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没有团体私利,共产党建的市立医院也是人民群众的医院。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请您老把技艺传授给更多医生,请您的纯宗堂带起更多的中医小诊所,都是为了给更多老百姓解除病痛。”望着隋纯宗真诚而渴望的目光,门玉生笑着说,“至于说到个人嘛,您老的纯宗堂发展得越大,培养的弟子越多,不还归我这个卫生局长管嘛。当然了,我也当了半辈子医生,看到您想给我个人的三剂秘方,心里也怦怦直跳呢,那可是成为传世名医的金钥匙。但我不能伸手,因为入党时举手宣誓过的,拿了对组织是不忠,对老百姓是不孝,不忠不孝还配做人?”
隋纯宗:“门局长,我总算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你们装备那么差,为啥就能打败国民党;第二,围城时跑了二十来万人,为啥你们一进城这些老百姓又都跟着回来了。今天老朽提了两个请求都被您婉拒了,第三个请求还望您一定恩准,老朽想精心为于桂兰看看病。”
门玉生:“人家是‘固所愿矣,未敢请也’。我代表于桂兰表示感谢。她现在可是我们清洁大队的职工呢。”
两人会意地击掌,开心大笑起来。
3
肖宇光饶有兴趣地在染色涂片上滴了一点儿碘酒,显微镜下原本极其活跃的球状细菌,刹那间似挨了炸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肖宇光经常做这种杀菌游戏,以发泄胸中的郁闷。那天,当陈野把铁锹递到他手里时,自己两腿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陈野鄙视地叫骂着:“看你那个熊包蛋样!”一锹把坑里那个怒骂的人砍了个头脸淌血,那人在倒下的瞬间,绝望而仇恨的目光闪电一样扫射过来,似乎要将两个人的面孔印进脑海带到地狱里去。
肖宇光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陈野发疯一样扑上来猛踢了两脚:“你他妈个娘们,这么痛快享受的事你都不能干,老子还不给你干了呢。你以为不动手不沾血这些鬼就不找你了?老子弄死的这些死囚个个都有你的份,共产党来了个个都会算在你头上。我还告诉你,鬼也怕厉害恶狠角色,老子到阴曹地府那一天,这些鬼都得躲着走!”
肖宇光明白,陈野的这些话虽然血腥与刺耳,却告知了一个事实,自己虽然从未亲自动手,但手上已经沾上了血。从那道仇恨的目光可以说明,共产党早晚要索自己的命,除了死心踏地潜伏争斗,把共产党再像两年前“五二三”那样赶出长春,别无他路。
按着指令,肖宇光已经向三个人送了信件,章大为是第四个。开门的是他的妻子,听到肖宇光的笑声,章大为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人使劲往里屋墙角靠,似乎那是一扇活动的门。肖宇光心里有底了,递过去一份省党部“致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书”。大概意思是,要求各位党员团员坚持斗争,不得服从共党之安排。否则国军打回来将以纪律严惩不贷!肖宇光说:“信是塞在自己门缝里的,自己拿不准,找老同学商量。”
没提小囡,章大为慌乱的心房稳了稳神:“我也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不过用你办的假团证出了两次卡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不是假的,是真入了三青团呀。”肖宇光叫道,“我当时看你犹豫才那样说的。其实在市党部里有档案登记呢。”
“你这不是坑我吗?两天前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出布告,限令反动党团和特务分子登记自首,我以为没我的事呢。”章大为也叫道,“再说了,国民党大官都跑了,凭什么让我们坚持?共产党还给发了15斤高粱米呢,他们鸡毛没给一根,我们为什么替他们守节?”
“我坑你?不是我给你的三青团证,你能在那个时候出卡子弄回粮食?”肖宇光不高兴地说,“你也别说国民党对你一点没讲情义,人家放你出卡子,不就是看在本党本团同仁的面子?如果不是这样,你说不定早饿死了。所以人家现在让你干点什么,你不能一点情义不讲。”
“这不是烂眼睛遭苍蝇——又添一桩堵吗?”章大为坐立不安起来,“三青团证我都烧了,就是不烧也不敢去登记呀。这要查个没完没了,查出别的事来,不全完蛋了吗?”
