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的风雨使隋纯宗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江湖,最忌欠债。尤其是人情债,看似占了便宜,实则套上了枷索。是债,早晚都要还;不还,则必结仇怨。自己同满福祥的关系便是如此。在围城最惨烈、医院纷纷倒闭的时候,自己得益于少数达官贵妇离不开的补肾安神、补血固崩等几剂药方。方子在脑海深处藏着,上好的丹参、阿胶、龟板、人参、枸杞却同粮食一样难搞,是满福祥给搞来了这些稀缺的药品,自己的纯宗堂才没有像望远医院那样关门。满福祥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满福祥于危难之中帮忙拯救了自己的纯宗堂。就为这个人情,满福祥提出让准小舅子(三房外室之弟)在自己的药房谋一饭碗时,虽然破了药房重地非徒不用的多年规矩,但自己丝毫没有拒绝的理由。如今共产党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自己,究竟要图什么?隋纯宗不寒而栗了。
隋纯宗给自己留的后路是不能陷情太深,找寻机会脱身。这是满福祥给自己的肺腑建议,尽管满福祥在医疗技术上不及自己1/10,但在处理复杂社会问题和人脉关系上自己又不及满福祥1/10,国民党垮台之前他能顺当脱掉军装并开起福祥医院便是例证。隋纯宗规定每次坐诊只看五个病人,即使候诊的病人再多,也硬着心肠不许护士挂号。一时间,有早起挂号的竟前半夜来排队。张杰气恼地向门玉生反映:“那个隋纯宗太耍大牌了,要拒医回他纯宗堂呀,在这儿不是把咱市立医院的规矩和医风影响坏了?”
门玉生笑了:“他病看得怎么样?有没有怠医误诊问题?”
张杰:“病倒看得蛮好,的确比许多医生医术高明,病人好得也快。”
门玉生:“只要他能给老百姓看好病,就足够了。别的医生看十个好两个,人家看五个好五个,有资格耍大牌哟。”
张杰:“门玉生同志,我还要给你提一条意见。怎么一遇到技术大拿也就是你所说的人才,你就没有了原则性,宽容得无边无沿呀。越是有影响的社会人物,越应当严格要求才对,否则怎么体现我们共产党提倡与反对什么的鲜明立场。隋纯宗如此表现,我们如果没个态度,老百姓将怎么看我们?”
门玉生:“规制一个人的行为容易,让一个人的思想也与我们规制的行为一致,则要付出长期的艰苦努力。我们可以要求隋纯宗工作干满半天,他可能看十个病人,也可能磨洋工只看三两个病人。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方使其倾心臣服,对隋纯宗这种在旧社会浸润了几十年的人要有耐心,事缓则圆嘛。”
张杰:“我说过,《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编的故事,可你总拿那东西说事。我把话撂在这儿,如果咱不早点对隋纯宗严肃起来,早晚他会给咱捅个大娄子。”
隋纯宗加快了走后路的速度,终于闹出了闭诊事端。
这天上午,隋纯宗把五个病人的号一起收了上来,拣出三个相对较重的先诊看完了,另两个轻点的交给一个年轻医生,自己便不辞而别了,而且带走了中医科当班医生。那两个半夜起来挂上号的进屋一看,长胡子的隋纯宗换成了下巴没毛的年轻医生,立马炸了锅:“市人民医院改成老爷医生院算了,把病人扔了就走,还配当医生?”
“国民党的市立医院也没把病人扔了不管,共产党会不会管理医院?”
