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轶芝听说是急性阑尾炎并可能穿孔,吓得两腿发抖,又听说唯一能做手术的江平院长不在家,顿时哭成了泪人:“妈妈,这可怎么好,你可不能把小弟再弄去呀。”
门玉生笑了:“侯护士,你就没听说过长春有个‘门一刀’吗?怎么信不过我?”
侯轶芝:“门局长,信得过,信得过,看我都急糊涂了。千万请您救救我小弟吧,我就这么一个亲人啦,只要能救小弟,让我干什么都行。”
侯轶芝申请为门玉生做器械护士。她惊奇地发现,门玉生已经远非技术精湛所能形容。在自己护士生涯中,包括高护校进修在内,抛开人品不说,满福祥应当是自己佩服的技术精湛的医生,但满福祥同眼前的门玉生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为自己考虑,后者为病人着想。满福祥下刀子首先考虑自己方便,切口往往拉得大,缝合粗枝大叶,仿佛切的不是皮肉而是在做一件木工活。门玉生给弟弟的切口小到医学规范的极致以外,考虑术后患者肠道能早些复位,手轻柔似棉花,缝合如同在绣花,在补裘。侯轶芝庆幸自己一度想请满福祥为弟弟手术的打算被门玉生替代了,求了满福祥就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当然为了弟弟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门玉生亲自下的医嘱让侯轶芝很意外。抗感染口服为磺胺哒嗪,肌注盘尼西林;考虑有肺结核病灶同时用了链霉素,并吊了葡萄糖生理盐水。在骑兵旅时这些高档药是给旅一级长官用的,而且要经满福祥院长一支笔特批,一般士兵即便烧出了残废,也绝对用不上。如今却用到了一个普通护士,而且是辞职护士的弟弟身上,且不说这么大人情应当偿还,就是这不菲的药费也够自己在这儿干几年的。侯轶芝觉得应当答应门玉生的任何要求了,还有不得不委屈面对那个副院长的骚扰。这一切都是为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侯轶芝不安地说:“门局长,我知道这些好药都是给重要人物和军功英雄使用的,您却把它用在了我的小弟身上。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
门玉生:“共产党提倡人人平等,从来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谁的病重,谁有需要,就用在谁身上。你弟弟正需要呢,莫谈什么报答。”
侯轶芝:“我知道这些药花了很多钱,可我一时半会凑不上。我会加倍努力,黑白不休地加班,争取早日还上。”
门玉生:“市立医院是人民的医院,对职工家属实行半价或全价优惠,你是市立医院职工,你弟弟作为职工家属享受半费医疗优惠,其余的可暂时挂账。如果没有偿还能力,你自己写个申请让院里批一下嘛。对了,我听说你要离开市立医院别处高就,能不能告诉我要到哪?”
侯轶芝:“这个,这个……”
门玉生:“好了,不好说就不说,是我问多了。不过,你刚才手术时那娴熟的手法棒极了,我手还没伸过去你就知道我要止血钳了。说心里话,市立医院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只不过医院开业伊始,条件太差留不住人才。好在你到别的医院也没离开长春市,都给长春老百姓服务,都归我这个卫生局长管嘛。”
侯轶芝:“门局长,我不打算走了……”
门玉生:“那当然欢迎了。不过,你可别因为弟弟的医药费不情愿留下来。我说过了,即便不是职工家属,属于这个城市的困难居民,医药费都可以照顾的。我到你家看了,屋子也太冷了,说明我们医院对职工生活关心得还不够,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卫生局长有官僚主义呢。”
侯轶芝:“小弟这件事我很感动,心甘情愿不走了。虽然您说了不用报答,受了这么大的恩惠,还是应当报答您的。只是我只会当护士,也报答不了更多。请门局长以后多派些活儿。”
门玉生高兴了:“既然你非要坚持报答,那就为我这个卫生局长多做些工作吧,把你那一针见血的本领教给其他护士,让我们的孩子少挨些疼。对了,我还真有一个活,也算给你提条意见。听说你不欢迎医院工会的同志家访,既然情愿加入医院职工队伍,就要支持工会工作嘛。”
侯轶芝有些哽咽了:“昨天工会吴大姐领人到家,送去了300斤煤柈,还把炕灶都清掏了。多谢门局长关心……”
弟弟安稳地睡了,小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出门望天,太阳暖暖地悬在空中,侯轶芝觉得浑身轻松,目光从左自右逡巡着医院大楼,心情从未有过这么舒坦。目光转到三楼那两间稍微凸出的窗户,有一间是副院长室,心不觉“忽悠”一个下沉。
5
隋纯宗出事了。
隋纯宗是在马车上被带走的。那天午后一点稍过,离开医院刚要上车,就听到背后有人喊“隋纯宗”。正在奇怪何人连名字后边的“大夫”或“先生”都不讲究地省略了,待转回身时,两名公安一人提住了一只手,“咔嚓”便扣上了手铐。隋纯宗当时的反应没有惊恐,只有疑惑。
此情景被从门里出来抱小孩的年轻妈妈看了个正着,赶上去一把捉住年轻警察的衣袖:“你们怎么抓大夫呀?我孩子的药刚开了一服,剩下的你们给开呀?快点放开他!”