“千万不要去登记,登记了就要戴上反动帽子管制起来,弄不好还要判刑入狱呢。”肖宇光好奇地问,“你能有什么事,别一惊一乍的,该干啥干啥。我看卫生技术厂你我都不能回去了,换个新面孔、新履历,安全着呢。”
“我当然没有什么事,这不从来没摊过事,有点事就害怕嘛。”章大为知道一着急说漏了嘴,赶紧打了补丁,又听肖宇光不想留在厂里,忙说,“办假团证厂里又不知道,我还留在厂里吧。”
“现在咱们这些人明里被共产党盯上,暗里国民党还在盯着呢。如果你明天到厂子去上班,不用共产党追查,国民党就把咱举报给共产党了。”肖宇光心知上峰将自己安排在防疫所是要有“大动作”,便想拉章大为先趟“地雷”,“大为,要不你跟我到市防疫所吧,咱俩是一个伴。”
“我还是另找个挣线多的地儿吧。”章大为望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小囡,心想哪都能去,就是不能跟你肖宇光在一个地方,“家里这么多人,挣钱的就我一个,没办法呀。”
“那我们就各讨方便吧。”只要章大为离开了原单位,对上峰就可以交差了,只是怎么能让章大为乖乖听自己的呢?肖宇光瞧了一眼小囡,这个女孩是不是章大为的软肋呢,“小囡可越来越白了,不像你和弟妹,像师娘的皮肤呢。”
章大为心里慌得一跳:“长春老百姓收养日本遗孤的多了。中国人以德报怨,干不出那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事。”
章大为凭着医科大学毕业证和千早医院实习证,顺利在市医院找到了工作,执业是较清淡的眼科。病人不太多,眼睛离心脏大老远,即便看不见了,年岁大的人也少有去医院扔钱,多半有些认命的意思。看眼病多数是孩子,尤其是“红眼病”。许多孩子早上起床睁不开眼睛了,是眼屎把上下眼皮粘到了一块,着急喊妈妈,正在做饭的妈妈会说“让姐姐往眼睛吐唾沫把屎疙疤泡软乎就睁开了”。头两次姐姐会好玩地把嘴对着弟弟眼睛吐出口水,次数多了会将口水吐到手上,再抹到弟弟眼睛上。不久,一块红眼了的姐弟俩在妈妈带领下来到市医院眼科。
章大为会指导护士或亲自动手用硼酸水为姐弟冲洗结膜囊,用消毒棉签轻轻擦净眼皮,有时根据病情会开两支磺胺醋酰钠眼药水,告诉姐弟俩各用一支,不要混用。在妈妈临走前,还要问一遍自己刚才给结膜炎上药的手法学会没有,并嘱咐其他家人不要用孩子毛巾,以免传染上。有时会来些个患麦粒肿的小患者,面对妈妈辩解“我给孩子钉扣子,每次都让他嘴上咬个笤帚细穗,不知为啥就‘偷针眼’了”,章大为会笑着解释说葡萄球菌侵入眼睑腺体引起急性发炎,咬笤帚细穗不如让孩子把小脏手洗干净,尔后板起脸告诉孩子“不能用手揉,痒得钻心也不能碰,不然就动刀子切开”。说过后便偷偷跟孩子妈妈使了个眼色。
不论是口头医嘱,还是故意板脸吓唬小患者,章大为说话声音总是低五度,说是喃喃细语也不为过,医院上下包括许多患者都知道眼科有技术特高超、态度特绵软的章大夫。从行止言谈上看,章大为的生活轨迹是直线的。每天重复一次“家——医院——家”之外,进了诊室除了午饭去茶炉室取饭盒和上几次厕所,其他哪儿也不去;除了问病与医嘱,多余一句话也不说,见了熟人必需的招呼也多半限于恭敬地点一个头。人们感觉,如果不是他还有诊病活动,其实就算个静物。实际上章大为内心已如狂风呼啸之下的惊涛骇浪,无尽无休的恐惧似苍鹰擒掳狡兔般紧紧勒死了他极度脆弱的神经。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很平常的礼貌敲门,往往使他猛然从凳子上跳起来。低着头正走着路,猛然间会惊恐地转回身,其实后边并没有人跟踪。
在市立医院博得好人缘的章大为,领薪头一个月便令父亲不解与不悦了。父亲曾当过日伪区法院的书记员,现今所有认识的人中只有老父一个可以诉衷肠了。老父询问的是每月少挣了两元钱的原因,这对一家生计来说是个严重问题:“为啥选择了轻松的眼科?内科、骨科病人多赚钱也多,而且眼科非你强项,舍长而就短,为什么?”
大为:“爸,为了安全自保。大科病人多死人也多。共产党有死亡检讨制度,死人万一病因弄不清,要担责任,儿子害怕。”
老爸:“治瞎了眼睛你一样有责任。”
大为:“眼睛瞎了死不了人。视力好转是治疗之功;视力没好转是因为病重,或者是经治疗抑制了视力下滑趋势,也有治疗之功;视力治疗前后一样见不到光,证明原先就是盲视,非治疗之过。”
老爸:“你哥如今那个样了,你有责任养家养他。何况你媳妇又要生了。你怎么养活一家八口?”
