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细菌
2238700000018

第18章 防天花风波(3)

门玉生:“如此说来,还有67134个12岁以下孩子随时面临天花的威胁,这是我不敢面对老百姓称赞的第一个理由。我也算了两笔账:全市在册户籍人口400793人,现今完成种痘人数占全市人口仅为20.9%,远低于老百姓称赞我们的你们自认为不错的水平,也就是说全市还有316824人时刻面临天花的威胁。当然应当承认这部分人比那些12岁以下的孩子抵抗力要强一些,所以没有将他们列入重点种痘人群,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力量把他们同12岁以下的孩子同样重视,就如同我们在12岁以下孩子中把6岁以下孩子列为重中之重一样。需要明确的是,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是天花侵害的对象,而12岁以上尤其是成年人群正在受到我们的忽视,这是我不敢接受老百姓称赞的第二个理由。我们现在做的种痘数据分析完全以公安户籍在册人口为基础,户籍之外有多少流动和暂住人口并未考虑在内。市公安局于东方副局长告诉我,保守估计这部分人应在3%左右,那就是1.2万人。这部分人中只要有1%的人得了天花,那就是120人。我们前两个月天花的局部流行传染源就是来自九台县一个15岁的中学生,这是我不敢接受老百姓称赞的第三个理由。我们的目标是将40万人的绝大多数都种上痘。”

季文:“门局长,我们还在继续努力,按着局里的要求,新购入酒精184磅、种痘刀565把,可以种痘13.4万人份。问题是不少老百姓不积极种痘,无论如何动员,包括请公安局出面和扣工资粮,有的人就是不来,好像那痘是给我们防疫所种的,是在给共产党很大面子。”

门玉生:“我们明明在为群众办好事,人家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呀?不要埋怨群众不通情达理了,更不该动用警察去强迫人家干没看明白的事。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没讲明白道理的领导,没有不听道理的群众。要认真检讨一下我们对群众的工作是否做到家了……”

季文不服气地说:“门局长,宣传工作真是做到家了。我们在报纸上登过、广播里播过稿子,在街组长和居民大会上作过动员,在扫盲夜校上讲过课,还让区里组织演过活报剧。各种传单发了730多份呢,在各种痘点都张贴了标语和宣传材料,各区政府办公室都发了文件。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不想来的仍然不来。”

门玉生压着焦躁耐心地说:“你说的那些宣传对大多数人能起到效果,对少数或个别群体就不一定有效,现在仅有的一份《长春新报》就印3000份,多数发各机关、企事业单位。主动要求种痘的机关企事业单位恰恰不是我们宣传的重点。长春普通的居民家里有几个订报纸的?就是把报纸递到一些人手里,长春现在起码有1/3的市民是文盲,他们能看懂吗?广播或许是一种宣传的好形式,但长春现在一多半居民家里没有广播。你们每天一次,时段5分钟,又怎么保证居民在这5分钟内不干别的专门来收听你们的节目?关于居民大会上的动员,没参加的居民仍然听不到。种痘点宣传材料有一定作用,到点上的人是来种痘的,不来种痘的人仍然看不到材料。街上发传单是一个办法,可是730份同28万没种痘的人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见季文不知如何应答,马和平接过话头:“我还是认为,同样的宣传,既然多数人接受了,那就不是宣传工作本身的问题,而是少数人自己的问题了。”

门玉生:“即便是少数人的问题,也是我们应该解决的问题,正如同样面对天花病毒,感染生病的总是少数,而少数人的天花我们不能不治疗。效果不好首先要从我们自身找原因,不要以为登了报纸、发了传单、上了广播、贴了标语就算宣传到位了,也不要以为区里发了文件就算落实了,解决具体问题不能靠大轰大嗡。当然,目前我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应当检讨和改进。”