“卫生局长管不好大夫,赶快给能管的人腾地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愤怒的情绪互相传染并迅速发酵起来。一个后生一把扯掉了“中医科”的牌子狠狠摔在地上,见没有摔烂,上去一脚拦腰踏成两截。一个中年男子左右瞅了几眼没找到称手的东西,脱下臭鞋把门砸了满面花。江平院长得到消息赶来时,中医科的诊床上、桌子上、地面上都堆满了人。江平急忙调串两名医生,自己亲自坐诊,总算勉强恢复了秩序。影响已经闹开了,周副市长给门玉生打电话要求迅速查明原因,予以严肃处理,并将结果报告市政府。《长春新报》记者也赶来现场采访。
已经摸清隋纯宗去向的张杰气哄哄地说:“门局长,我早说过要对隋纯宗加强教育与管理,可你一再姑息放纵。在纯宗堂他把诊椅插满针一次不坐,与我们没半点关系;在市立医院他必须坐在诊椅上一动不许动。借这起事件,我的意见是对他严肃执行纪律。”
门玉生捂着半边腮帮子,说话之前先“嘶啦”一声:“越是出了问题我们越要沉住气。不同人的问题要有不同的处置方式。对隋纯宗怎么执行纪律?把他退回纯宗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现在着急的是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来市立医院坐诊,背后隐情何在?”
张杰:“这事老百姓那儿要有个交代吧?周副市长还要处置结果呢。作为副局长该说的话我可都说了,反正你是局长,卫生局好了孬了由你负责,我只是替你着急而已。”
门玉生:“我看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是急事着急也没用,即便心里急,步骤也不能急。你性子那么急,这件事我来处理吧。老百姓与周副市长那儿我负责交代。”
3
门玉生等人赶到聚仙阁饭店时,满福祥正拉着七八个人给隋纯宗敬酒,为他的生日暖寿。望见门玉生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大堂,尤其后边还跟了两个挎匣枪的大个子,本应当班的隋纯宗脸色大变。满福祥歉意地说:“今天是我害了隋大哥。共产党的纪律铁面无私,怕要严厉处罚呢。”
隋纯宗虽然也有些心慌,此种场合却不想公开露怯:“怕什么,我正等着他们开除呢。”
房门被推开了,门帘呼啦一个晃悠,进来的不是门玉生,肩挎匣枪的于大龙掀开了门帘。满福祥一个激灵,人中了定身法一样,半举着酒杯一动不动了。帘后露出了门玉生一张笑脸,双手抱拳道:“对不起了隋先生,都怪我粗心,您过生日也未安排休息。来迟了,可否赏一偏座为您贺寿呢。”说着一挥手,门帘掀开处,高大军双手捧着一个直径一尺的白面大寿桃。寿桃上六颗大大的红枣甚是抢眼,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隋纯宗有些动情:“隋某一介坐诊布衣,门局长屈驾光临,实在没有想到。隋某惭愧,真的惭愧。”
门玉生:“共产党历来主张,只要是做了对人民群众有益的事,我们都应该尊重,给您贺寿是完全应该的。我今天与江平院长、吕望远先生一起来的。对了,吕望远先生除了与你一样在市立医院坐诊,局里还劳烦他通过医师公会举办防疫培训班,以后同您也要打交道,就一块给先生贺寿来了。”
满福祥很快插了一句:“哎哟哟,吕先生是当了共产党的干部受重用了呢,应当向您贺喜呀。”
本来隋纯宗还在庆幸自己没被抓了吕望远那样的官差,满福祥一句话,却使他心中突然升腾出一股莫名的火来:“看起来还是干西医好哇,学医和从医都容易见成效,能抽出时间干别的大事业呢。中医就复杂了,没个三年五载出不了徒,出了徒还要活到老学到老。我那女儿学了三年西医就感觉没啥可学的,这不又回来找老爸研修中医了。”
吕望远没料到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拣那绵里藏针的话语扔了回去:“隋大哥,让我说您送令爱学西医是对的。西医抓骨干而弃皮毛,现今成形的诊疗技术简捷明快,用药方式灵活多样,该服用的豆粒大的药片半口水便送下去了,还想快就肌肉血管一针见血,如果是阑尾炎一刀切下去一劳永逸呢。大先生说的对,中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了徒。在下愚见,岂止学成慢,中医整个透着一个沉稳,慢慢悠悠,汤汤水水往胃里灌,不知吸收多少?什么时候能到达病灶部位?内中玄妙外行人看不明白呢。”