隋纯宗看见正是自己刚诊断患小儿麻疹的妈妈,举起铐着的双手苦笑道:“去纯宗堂找我女儿换方子吧。新方子记住要饭后吃,这孩子挺重的。只是,只是……”
年轻警察见孩子妈妈不撒手,气恼地一甩胳膊:“你别干扰我们抓反革命,他犯的可是窝藏国民党大官的重罪。快撒手!”
望着哇哇直哭的孩子,年轻妈妈一把又抓住了年轻警察的一个纽扣,大声喊道:“我不管反革命、正革命,那是你们政府的事。你们抓给我孩子看病的大夫就不行!”
警察也恼了:“你耍泼妇是不是,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办了。”
“你办我老太婆好了,我跟你们走!”从门口后跟出来的老太太撒着两手奔过来,“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闹叽叽自个闹去,抓大夫算什么本事?他隋大夫伪满时给我儿子看过病,今天又给我孙子看病,小鬼子、国民党都不拿看病的大夫出气,你们共产党这算弄的什么事?”
到了公安二分局才知道自个犯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窝藏反动政府高官的反革命罪。对此,隋纯宗自认撞了霉鬼。那是在共产党第一次进长春的1946年4月14日。当晚,枪炮声中一个中年人自称遇匪患闯进医院要求避祸。隋纯宗想,开多少方剂才能救人一命?便将人藏进了药库。这人一住就是半个月,却被发现是个大烟鬼,立马赶了出去。没承想到了5月23日,无名的烟鬼摇身一变成了赫赫威名的国民党长春市政府的参议长霍占义。接下来,隋纯宗的行医执照受到审查,处方中的麝香、阿胶等贵重药被检出成色不足。又被举报偷税,一周之内税务官三次上门。直折腾得变卖全部贵重药品换成五根金条送上去,霍占义方“开恩”地告诫:“我在你那儿是住院半月,并无其他情事。”隋纯宗知道,霍占义非常不愿别人知道他于共产党掌权时,在纯宗堂躲藏半月无所作为。可百思不解的是只有自己与霍占义本人知道这段经历,如今霍占义逃之夭夭,是谁人告发自己,又是如何得知内情的呢?一夜未合眼也没想明白仇家为谁,自己又如何交了这个仇家。
第二件却感到奇耻大辱。自诩从医大半生,从来把脉如触电线,开方如履薄冰,却被告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状告具体罪行是自己连妇女妊娠与血瘀都不分,胡乱下虎狼猛药,导致孕妇流产。隋纯宗清楚记得,农妇曾诉腹痛难忍,淋漓见红不止。诊查断定,该妇早有瘀血癓块于腔宫,冲任失调,致妊娠胎动不安;瘀阻经脉,故漏下不止;血行不畅,不通则痛,故而腹痛。当时开的方剂功能为活血化瘀,缓消癓块。考虑到妊娠在身,小心做了加减。这正是纯宗堂的看家秘方之一,突出特点是险而奇。以前自己在家,会亲到药房监督配药,如今坐诊医院,便在方剂旁画了两个三角号,并加了两个惊叹号。
隋纯宗此时觉得就像有人正把“纯宗堂”的牌匾偷偷摘下来,扔到大街上让长春全城的人用脚踩,虽然一万个不服,囹圄中却无人听自己辩白。谁能来拯救自己呢?绝望中想到了多年交往的朋友满福祥,虽然他现在跟官府交往不如国民党那时候密切,但办事的主意多。更重要的是满福祥欠着自己的情,按江湖规矩他应当出手相救。再一个就是门玉生,为人热情公正,不会见人受冤枉而不管,只是自己跟人家没什么交情,短暂的交往都是自己欠人家的情未还,按理说人家没有帮自己的责任。
门玉生正会同张杰、江平找几位老中医在家里研究隋纯宗开的那张方子。已经晚上八点了,还没弄出个头绪,广春进来提醒说饭已经热第二次了,是否吃完了再研究?门玉生看了看那几个老中医:“对不起了,把馒头和汤菜拿到这儿来,我们边吃边商量吧。”
