赫然是九丈金身的最高境界金刚冥王法相,号称天下护体神功中最坚不可摧的绝学。
《江湖谱》大江榜上,蒙德名列第二,尊为冥王便是凭借“金刚冥王法法相”横压八方。
江湖中的冥王,庙堂里的国师,蒙德可算不负此生,但他今日却要负了朋友。
为了大苍,今日他必须如此。
蒙德国师是草原苍狼部人,他的武风也和苍狼部人一样向来彪悍,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他都是一力破之,毫无花俏,今日也是如此。
金身护体,自然无物可破,然而理应全无防守的蒙德国师,却后退一步,这一步踩在水面上,如鼓声奏响,脚下水面掀起数丈,同一时间蒙德国师向后收拳,四周十丈的雨水全随拳势走向而动。
蓄力至此,蒙德国师一拳挥出,一道粗壮的水柱在前,其后是刚猛无匹的拳罡掩杀。
到了蒙德国师这般境界,这种富有谋略的招数早已经不不屑一顾,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将此看做一种技巧,先用水力卸去这道惊世剑气的一部分力道。因为蒙德明白苏丹丘的胜算只在这一剑,一剑过后,再无可能。
剑气纵横驰骋,转瞬即近,水桶粗的水柱裹挟万钧之力,足以翻山碎石,却轻易的被剑气破开,化作水雾飘摇。
咚!
剑气碰上拳罡,犹如惊雷乍响,藏了十年的剑气,精气神聚于剑气之中,十年藏剑,何尝不是十年养剑,此等锋利的剑锋、剑气却生生被一道拳罡相阻,不能寸进。
蒙德何许人也,背负大苍国运,成罕见之天人之境,却苦修外功,钻研气力之道。
若不是壬春秋以百年修为,囊一甲子江湖气运于一身,同为天人,几乎整个大苍境内无人可敌。
这样一个将气力精研到极致的人,最巅峰的一拳何其强盛。
何况到了蒙德这等境界,巅峰一拳又岂是只能挥出一次,一拳既出,拳拳皆是巅峰。
一步进前,又是一拳挥出,不同的是此次并未激发拳罡,而是徒手硬撼剑气,拳头上金光闪耀,竟生生突破自己的拳罡,迎在最前面抵住了这道惊世骇俗的剑气。
剑光掩映下,苏丹丘的面色不由沾染几分寒色,即便如此也难掩他的不忍。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一剑,本该是给壬春秋的。”
话音一落,剑光大作,如漫漫冥夜之中彗星扫过,剑气上锋芒暴涨,强势而又不可阻挡的横扫一切阻碍,蒙德的身体如炮弹一般向后翻滚去,所过之处的雨雾全部冲散,久久不能重聚。
嘭的一声蒙德撞入被雨雾包裹的巨大黑影中,无数碎石从中跌落,还未等落入水中,一道剑气以一线之势撕裂雨雾,带着惊世剑光划过,照亮所过之处的一切,巨大黑影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一座巍峨的城墙。
而蒙德国师则深深的陷在城墙内,足有一尺之深,仅是刹那剑气破空而至,刺向蒙德国师的心脏处,试图一击格杀他。
蒙德的身上立即涌起一层金光,护在一丈开外,剑气的锋利却是世间独有,原本为蒙德挡下过无数绝杀的光罩却没能挡住剑气。
剑气一点点的蚕食金光,每挺进一寸,金光便会出现一道裂痕,就这样僵持片刻,剑气已经破开金光半丈之余,金光轰然炸裂,剑气顺势而入,刺在蒙德的心脏处。
蒙德金刚冥王法身的无敌防御在此刻彻底呈现,剑气触碰到蒙德,犹如击打在钢铁上,一声脆响后却再难寸进。
蒙德如金纸般的面色逐渐有异,露出潮红,但转瞬他一声大喝,吐出一口浊气,他面色恢复金色,气势磅礴起来,周身的衣服鼓荡,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道在他身上涌动。
雷声连绵炸响,蒙德的身子在墙壁上快速蠕动,最终力道积蓄完毕,浑身发劲,冲出了城墙的凹陷处,剑气在他的冲击下,不不断后退,待达到一个积点后,寸寸崩断,粉碎在空中。
蒙德落回水面,站在距船三丈远的水面上,身上袈裟的胸前已被剑气搅动的稀烂,身上也沾满不少碎石屑,万分狼狈。
他静静的站在水面,撤去金刚冥王法身的面孔悲悯,目光清冽,身材壮阔的他不觉的有了中原佛门高僧的神韵:“昔年你我共游江湖,今日你虽死,可有遗愿,我替你完成。”
苏丹丘站在船头,长剑回鞘,随手抛入水中:“情事叨扰,不敢劳烦。”
“问你一件事,还望实言相告。”
苏丹丘平静问道:“你适才用了几成力?”
蒙德没有掩藏,如实告知,说道:“八成有余。”
苏丹丘洒然一笑,“想不到赛承安这个竖子竟真的有这般见识,可叹可敬,事已至此,只愿来世你我同生一片太平天下,再游江湖。”
雨停,雾散。
一轮红日渐渐升起,天已渐亮。
一抹光辉照在孤舟上,苏丹丘一席青衫白日生光,晴空下伫立在波光荡漾的护城河上,没了细雨蒙蒙却变得更加萧索。
一剑既出,未曾功成,便无需出手。
苏丹丘冲着蒙德微微一笑,而后深深作揖,算是拜别,此番一别,即是阴阳两隔。
苏丹丘站直身子,光辉下异常挺拔,青衫任意摇摆,人却僵硬不动,他已自绝身死。
他逍遥半生,却终究难逃他人摆布,邀战蒙德以消弱大苍国运,可为了兄弟之义他又自绝身死,这两次他都有一个机会,奈何他都选择了死的那一个。
他宁死,而两不负。
只怪苏丹丘身在江湖,由不得己呀。
护城河岸旁一隅,黑衫男子手握狼刀,目视大都,或许他眼中更在意大都护城河中此刻屹立不倒大苍战神蒙德。
“《江湖谱》第二蒙德尚且如此,那天下第一的壬春秋又有怎样的实力呢?”
苏丹丘选择了宿命,为之赴死,黑衫男子的心志坚定,他不会如苏丹丘一般甘愿受其摆布,他要挣脱束缚,回到那个他个他藏在心底的世界。
有人藏剑十年,一剑出,天下惊;有人藏己,若也藏了十年,一朝出,又当如何?
翌日,有孤狼煞星,君广陌自塞外而来,荣登《江湖谱》,名列第五。
先是转战千里,格杀烟云十七骑,名震江湖,居于《江湖谱》小湖榜第三十九。
而后,于大都城外观蒙德与苏丹丘一战,得以顿悟,武功大增,孤身入长胜剑宫,一人一刀灭长胜剑宫满门,将闭关五年不出的天下第五剑神西门禹枭首。
他更在长胜剑宫留下血字:欲屠江湖,但求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