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玉生:“陈宏同志,欢迎你能在党内生活会上暴露真实思想。作为普通百姓的婚姻与感情,只要不触犯法律底线,任何人没有干涉的权力。作为领导干部不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对社会产生影响和示范作用。你的行为在医院造成的影响就充分说明,党员干部的婚姻与感情既是个人的,又不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你既然是组织里的人,组织就必须操心,绝不是你说的操闲心。一句话,党员领导干部的婚姻与感情必须受到道德与法律的双重约束,起码目前阶段是这样。你不离婚,说明你还有良心,知恩图报,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一块凉砖也捂热了。我想说的是,你的婚姻仍然可以自由,感情绝对不能滥施。男女同志可以交往,态度必须真诚严肃。为此,你必须对用公款吃喝玩乐负责,党组织将视你认识和改正错误的态度做出处理。”
8
市公安局二分局副局长高德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阴沉着脸,挺直腰杆子在桃源路和大马路各走了两个来回。桃源路上欢乐地里有头牌妓女小红樱,大马路上的聚仙阁饭店是自己当跑堂的地方。在欢乐地自己曾受到小红樱不冷不热的慢待,在聚仙阁曾受到老板的训斥与盘削。如今,街上所有的人都对自己露出了讨好的目光与敬畏的笑脸。同样的路,同样的人,原来油渍麻花的跑堂衣服已经被威严的公安制服替代,腰带上还挂着一把手枪。但高德明总觉得气喘得不匀称不顺畅,是于洪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高大哥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拼命,如今打下的江山倒让外来户坐了,这太不公平嘛。”
不公平便要补偿。高德明干了瓶里最后一杯酒,人如同腾云驾雾,眼前两坨雪白肉团上的乳头如雨过天晴的樱桃越发鲜艳欲滴,忍不住张口凑上前去。对面的人妩媚一笑,伸手做了个挡的动作,那水葱一般的玉手触到厚嘴唇,仿佛一支燃着的火柴触到了满腔桐油,欲火忽地点燃了,两个赤裸裸的肉体蛇一般纠缠在一起。高德明知道,这是警备司令部督查处副处长用过的女人幽娴,可自己却抵挡不住。他把这归结于被小红樱当年慢待生出来的病症。两个女人的乳房异曲同工,幽娴应当是自己缴获的战利品。幽娴那商人表弟于洪伟拿来了美国派克金笔、瑞士金表、绸缎和银元。高德明除了将没收地主的金子归为己有,还将缴获的烟土和金笔、金表交给于洪伟变卖。于洪伟每次总能卖出令自己意外的大价钱。地工的职业敏感使高德明很快知道了于洪伟国民党新七军中尉参谋的身份,却离不开他那成串的金钱。
高德明自信共产党政权坚如磐石会让一些曾经的反对者迷途知返,自信自己作为大哥,无微不至的关怀会让一妹一弟倾心跟自己一辈子。于是安排两人先参加公安训练班,后当公安干警。出具的材料证明,两人是自己当地工时发展的外围。那天,高德明看到于洪伟拿来的那封检举隋纯宗窝藏伪参议长霍占义的信件时,想都没想信的来由,兴奋地大叫一声:“你立功了!”
于洪伟谄媚地说:“这功要记在大哥头上,让大哥早一天搬掉局长前边的副字。”
高德明说过“我当了局长,小弟当然会功有所得”后,立马用派克金笔签发了拘留证。
按着军统“公开的绝对公开,秘密的绝对秘密”的潜伏策略,满福祥破城前便脱下了军装经营福祥医院。在王明山的亲自安排下,骑兵二旅讨好地开了绿灯,任其将库存药品器械倒腾一空。长春警备司令部还支持了一批盘尼西林之类的紧俏药品。在围城最惨烈的阶段,满福祥烧了长春中医领袖隋纯宗的炕灶,顺利将马小六安插进了纯宗堂的药房。马小六并非军统人员,是满福祥姘头的亲弟弟。所以被选中,一是大手大脚,二是花天酒地。满福祥认为,这两个嗜好虽然招摇,人却容易驾驭。满福祥潜伏组骨干共三个人,另两个是花家油坊开诊所的金德亮和妻子花桂枝。这对夫妻是破城那年初,由王明山安排到花家油坊的,破城之后转归满福祥领导。
