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纯宗也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自古之大医者如孙思邈、李时珍、张仲景等都是中医,纯宗孤陋寡闻,没听说西医有过大医出现。” 吕望远:“不管怎么说,自古中医易出庸医,把人治死了不说没治好,而说病入膏盲;西医是难出大医,绝少出庸医。”
1
孩子的手腕被妈妈扯到了护士跟前,妈妈望见护士手里的针头,使劲把脸转了过去。针还未挨上手背,小孩子便连声喊着疼,老太太颤抖地讨好着:“护士,我大孙子血管细,你可千万小心扎呀。”护士噘着嘴唇,抓起手背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孩子大叫一声疼,护士手抖了一下,血管没有回血,护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按住别动。”
孩子的小手腕又加上了奶奶一只枯糙的手,还是没有成功。护士说:“你们一群人围着我,血管这么细,我打不进去,换个人吧。”
换了两个护士,孩子的手背肿了起来,嗓子已经哭哑了,新进来的护士说:“三个人都没扎进去,不是技术问题,孩子不适合在手上打静脉针,改头皮针吧。”
孩子的头皮也肿了,妈妈跟孩子哭成一团,奶奶的粗嗓门几乎把房盖掀了起来。副院长兼院办主任陈宏带着一个年轻大夫赶来了,看了孩子的手背和额头,跺了一下脚说:“还不快找侯轶芝!”
侯轶芝穿着一身得体的国民党军队尉官服,一头披肩发加上高筒皮靴显得格外苗条,肩上挎着一个背包,看样子是下夜班还未走出去。陈宏眼前一亮,竟忘了说话,发呆的神态晃进侯轶芝眼孔,侯轶芝只觉着一个别扭,转身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年轻大夫见状急喊:“侯轶芝,我的病人,大叶性肺炎,快来把吊针给扎上!”
侯轶芝捧着孩子那个青肿的手背,轻轻吹着,尔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花手帕,倒上温热水慢慢敷上:“小男子汉,打了这么多针还让打,真够勇敢的。不过阿姨不打这只手,肿了不能打,肿了打就疼,不肿的打了不疼。让阿姨看看那只手,能不能盖花手帕?你看这手帕多好看,蝴蝶在飞呢,送给你好不好?”
乘孩子精力分散时,另一只手上轻轻一针,居然回血了。侯轶芝轻勾了一下小男孩的手心:“小男子汉,疼吗?噢,疼了一下。还没哭,真勇敢。”
小男孩:“军官阿姨打针我就不哭,你这蝴蝶手帕真的给我吗?给我就还让你打针。”
侯轶芝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望着侯轶芝离去的背影,老太太说:“别说,这个‘侯一针’的外号真挺准,一针就淌血呢。依我看,共产党哪都好,就是技术不行,都是土包子,三四个共产党也抵不上人家一个国民党。”
陈宏:“老太太,你怎么说话呢,注意点政治立场呀。什么国民党?侯轶芝以前当过国民党不假,可她现在干的是共产党。你没看见她没有领章和胸卡吗?不了解情况别乱讲话。”
孩子妈妈发现婆婆的话得罪了四个护士又惹了副院长不高兴,连忙赔笑脸:“妈,还是共产党好,咱大宝才交了一半的住院费。要是国民党在,咱看不起病呢。共产党医院大夫好,护士也好,都尽心了。”
老太太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毛病:“我知道护士们个个尽心,针扎不进去,头都急出汗了,我的意思是咱把国民党的技术再学过来,不就更好了嘛。”