江平:“患妇于桂兰的胞宫素有瘀血癓块,妊娠后漏下致胎儿不安,以桂枝为君,桃仁为臣,芍药和茯苓为佐,方剂取之《金匮要略》的加减应用,药方是没有问题的。”
张杰:“江院长,你能不能说得通俗一些,让我们外行也能听懂些,不然我们怎么发表意见?”
江平歉意地笑了笑,解释说:“那个叫于桂兰的妇女,以前子宫里就有癓块。癓块就是瘀血的肿块。妊娠,也就是怀孕以后又流血。正常孕妇怀孕后就停经了,是不该流血的。于桂兰血流不似经常经血那样痛快,总是淋淋漓漓不停,颜色也不同以往的正红,呈现紫黑晦暗色。子宫肿块导致血流不畅,阻滞不通顺,于是肚子疼得受不了,已怀上的胎儿就躁动不安。治疗的方针应当是活血散瘀,消除肿块。君药,也就是第一位主药用桂枝,通血脉,散阻滞。臣药,就是第二位的副药用桃仁,也有活血功能,对桂枝化瘀肿起增强作用。佐药是主药、副药之后的辅助药茯苓、芍药。芍药有止痛功能,茯苓有调节寒温补气功能。这应当是个好方子呢。”
张杰:“方子没问题怎么把人家孩子打下来了?”
门玉生:“这话问到节点上了。方子虽好,剂量最要。我昨天查了《金匮要略论注》卷20,妇女怀孕且有瘀血肿块者要‘渐磨之’,也就是说要逐渐消肿,缓慢散瘀,不可猛攻。是药三分毒,治一经同时也损一经呢。”
江平:“方子上主药和副药桂枝、桃仁各二钱,其余佐药各三钱,研成散末,分成9包,三日量,每日早晚各一包。二钱等于6克,分三日每日2克,早晚各一次,等于每次仅1克,符合对孕妇‘渐消缓散’要求,此剂量当不至于流产。同时,我认为此方还偏保守了一些。当时隋纯宗只开了三日药,估计是三天后看一下效果再调加剂量,结果……”
一位白发中医说:“各位长官,以在下看,方子与剂量都不是致孕妇流产的原因。隋先生在方子旁也标注两个三角号,足以证明此方精心斟酌过。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配药生把剂量搞大了,另一种是孕妇自家吃多了药。”
江平:“出事的当天下午我就去查了。负责配药的是纯宗堂的马小六,把配药记录都拿出来了,说是见了东家两个三角号标注,半点也没敢误差。孕妇和她的丈夫、婆婆异口同声说老实按方吃药,没有多吃半点呢。”
另一位中医说:“各位长官,我们都是干这个活的,退一步说,即便不慎看走了眼,也不能病人一告就抓大夫呀,何况老隋这方子没错。小日本和国民党说了算的时候也没这样,老隋这事反响可挺大的,大家都不敢给病人诊病了呢。”
6
门玉生拿着市卫生局关于药方无误的鉴定材料,找法院院长方正通融隋纯宗的事。方正跟门玉生在延安时是老相识,挨了炮弹曾被门玉生抢救过,说话便很直接,“老门,隋纯宗这事主要不在医疗事故上,主要在于他窝藏霍占义的反革命罪。在办他反革命罪时正好又赶上了医疗事故,便数罪并罚了。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反革命罪,医疗事故到不了我这儿。何况这个医疗事故没有死人。”
门玉生说:“只要反革命罪不追究了,医疗事故你们法院也不管了呗?另外,你看一下我们的医疗鉴定,方子没错不该追究医生责任呀。”
方正:“那可不行,这事没纠缠起来的时候,民不举,官不究。现在闹到台面上了,就得有个说法了。虽然方子没错,药错了也跟隋纯宗有关系。因为药从纯宗堂拿出去的,没有直接配药责任,也有管理责任呢。”
门玉生:“老方你这么较真可是没有全局啊。你只看到孕妇流产了一个婴儿,怎么没看到每天十几个二十来个人等他治病?对老百姓生活与健康损失很大呢。这里边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呢,谁能保证他家的司药没有问题?”