满福祥在军统北满站的军衔为少校,比骑兵二旅还低了一个阶级,就权力和前途来说,中校院长远不能与军统少校相比。知道自己少校身份的,只有王明山等少数军统上层。满福祥对王明山的了解,只知道已经晋升为上校,潜伏代号为“奶奶”。至于王明山到底掌控几个行动小组,按军统的家规,好奇的心思都不许有,刻意或无意打听便是死罪。“奶奶”的指令是将隋纯宗拉到党国一边,拉不过来起码要让其保持中立。满福祥先是游说其不去共产党的医院坐诊,坐上诊后又劝其留有后路,直到顺利闹出了罢诊事件,没有料到的是共党卫生局局长超常的宽容大度反而将隋纯宗拉了过去。按着拉不过来就要“废掉”的计划,满福祥精心设计了一场医疗事故。
花桂枝打坐后发了半个小时神,告诉于桂兰的婆婆,儿媳妇这次怀的是男孩。婆婆大喜过望,让金德亮给开保胎药。花桂枝在贬低了丈夫的医术后,对隋纯宗赞不绝口。破例贬低自家隆重推荐名医的做法令于婆婆超常感动,卖了两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和一只肥鹅,专程去市里找隋纯宗看病。
满福祥告诉马小六将桂枝、桃仁各加两倍量后,又添加了10毫克乙烯雌酚。呆望着那一包包粉末,马小六手发软了:“姐夫,这不是毒药吧?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满福祥答话的同时递过来一叠钱:“只流产,不丧命。”
马小六放心了,只要不死人,没有医学知识的乡下人,屁都放不出一个;即便有一两句屁话,大夫那满箩筐的道理随便拣出一两句来,也会把病人堵得翻眼白,何况是大名鼎鼎从未失过手的隋纯宗。满福祥阴着脸叮嘱说:“嘴要上把锁,否则钱花不出去,还要吃大眼窝头。”
马小六耳朵听到花钱,眼前面浮现出欢乐的美玉姑娘的笑脸:“打死我也不说,出卖姐夫就等于出卖我自己。”
花桂枝痛心疾首地告诉于桂兰的婆婆:“你这辈子不一定有孙子了。我看了,你媳妇是花胎,今年都43岁了,就算明年能怀上,也是个丫头片子。后年45岁了,能不能来月经都难说呢。好好一个男孩流掉了,要怪就怪隋纯宗让共产党娇纵坏了,又是车接车送,又是五倍工资,又是局长过生日,根本不为老百姓好好看病。他让你绝孙断后,咱就让他倾家荡产。共产党不是说支持老百姓申冤吗,咱就到法院告他去,起码能得一大笔赔偿。他开纯宗堂钱多得数不过来。”
满福祥对隋纯宗老伴说:“隋大哥不听我的话到底上当了吧。共产党那个姓门的局长为啥那么破例恭敬一个大夫,我总算搞明白了,他是想要隋大哥那个治小孩麻疹的祖传秘方呀。大哥死活不松口,他就把人给抓进去了。共产党张口就是法,小日本时也没有流个产就判刑的法律呀。”
老太太急出了眼泪:“原以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强,谁知道他们和气礼貌后边闹这一出呢。方子在老头子脑子里藏着,到现在连女儿都没告诉呢。他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现在就是死了他也不能说呀。这可咋办好呢?满大兄弟,你俩可是多年好朋友,要想法帮帮他呀。大姐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9
隋文娟认为热情仗义的高大军一定会帮助自己,慌忙去找高大军时,恰巧赶上门玉生让高大军去找卢大力,让他做一下于桂兰男人的工作。于桂兰男人大于在头道沟区政府当赶马车的临时工。高大军眨了眨大眼珠子,灵机一动跑到了门卫找老张。高大军是在跟门玉生和卢大力处理刘大买卖小女儿玉凤移棺时认识的老张,两人耳语了半天,老张揣起了高大军递过来的一叠钱。
办事利落一副热心肠的老张第二天就抽空去了净土庵。第三天下午,大于领着于桂兰从净土庵出来后,又到般若寺给观音上了香。晚上卸了马车,大于给老张买了一包花生米,说等生了儿子后一定请酒。三天后,于桂兰到清扫保洁大队和顺中队当了做饭的临时工。那个中队的副中队长正是刘大买卖的外甥周玉成。打那以后,于桂兰一家便不再上告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花桂枝问起上告最起劲的于婆婆“你们就要到手的一笔赔偿钱不要了?”时,老太太眯起了幸福的眼睛:“这种事说破就不灵验了,你莫问嘛。”
一周后,隋纯宗被放回了家。
党支部会上,高大军又受到了批评,张杰越说越气恼,忍不住拍了桌子:“高大军同志,你的政策观念越来越差了,这种行为绝不该发生在党员干部身上。用封建迷信来欺骗老百姓,早晚要被老百姓抛弃。试问,一年之后于桂兰生的不是男孩,闹穿帮了我们怎么来收场?这不是只顾眼前的饮鸩止渴吗?”