5

痘魔未除,门玉生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也来了。长春接壤的扶余、四平等区域发生鼠疫不久,市辖的农安县小城子、鞠家园等几处零散地发生了鼠疫。市区紧急进行了人口流动控制,为防止疫病进入长春,门玉生让铁面的张杰负责,把高大军与马和平派到长春火车站和孟家屯等出入城口,在公安民警配合下,带领16名防疫员,进行24小时查验。三个月来,对来自非疫区涂改注射证的981人都进行了补种,同时退回了疫区无注射证旅客82人。在全市普遍防疫注射中,门玉生让防疫所按着公安局户籍簿、机关学校职工与学生名册、街委居民登记表,三条渠道结合制定防疫注射名册,并请于东方派出几十名警察配合,务求不漏一户一人。鼠疫疫苗大多为苏制死菌苗,注射后如得一场大病。一时间,草木皆兵与怨声载道兼而有之,防疫所长季文却长舒了一口气。

“和平呀,我知道现在怨骂我们的人不少,我还是非常高兴与自豪。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季文不说为什么,却给马和平念了一首诗:“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昼死人莫问数,月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多步,忽死两人横截路。”又拿着一份档案资料,神采飞扬道,“长春历史上最大一次鼠疫流行发生在宣统三年(1911年),共亡6479名。这当然是大大缩小了的报告。本世纪以来,长春地区每隔两年便发生一次鼠疫,尤其是市区北边的农安,在解放前两年的1946—1947年还死亡98人呢。现今四平、扶余等市县都有死亡,非但长春市区40万人安然无恙,连老疫区农安也无一人疫亡。而我季文恰好此时为防疫所长,虽然只是一个执行者,照门局长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抓法,不出三年,鼠疫必定在你我任上消灭。我们的后代是不是会在志书上记载咱们一笔?”

季文热烈的情绪并未感染马和平:“中国人信奉眼见为实,一些人还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告诉他疫病已经围城,他顶多半信半疑;你要求他打防疫针,他认为是给你打的,就涂改或借用注射证蒙混你;你动员加强迫把防疫针打上了,鼠疫被挡在了城外,他如今怀疑这针打得值不值?现今疫情虽然得到控制,全市还有近25%的人口没有注射,而多数是在郊区。据反映,不少人就不想注射鼠疫疫苗,下步工作挺难呢。”

季文长叹了一口气:“这正是我犯愁的呢。我老季从事防疫三十来年,经历了大清朝、小鬼子、国民党和共产党四个朝代,就防疫措施的扎实狠猛劲儿,谁也赶不上日本鬼子,对重要场所都用深埋铁板围绕办法防止鼠类逃窜,但他们对老百姓最恶毒,病区所有房屋强制拆毁焚烧。最不负责任的是国民党,连满清皇朝都不如,根本不抓防疫,连满铁的传染病院千早医院都霸占为炮兵营地。这样论比起来,还是共产党对老百姓最好,防疫措施落得也扎实。就一条不如意,强制手段太柔和,给工作增加了太多的困难。在旧社会当防疫官,你不接受注射首先是大嘴巴和皮带上来,你要敢涂改注射证,早把你赶出长春城了。现今共产党讲民主和人权,门局长就让宣传、教育、说服,咱们前一段动用公安也都是私下里半推半就,根本不敢来硬的,不然咋会还有25%的人没注射上?”

马和平:“我倒想不通了,那个死菌疫苗再遭罪它也能保命呀。不就打一针嘛,咋就这么困难呢。那天张杰副局长也问我,这霍乱疫苗还急不急着打……”

季文不待马和平讲完,赶紧抢过话头:“我今天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一些老百姓为啥不愿意注射?这是有历史渊源的。西医传入中国历史不长,多数中国人只认药罐子,不认注射器。你到城里各家看看,凡是有老人的家都有药罐子,不少还是祖传下来的。老人恋药罐子,小孩子怕针头,而这正是咱们注射的重点对象。这是其一。其二,长春刚刚经历了数万人的死亡灾难,大多数家庭都有亲人遇难,我不是说长春人不怕死,而是说亲历了成千上万死亡的人对死亡毕竟要淡漠一些。这都影响了防疫注射的积极性,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霍乱疫苗注射的延期与夭折。我虽为所长,但不在党;你虽屈居为副手,但说话比我硬气。张杰副局长那儿你还要出头争一下。”