隋纯宗:“中医绵延数千年长盛不衰,重要原因是对病体无微不至的关怀。例如风寒,也就是西医的感冒,中西医的治法大相径庭。我女儿搞西医时的治法是,无炎症者解热消痛——正痛片或安乃近注射,控制不住有了炎症就用磺胺或抗生素。一茬感冒十个人、一百个人,都用这一个方子。这么说吧,感冒两次的人自己都能当医生。中医则不同,不仅要区分寒热与暑热、多汗与无汗,而且针对病体不同情况,分别依病施治。也就是说,中医是十个方子治一个人的病,把病人不同阶段身体方方面面都关照到了,是仁爱之医呢。”
吕望远:“在下以为中医对患者的仁爱,犹如老妈子保姆对待公子哥,的确无微不至,令人感动。按西医学理论,人体都有自愈功能。比如炎症,没找我们医生时,是体内的白细胞在吞噬炎病细菌;找到我们医生时,说明体内的防御能力已不足抵抗病毒细菌的侵略。我们医生给的只是帮助,而且是在主要方面的帮助。病体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自然迎刃而解。西医学认为,方方面面都关注到了,看似很温情,实际上增加了肌体的惰性,最大害处是弱化了肌体的自愈抗病功能呢。”
隋纯宗:“跟我中华民族数千年医学精华比起来,洋人的西医生长历程毕竟短了些,有些病西医至今仍在孜孜以求地探索。比如常见的小儿麻疹,西医不该说它是束手无策,也只能搞对症治疗。烦躁不安给点镇静剂,咳嗽不止给点镇咳剂。据说有的对发烧婴儿使用过量退热剂,使病体骤然降热,把疹毒生生憋回了体内,导致婴儿夭折了。当然西医在治疗合并肺炎、喉炎方面有其所长,这是中医所不及的,但也属于马后炮的补救治疗。而中医治疗小儿麻疹三期方剂,却是我中华医学独到精髓:前驱期,辛凉透表为主,皮疹易于透发;出疹期,清热解毒为主;恢复期,以滋阴为主。三剂药散下来,如果不是病体极其衰弱者,何来并发症之说?”
见两人话语有些激烈起来,江平要插话制止,听得饶有趣味的门玉生摆手制止了,却不料满福祥极快地又插了一句:“那也只有你纯宗堂的绝方三散,托疹散、镇疹散、抚疹散才有如此奇效呢。当然,隋大哥代表了中华医学的精华瑰宝,包括我辈在内的西医岂可同日而语?不过,这话应当将望远医师排除在外。”
满福祥的话如同在两人火辣辣的话语对垒中又浇了一瓢油,吕望远抬高了声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行各业有精华必有软肋。多年来,结核,也就是中医所定义的痨病,一直是中医孜孜以求探索的不治之症。病人肺部结核咳嗽、盗汗,有的竟给人用贝母、桔梗、杏仁等治疗气管炎的药物,对结核没什么效果;更有那急于求成的竟然用具有发汗作用的麻黄,结果加重病体虚弱。而在西医那儿,结核已成为可治之症。仅异烟肼、链霉素等常用有效抗结核药已达十几种之多。这也是西医学独到的精髓呢。”
隋纯宗也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自古之大医者如孙思邈、李时珍、张仲景等都是中医,纯宗孤陋寡闻,没听说西医有过大医出现。”
吕望远:“不管怎么说,自古中医易出庸医,把人治死了不说没治好,而说病入膏肓;西医是难出大医,绝少出庸医。死有死因,活有活理。”
见二人争议到医德医风范围,门玉生笑着摆手制止了争论:“听两位大师高论,各有千秋,门某茅塞顿开。一个现实摆在面前,本局医界有两支队伍,中医、西医,均在本局的支持扶助范畴;本局长虽为西医,现在每天都在学习中医;本局最大公立医院的院长江平先生集中医西医技艺于一身,江院长主政的医院中医、西医兼而有之;吕望远理事长领衔的长春医师公会涵盖了长春城内最优秀的中医与西医;卓有远见的隋纯宗大先生送爱女学了西医又研修中医。这些说明了什么?事实胜于雄辩,存在就是道理。不管我们怎么想,如何说,其实中西医从来密不可分,谁也离不开谁。为此,我提议,为我们长春市中西医的紧密融合团结干一杯!”