方正:“老门,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那家告得太厉害。那老太太守着独子一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儿,说是好容易怀了个孙子还被药掉了,哭哭闹闹这些日子天天来法院要赔孙子。过去千百年来旧政府不允许老百姓讲话,现在咱们共产党让群众讲话,有告不诉群众影响不好呢。”
门玉生:“你能不能事实求是点,那个妇女怀孕才12周,孩子尚未成形,咋就知道是个男孩?我也不求你别的,怎么能把人给我放出去吧?”
方正:“只要你让公安局做个误藏的结论,也就是说不知道藏的是霍占义,并设法不让那个老太太上告,我就给你判缓刑。不然的话,两年实刑打不住。”
门玉生埋怨于东方:“你们公安局抓点军统特务什么的,一个看病救人的大夫你抓他干什么?还说跟我是好朋友,我哪个人借力你们整哪个。再说你们领着他走就行了呗,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看病忙到一点,饭也没吃,大庭广众就上手铐,不能留点脸面呀?”
于东方:“又动了你的心肝宝贝了?你以为我愿管哪,是二分局收到检举信,窝藏伪政府参议长霍占义,这案子还不该办?这么亮眼的案子,那些年轻干警手重些可以理解。不管什么理由,霍占义在他家住半月是事实吧?我们进城这么多日子,他没主动坦白交代也是事实吧。”
门玉生:“检举信?早不检举,晚不检举,怎么他到市医院为老百姓看病了才检举?明明那个方子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特意标了两个三角提示号,药竟然出了问题。有没有其他原因?比如他家的药局。昨天下午我去拘留所看了隋纯宗,他告诉我根本不知道住在他家那个人是霍占义,而检举信说明知是霍占义故意窝藏。实际上发现是个烟鬼硬撵走的,故意窝藏还能撵走吗?还有,昨天隋纯宗亲口对我说霍占义住他家的事只有他两人知道,检举之人如何得到这个情况?我发现隋纯宗周边总是不消停,似乎有人在搞事。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我把它全告诉你。你是保卫专家,帮我好好研究研究吧。”
于东方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话:“这一段我们把精力都投入到打击现行的爆破、投毒、暗杀方面,你说的情况是我疏忽了。看起来手拿听诊器的卫生战线也不太平呀,真得查一下纯宗堂那个配药的背景。”
门玉生着急地提示:“还有,还有,你知道的……”
于东方:“老门呀,我知道你没说出口的是什么。你刚才提的几个问题,我都记下了。不管涉及谁,即使涉及公安内部,我也一定按原则给你一个交代。怎么样?”
一大早,门玉生刚上到三楼楼梯转角,就看见江平院长办公室门口二十多人吵嚷着挤成一堆,一个老太太焦急地恳求道:“江院长,你们快去公安局把隋大夫保释出来吧。我孙子让隋大夫看了一回就见好,昨天换了他女儿的方子,咳嗽又大发了,嗓子都哭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