侯轶芝的国民党军队尉官服曾在医院引起过议论,陈宏曾对侯轶芝提出过换套衣服的意见,侯轶芝开始也接受了要求,陈宏随后便为侯轶芝买了一套。从陈宏的眼神里,侯轶芝看到的不是领导对下属的关怀,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渴望。羞恼之下,侯轶芝反倒不脱尉官服了,坚持的理由很充足:“陈副院长,我认为一套去掉领章胸卡的国民党军服说明不了立场问题,你可以将其作为战利品,正如共产党缴获了国民党那么多枪炮一样。缴获的美国吉普不是都成了野战军首长的座驾?只不过把国民党军徽涂掉罢了。如果全按陈副院长的标准清理,我们医院一多半药品和器械都是国民党的,那只能将医院关门了。”
侯轶芝,武汉高级护校毕业,在骑兵二旅医院当护士三年,按能力与资历应当晋升为中尉或上尉护士长,在晋升前被副旅长摸了一下屁股,随手回敬了副旅长一个耳光。耳光打断了晋升的路径,那以后侯轶芝从未露过笑脸,在全旅上下获得了“冷面美人”的绰号。侯轶芝曾想换个地方,但家里有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在围城惨烈阶段,从骑兵旅每月获得的几十斤麸子尤其珍贵。母亲终于未挺到解放军打进城来,咽气前把九岁弟弟的小手放到了她的手里。凭着高护毕业证和“一针见血”的本事,侯轶芝顺利聘为市立医院的护士。
没料到的是,与骑兵旅同样的遭遇在市立医院又上演了。骑兵旅的前同事吕望远偷偷告诫侯轶芝:“共产党的干部不都像门玉生那样,要小心打交道。本来江平院长提议你代理护士长,被陈宏副院长拦下了,说你有国民党情结,要再看你的表现。”
侯轶芝当然明白陈宏希望自己的“表现”是什么,他虽然没有像副旅长那样动手动脚,但那邪欲的目光已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胸前恶心地抚摸了若干次。当然自己也很希望能代理这个护士长,倒不是对护理能力的肯定,而是每个月多挣3元钱,这可以使患肺结核的弟弟每天能吃上一个鸡蛋。这个并不奢侈的希望被陈宏破坏掉了。侯轶芝恼怒地发现,世上最坏的就是那些当官的,无论是国民党的副旅长,还是共产党的副院长,没有一个是好人。自己为了抚养年幼的弟弟不得不在这些歹人手底下混饭吃。
侯轶芝捉襟见肘的时候,肖宇光和妻子王玉梅上门了。侯轶芝与王玉梅是武汉高级护校同学,又跟肖宇光是辽宁丹东县的老乡,夫妻俩给侯轶芝带来了200元钱,200元等于侯轶芝两年的工资。侯轶芝知道王玉梅身体不好,怀孕后一直在家休养,只靠肖宇光一个人挣钱,担心钱来路不正,本能地予以拒绝。肖宇光变了脸色:“你或是打个借条,或是把钱扔了。我这是做买卖赚的钱,脏不了你的手。怕我们以后求你不成?”
王玉梅劝道:“咱们是同学加老乡,在长春也没有什么亲人,要当至近亲戚相处才对呢。你看看墙上这霜,小弟盖着被躺在冰窖屋怎能不发烧?以后有钱再给我就是了。”
侯轶芝不相信心眼特多的肖宇光,素知玉梅厚道,也正急着花钱给弟弟做条新棉裤,谢过两人便认真写了借条,连同还款日期和利息一并写得清清楚楚。王玉梅瞅了瞅借条上的利息,望着丈夫想说点什么,见肖宇光摇了一下头,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过了一段时间,王玉梅来看侯轶芝。望着累得直喘粗气的老同学,侯轶芝老大不忍:“挺着大肚子跑这么远,有什么事直说吧。”
王玉梅扭捏了半天,终于不说假话:“是我家肖宇光让打听一下,医院传染科什么时候扩建传病院?现在都有多少得伤寒和痢疾的?有没有霍乱病人?”
侯轶芝警觉地问:“你家肖宇光问这些干什么,跟他也没关系?”