吕望远举杯敬隋纯宗:“长春医师公会还望您大力支持,没有您的参加,会暗淡无光的。”
隋纯宗释然地笑了:“彼此,彼此,隋某定会恭敬从命。”
分手之际,隋纯宗拉着门玉生的手不放:“门局长,都知道共产党纪律如铁,隋某屡犯贵党的规矩,想不明白门局长为何如此宽容?”
门玉生:“大先生是我们请来帮忙的客人,当然要以客人的礼节相待。何况您妙手回春,治好了那么多生病的百姓呢,可算作瑕不掩瑜吧。当然,我相信大先生再有此等重要事情,定能事先告知院方找人替换,那将是锦上添花呢。”
隋纯宗非常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门局长,你如此宽大为怀,隋某在医界同行中做不成人了,多年的品行被自己弄脏了。”
第二天,中医科门上贴出了一张《敬启》:
在下隋纯宗,承蒙门局长玉生先生抬爱来大院坐诊。然而半生私医,闲散无羁,无意间触犯公院之大规,给诸位病乡邻带来烦恼与不便。为示改过弥补之意,自即日起,每周坐诊三次,且奉院规为己律也。
隋纯宗果然言出即行,每次坐诊都在市立医院上班前十分钟做完诊查准备。每次也不再限诊五个人,时常忙到午后一点多钟,先问过护士有无危急患者后,方才回家吃午饭。出了院门,于大龙早把车停在路边,上前殷勤掀开棚帘,待隋纯宗坐稳后,又递上一个鸡毛絮的手箍套筒:“这是门局长让高姨给您新做的。天太冷,您老写了一上午方子,快暖暖手。”
隋纯宗知道于大龙说的高姨是门玉生的爱人高广春,不仅感慨起来:“想那曹孟德当年对关云长也不过如此。关云长当年为曹操在官渡斩颜良、诛文丑,我可怎么报答门局长呢?要不自明儿起,我不要车接送了,不好太特殊。”
于大龙:“不接送可不行,那样局长一定认为我服务得不好。再说您老坐车不算特殊,门局长说,您老是六旬的老人应当车接车送,别人不够资格呢,包括他自己在内。”
隋纯宗:“卫生局就一辆车,我坐了你们局长出去办事咋办?”
于大龙:“我们局长插你的空儿啊。插不上就走路,出远门时就找公安局借马。公安局于东方副局是我们局长的好朋友。”
隋纯宗不说话了,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4
门玉生在吕望远陪同下找到侯轶芝那冰窖一样的矮房时,姐弟俩都满头大汗。侯轶芝是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怎么把弟弟弄到医院,弄到哪家医院。弟弟是肚子痛得满头大汗,人几乎虚脱。于是冰凉的土炕临时做了诊床,门玉生说:“望远,你是内科专家,你检查吧。”
“轶芝,小弟肚子疼多长时间了,恶心呕吐有没有?坏没坏肚子?”吕望远边问边触摸,“哟,这么烫。腹壁肌肉强直,门局长,压痛点在麦氏。”
“小伙子,你是说突然疼,开始在肚脐周边,一阵一阵的对吧?”门玉生说,“望远,他说没吃什么不洁东西,也没拉肚子,肠炎可初步排除。肚子硬如板壁,寄生虫应当排除,蛔虫病腹部柔软。你用布氏法查一下,有反跳痛就是急性阑尾炎。”
“门局长,布氏检查有反跳痛呢,脉按每分钟108次。”吕望远说,“小伙子,针尖刺你这儿疼不疼?”“不疼。”小伙子答道。“门局长,敏锐感为阳性消失。情况不太乐观,有穿孔可能。应当化验一下白细胞总数。”吕望远说。
门玉生:“既然需要手术,你再查一下部位,看看前位还是后位。”
“小伙子,慢慢向左侧躺,对了,把右腿再伸过来。怎么,疼得厉害吗?”吕望远说,“门局长,右下腹区疼痛阳性,应当是比较麻烦的后位阑尾。可是江平院长去哈尔滨了,今晚不手术这孩子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