张杰这些天非常窝火。“卫生局借鼠疫预防注射疫苗谋利私分”的谣言上了机关内部领导干部传阅的《舆情报告》。这些话语据讲先是从般若寺大墙外几个算命瞎子嘴里流出来的,说四平、扶余等地的鼠疫只是散在和疑似,根本没有流出当地。长春本来用不着普遍防疫注射,卫生局夸大所谓疫情是为了倾销库存的苏制死菌疫苗赚钱私分。卫生局长得利50%、副局长30%,剩那20%归防疫所长私得。不管哪个朝代的卫生官员,所以起劲抓防疫都是有利可图。国民党卫生局长董道铸就是赚的疫苗钱,进监狱是因为他独贪引起窝里反。共产党信奉共产原则,按官职大小利益均沾,捂得严实,保不出事。

张杰拿着那份《舆情报告》气恼地找门玉生:“老门,咱为了老百姓不得鼠疫卖血的劲儿都用上了,可人家恩将仇报,把屎盆子扣咱头上了,太让人寒心了。这么恶毒的污蔑难道你一点不知道?我可是十天前就听到谣传了,如果不是上了《舆情报告》我也不会较真这件事。”

门玉生:“知道呀,十天前我在周副市长那儿看到了这份《舆情报告》,不就是几句谣传的坏话嘛,有什么了不起。《舆情报告》就是市委市政府的一个内参,又不是给咱们的鉴定或结论,值不得较真的。多少大事干不过来,为几滴脏水分精力不划算。再说了,咱们自己身上水光溜滑的,那脏水也污不住呀。我分析,说不定是敌特分子要干扰咱正常工作故意散布的呢,那咱们更不能上当分心了。”

张杰:“我不同意你对这件事的处理。既然知道有敌特破坏的可能,就应当让公安局抓紧介入,把那些歪嘴瞎子拿来,一审一问不就查到谣言出处了?咱这一年来围绕埋死、纯宗堂,还有种痘发生了多少奇怪的流言,把敌特分子挖出来不仅可以洗刷对卫生局这个集体的污蔑,而且对我们以后工作排除阻力也有利呢。”

门玉生:“公安局那些凶杀、爆炸、投毒案都忙不过来,为了证明咱的清白,让人家放下大案合适吗?再说破案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谣言是从算命瞎子嘴里说出来的,可散布谣言的敌特分子能让瞎子认识自己吗?说完了还死等在那儿让人抓?早躲到几十万百姓堆里了,想找到他们岂不是大海里捞针?再说了,我们把算命瞎子审半天,又问不出什么来,人家又会说我们恃强封口、欲盖弥彰,就会引发新的谣言。谣言是什么?无根之空语。越理越上脸,越描越发黑,不理它就会烟消云散。”

张杰感觉似乎哪儿不对劲,又找不到驳倒门玉生的理由:“既然你当局长的都不怕人家泼污,我们再当回事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后来的事件证明,张杰的感觉是对的,门玉生为自己当时没采纳张杰的建议悔青了肠子。

6

五天不见门玉生的人影了。市政府召开各局长会议,张杰副局长代替去了。哈尔滨市副市长带领民政局、卫生局、农业局长来访,仍然是张杰副局长出席陪同。哈市的卫生局长也是外科医生,对周副市长说想向“门一刀”请教一些问题。周副市长掩饰说,门玉生同志出差外地不在长春。活动结束后,周副市长不高兴地说:“你们老门怎么回事,念了一肚子书,孔孟之道基本礼节都不懂了?他忙,比我还忙吗?”