高大军:“我认为,隋纯宗这类大医能犯窝藏反革命的政治错误,绝对不会在病人身上犯医术错误。一年之后有多种可能:可能把问题查清了,可能真生出男孩来了。即便她生的不是男孩,也是净土庵老尼姑没看准,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个门卫老张。老尼姑也不知道是我让去的,即便猜到了,我不信她敢把我卖出来?”
张杰:“听听,同志们都听听,这还像个光明磊落共产党员说的话,像一个实事求是党的干部做的事吗?我请问高大军同志,你还有点党性原则没有?”
高大军:“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桂兰婆婆就相信那个跳大神的,我不弄个有分量的老尼姑,能压住全村都信服的花姨神?我也想像张局长你说的那样去做,可是不管用呀!如果说这么做没有党性原则,我宁愿不要这种不管用的原则;如果说这么做是犯错误,反正我事先没请示,错误跟局领导无关,由我个人承担好了。”
门玉生:“大军同志,请注意自己的情绪。在座的所有同志,我们是一个整体,任何个人擅自行动违反政策都是整体的错误,因为你是整体的一部分。这件事的对与错我们可以讨论,但张杰局长批评你未加请示、擅自行动、组织纪律不强的问题,应当予以接受。”
高大军:“这样批评我能接受,扣大帽子我不能接受。”
张杰:“扣大帽子?你不经请示,擅自把于桂兰安排到清洁大队上班,找的是刘大买卖的外甥,让他怎么看我们共产党走后门呀?”
高大军:“这得允许我解释,我只是介绍她去做饭。她男人是个临时工就瞧不起老婆,我无非是让于桂兰与他平起平坐。于桂兰又不是我的亲友,怎么能算走后门?”
门玉生:“她饭菜做得怎么样?只要合适,用谁都是用嘛。”
张杰:“实事求是,我吃了一次比咱们机关灶好。我只是觉得高大军违背原则和党性积极干这件事,有没有个人目的和感情因素?我们是在开党的会议,同志之间应当胸怀坦荡,开诚布公。”
高大军:“说我有个人目的和感情因素?你是在党内当面说,我认为自己很冤枉;如果不是在党内公开说,我认为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张杰:“没有个人目的和感情因素你与隋文娟搂抱在一起怎么回事?她可是个体开业医家的阔小姐。”
高大军:“她搂抱我不假,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爸爸被抓,她来找我,突然搂抱住我哭,我总不能把她推开吧。我并未搂抱她,只拍了拍她的后背予以安慰。至于说她是个体开业医阔小姐的身份就不能谈恋爱,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党的政策,她也是劳动人民一分子。不过,我郑重声明,自己并没有那种想法。假如以后有了那种想法,我一定会向组织请示汇报的。”
江平:“张杰同志,我认为把隋文娟对高大军的好感扯到这件事的是非上,对高大军同志并不公平。我感觉隋纯宗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举报窝藏霍占义和状告滥用药物致孕妇流产几乎同一时间发生。这也太巧合了。”
张杰:“我认为这件事很简单,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成为违反党性与原则的理由。高大军同志必须对自己的错误做出检讨,并承担相应的纪律处分。这样我们对群众也有一个交代。”
高大军:“如果说我未经请示,擅自行动违反党的纪律,我表示接受,并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但我希望不要公开处理,如果说非得现在就公开向群众纠正也行,那就再把隋纯宗抓进去吧!”
张杰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舍本逐末的错误,光揪住高大军的错误不放,竟然忘了正是他的错误为局里解决了一个头疼的大难题,顿时瞠目结舌起来:“这、这、这……”
“共产党人最讲实事求是,是动机与效果统一论者。不管你什么主义与原则,没有好的效果一钱不值。在这件事上,高大军同志是有功劳的,有些办法也挺漂亮。高大军同志的错误如同张杰同志指出的那样,是不经请示,擅自行动。其实你请示了,我们未必不同意,甚至还会帮你修正完善。总的说来,功大于过。怎么样?”看众人没有意见,门玉生继续说道,“我们今天的会开了三个多小时。现在一天顶两天、三天在用,为什么还要耗时开会呢?就是为了统一所有人的思想,认识一致了才能团结一致。我同意江平同志的意见,隋纯宗的事情绝不简单。我们的敌人躲藏在暗处,毒招、损招一齐搞,我们不能用观念和原则捆住自己的手脚,必须以其人之道予以还击,绝不当春秋时代那个对敌人讲‘仁义’结果误国害己的谦谦君子宋襄公。”
回来后的隋纯宗仿佛变了个人,自信的神态没有了,低调而消沉。每周两次坐诊,坚决拒绝了接送,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再从纯宗堂出药,最擅长的妇科宫瘀、漏下、不孕不育一概予以拒诊。由于只用市立医院中医科药房的药,自家配制治疗小儿麻疹的三剂散药也无从出库。这是门玉生最忧愁的状态,却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