王玉梅吞吞吐吐:“宇光让我跟你说,他在防疫所搞检验,每天累得要死,不知何时是个头,让问一下也好有个盼头。”
侯轶芝:“多少传染病你家肖宇光每天不都得干满八小时?就为他一个盼头让你挺个大肚子挤这么远的车来?再说,你们问的这些事我不感兴趣,没心情注意。玉梅,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从你躲闪我的目光里,你没说实话。肖宇光可是你的丈夫,我是担心你呢。毕竟咱们是好同学、好姐妹。”
王玉梅脸红了,低头喃喃地说:“我就说我问不来这事,宇光非让我来。轶芝,你帮帮我吧,是宇光不知怎么欠了你原先工作那个地儿满院长的人情,替人家打听的。”
侯轶芝:“如果是你让我打听,这事又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我不感兴趣也要给你去打听;如果是你家肖宇光替姓满的打听,玉梅,别说姐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绝不告诉他。”
王玉梅急了:“轶芝,宇光告诉我一定要问出来,不然钱对不上账呀。那200元钱是满院长的。”
侯轶芝:“为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力替我拿他的钱。玉梅,咱还是多年的好姐妹不是?”
王玉梅喃喃地说:“宇光说那钱是满院长开福祥医院赚的钱。听说你现在生活困难,才以我们的名义借给你,也是弥补以前在旅医院对你的亏欠。”
侯轶芝:“有些话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看在你和肚子里孩子的面上,我说几句你不愿听的话。你想做贤妻良母没错,可别糊涂地夫唱妇随,要看一看肖宇光唱的什么调再随。否则……”
王玉梅发了一会儿呆:“轶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啊。”
第二天一大早,侯轶芝便赶到了防疫所,将200元钱“啪”地摔在肖宇光桌子上:“告诉那个姓满的老东西,我侯轶芝就是饿死,也不要他的臭钱。肖宇光,我看在玉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分上,劝你也少跟那老东西来往。”
肖宇光望着桌子上一元、二元、五元凑起来的200元钱,摇了摇头:“老乡啊,我听人家满院长说是副旅长欺负了你,对顶头上司当时他也没办法。人家还让我转告你,去他福祥医院可以当护士长,工资待遇比现在翻两倍呢。”
侯轶芝:“用我当护士长,他早干什么啦?是,副旅长不是好东西,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侯轶芝就是要饭吃那天,也绝不会沾他的边。”
肖宇光:“你这人一贯要强我知道,要饭吃能养活你弟弟吗?共产党的政策你不是不知道,凡是当过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和军统中统特务的一律限制使用。别看现在用你,那是建院初期离不开有技术的,等人家自己培养的医士护士毕业了,保证辞退你。”
侯轶芝:“我只当过国民党医务军人,也没参加国民党、三青团和特务组织,共产党政策在那明摆着,市医院凭什么辞退我?”
肖宇光:“军官在入伍时就办了入党或入团手续你不知道?其实你那200元钱,准确说也不能算人家满福祥院长的。凡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和军统中统如今生活困难的,人家都有表示呢。不要白不要呀。”
侯轶芝勃然大怒:“我就知道那老东西没安好心,挖好了陷阱让别人替他去死。打起仗来屁能耐没有,玩起花招来一个比一个阴损,难怪被共产党打败。我是对共产党没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坏感;可对国民党全是坏感,恶感!”