张杰说:“他前一段落实您解决万民咳嗽的事累犯了肺结核,最近又让天花弄得焦头烂额,神经衰弱犯了,整宿整宿不合眼,得让他休息休息了。我副局长来替他参加正局长的会,也是个锻炼机会呢。”

周副市长说:“你少替他打掩护,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问你们局秘书科,李什么的说他在各区种痘点跑好几天了。你告诉老门,他那个天花是重要,但他是卫生局长,不是专管种痘的防疫所长。”

张杰:“看来瞒不住老首长,我也说实话吧。现在一些不种痘的人经过宣传教育想种了,可是种上的有相当一部分不出痘。瞎痘不说还把人家孩子胳膊弄烂了。有一个我去看了,痘疱不定痂,只流脓。还有得了脑炎的,死了一个孩子,人家到处告状呢。他能坐得住吗?我倒想替他去找原因,可我没当过大夫找不出原因,于是我俩就换了换。让我说责任还在首长您那,您应当派个医生副局长就把门局长替下来了。”

周副市长:“好你个张杰,局长不参加会你还替他倒打一耙?告诉门玉生不要总在下边跑,赶快回来站到自己的岗位上。”

张杰回到局里对李光荣瞪起了眼睛:“李光荣你会不会看家?不是说门局长有病了吗?你可倒实话实说,不知道咱共产党的会与国民党的税画等号?市政府开会门局长不去,市长得怎么想?”

李光荣:“我对外是说门局长生病在家休息呢,连对卢大力区长和于东方局长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天是周副市长亲自打电话问我,就没敢撒谎。”

张杰:“看看,看看,你把局长出卖得多扎实。周副市长为啥亲自打电话来?那是有了看法呢。唉,也不知道门局长啥时能把瞎痘原因找出来,看来我得当面跟他谈谈了。门局长今天在哪个点?”

李光荣:“十二个区,每天两个区,今天应当在和顺与宽城区,哪个种痘点不知道,每区十多个点呢。”

门玉生一天跑了四户家访。在一户山墙用粗木支撑的房子里,跟一个瞎眼老头唠得热火朝天。门玉生:“老人家,听说种痘的事了吗?你家种了没有?”

老头:“街上来人告诉了,说是人民政府给花钱。我让两个孙子都种了。儿子和儿媳妇,加上我都过了种痘年龄,就算给共产党省钱呢。”

门玉生:“老人家,听说过大清国同治皇帝载淳的事了吗?活了不到20岁就死了。”

老头:“听说书的讲过。那可是慈禧老佛爷的亲生儿子,6岁登基当皇帝,在位十三年,19岁时死的。死的时候没有儿子,老佛爷只好下旨把亲妹妹4岁的孩子接进宫,当了光绪皇帝。怎么说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佛爷74岁临到死时,下旨把溥仪接进宫当了宣统皇帝。结果溥仪把东北卖给了小日本,长春成了伪满洲国首都。你说说咱长春人多没脸面呀。要怪就是慈禧亲生儿子同治死得太早了,给老佛爷女人弄权的机会,才有了后来一连串变故。不然的话,说不定没有伪满洲国这一说呢。”

门玉生很高兴老人的健谈:“老人家,你知道的挺多呢。不过你说的女人对亲生孩子下不去死手,倒是有些道理。不然慈禧死的前两天,光绪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死去,那溥仪便没有了做皇帝的机会。光绪是支持康有为、梁启超变法的,说不定历史真会改写呢。你知道同治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对门玉生的夸奖,老头像得了100分的孩子,羞涩地解释说:“别的事知道得有限,就这段事知道得详细。因为跟长春连着呢。不光是我,长春岁数大的人多数都知道。至于你说同治皇帝咋死的,不用寻思,那么一大堆老婆,一个比一个漂亮,早把身子掏空了,当皇帝能有几个长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