说完,侯轶芝转身就走,房门被甩得“咣当”一声响。出了防疫所大门,班也顾不得上,坐车直奔公安二分局,不到一个小时便履行完了自首登记手续。出了分局大门,一屁股坐在一棵松树下,抽抽搭搭哭了老半天。
侯轶芝走了,走得不声不响。连分管人事的副院长陈宏也说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陈宏找侯轶芝谈话,说准备让她代理护士长,但要进一步“表现”。表现之一是非常希望她收下一条毛围巾,因为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侯轶芝则非常希望不要把代理护士长与毛围巾联系起来,除了工资之外她不会接收任何其他东西。陈宏早就听说过副旅长摸屁股挨耳光的故事,看看对面鹅颈上那个鹅蛋脸,仍然情不自禁地摸拍了侯轶芝的俏肩。脸上虽然没有像副旅长那样挨耳光,却飞来了一团毛围巾。柔软且无声响的围巾自然要比耳光上脸便于掩饰,陈宏副院长便可以说自己不知所以,侯轶芝是不辞而别。
2
听说门玉生答应亲自驾车来接自己去市立医院坐诊,隋纯宗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把自己关进书房,搜肠刮肚赶写一封足以劝止门玉生的“恳辞书”,还未能写出来,外边爆响了挂鞭。“完了!”隋纯宗一屁股靠在了转椅上。满面春风的女儿文娟引着门玉生、江平进了屋,后边跟着五六个中医开业医。隋纯宗发呆地望着门玉生伸过来的手,连“您好”都没听到,往常那些想听、现今又害怕听的话语冲进耳膜:
“隋大哥,共产党可是真心重视咱中医呀,堂堂政府卫生局长门先生亲自登门接您,我们中医一定会跟望远医院一样有好光景了。”
“吕望远算什么?隋纯宗可是卫生局长亲自执鞭驾车。这份荣光,我从大清国行医至今别说没看到过,连想都没敢想过呀。”
隋纯宗感觉自己失算地接受了共产党一个巨大的礼遇,如此耀眼的光环在大庭广众下轻易就戴到了头上。如果今天不登场,别说背上了一个无法偿还的人情债,就是那些同行也不会让自己耳根子清静,将来在长春城可是没法混了。
望着信笺上那遒劲的“恳辞书”,门玉生问:“坐诊之事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隋纯宗说:“坐诊当然没有问题,我那礼遇之说,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岂敢劳烦局长先生亲自登门接请,没这个规矩嘛。隋某万万不敢当,所以正草就恳辞书呢。”
“大先生,言出如鼎,岂可为戏。既然说定了,就不必推辞了。”门玉生态度倒也诚恳,手挽着步履踉跄的隋纯宗走出房门,声音微略提高些,“乡亲们,我们共产党历来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自己是老百姓的仆人。今天,隋大医师要为老百姓坐堂看病,就是卫生局的座上宾、大功臣。作为局长,作为仆人,我不该为解除父母、主人病痛的人表示恭敬并牵马坠镫吗?”
“说得好!”“做得也好!”在一片热烈掌声中,门玉生“啪”甩响了马鞭,车轮缓缓启动了。隋纯宗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浑身越发不自在,如坐针毡。
人群中,满福祥与众人一样认真地拍着巴掌,脑海却开了锅。他突然发现,这个姓门的局长表面真诚憨厚,实则城府深不可测。扫尽颜面的一件尴尬事,让他这么一弄,竟然做成了借机鼓动宣传和收买人心的光彩事。满福祥觉得自己给隋纯宗点了一股并不高明的拙劣笨火。
中医科收拾得窗明几净。转椅上的“门”字依稀可见,诊疗桌上新配置了狼毫毛笔、松花石砚、一得阁墨块,衣服架上挂了一件军用大衣,桌子旁边除了一个铜火盆外,桌子上还放了一个手炉。房间里除了诊疗床,还多设了一张硬板宽床,显然是专门为自己这个腰椎间盘突出症的人准备的。
犹如被乡下剧团硬性请来的名角,不唱两场是无法离开的。第一周,隋纯宗坐诊了两个半天,周结算时竟然按两整天付了薪酬,而且是一般医师的五倍。病人实在是太多,像看名角唱大戏一样,按着事先的约定,隋纯宗开的方子,患者一律去自家的药房取药。当然,有的方子比如小儿麻疹,先下方名而不具体写方剂的,多半在上午写好方名,下午自己回去亲自配药。有一个问题隋纯宗想不明白,自己为市立医院赚的那有限的挂号费,付自己薪酬的零头都不够,市立医院不卖药靠什么挣钱维持运转?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自己每天都在欠共产党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