大为:“努力干工作,争取立功受奖,共产党有政策。再就是提高技术争取早日晋级,晋级就能涨工资。”
老爸:“你那个三青团污点咋办?公安局告示说,坦白自首,既往不咎,否则一经查出,严惩不贷。晚说不如早说。”
大为:“千万不能说!肖宇光说,共产党刚进城急需人才才说坦白后照常用,实际上眼里不揉沙子。告示是缓兵之计,等他们自己医生、护士学校学生一毕业,有污点的人都得清洗掉。肖宇光就没有去自首,我也等等再说。”
4
从伪满过来的长春人比喻恶劣的“鬼天气”也叫“龟天气”。这种对曾作恶长春14年的小鬼子的谐音蔑视,是长春人独有的发明。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鬼天气把大地冻得就像乌龟后背,七裂八瓣仍然顽固地硬着,整个大冬天死王八一样干冷着。进入深冬,冷风似鬼气裹挟着邪针,不费吹灰之力便贸然闯进了破败的房屋,钻进破絮裹身的赢弱肌体,狰笑着注入了流感病毒。人们一家一堆地感染,大街上蹒跚的人、墙边晒太阳的人、会场听报告的人似乎约定好了,见面未等打招呼先“咳、咳、咳”上一阵子,尔后红头涨面地问上一句:“吃了没?”有那咳个不停的,干脆蹲在路边向对方摆了摆手。一人咳嗽立马启发了其他人,似乎这个季节就该咳嗽,跟着“咳、咳、咳”响应起来。一旦形成了咳嗽浪潮,便很难压制下去,那报告的人不得不先喝上一口水,尔后使劲提高了嗓门企图压倒台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不料非旦没有奏效,连自己也“咳、咳、咳”起来。
人们搞来能够去瘟解表的连翘、银花、葛根、桂枝,能够止咳去痰的甘草、陈皮、贝母;搞来能够镇痛解热的阿司匹林、米古来宁,能够平喘止咳的氨茶碱、氯化铵。跟咳嗽的人数比起来,上述中药和西药十分稀少,不仅要花去体力换来的买粮工资,还要耗费掉烧得昏天涨面的脑细胞。从私人诊所里开出来的银花和甘草,干与湿总是两个极端,不是在呛人的药末里飞出一只小虫,就是潮乎乎透着一点霉味。疾病流行季节是私人开业医的黄金时段,药物数量足、成色真的市立医院看病求药的队伍排到了走廊外边。
极富异样刺激味道的葱、姜、蒜一齐派上了新的用场。有将葱白、生姜、蒜瓣切成碎末一齐吃的,有将生姜片与干白菜根、青萝卜一锅煮水喝的,有空腹吃大葱或用醋送服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有时起了一定效果,对老人孩子百无一用。被流感击中的老人多半灰着脸,佝偻着身子整宿半坐着,生怕躺下会一口气憋住再也坐不起来。小孩子多半赤红着脸,两手扎煞着,已经哭哑了嗓子。不知如何传出消息说醋厂的人很少得流感,人们便将门市部的醋一抢而空,又蜂拥赶去醋厂。一时间干饮醋、醋熘菜、醋蒸气……整个长春城弥漫在一团辣乎乎、酸溜溜的复杂气味中。
市传染病院在门玉生的严令下,提前半个月仓促开诊并收治病人。在医护人员与药品器械没有完全到位的情形下,面对庞大患者群,市传染病院显得既杯水车薪,又晚水难救早火。每天都有死人,时不时传来哭声。死的多半是孩子,多半死于天花。走到城市西南空地,有时会看到一个脸上和手臂上有脓疱的孩子,天灵盖骨已被砍走。家人明知是被软骨病人用于焙水喝了,还是愿意把孩子丢在那儿。那儿有许多吃人肉的狗,孩子进入它们的肚腹后,魂魄就会被二郎真君杨戬收去,因为二郎真君的哮天犬寸步不离身旁。
周副市长找门玉生沟通情况,有政协委员会向市政府反映街谈巷议:过去是城有万户,主政一党,但国民党两年也没这么多咳嗽的。共产党提倡民主,众人发声,结果万民咳嗽。不知我们该不该参政议政了?周副市长笑着说:“卫生局的工作能力与效果,如今不仅反映群众生活质量,还成了政治原则问题。”
望着苦笑的门玉生,江平安慰道:“经我们医院收治的孩子,90%以上都好了,只死了3个。等医院医护人员和医药器械都配齐了,我们还会治得更好些。”
门玉生说:“可全市因天花已经死了86人。镇咳药再好使不如不咳嗽,刀伤药再灵验不如不割口。我们当医生的最高理想与准则应当是消灭传染病,直至消灭因病死亡。在新社会,天花就不该让它发生,更不该让孩子死亡。”
门玉生第三次调度种痘工作了。自一月中旬开始,全市动员组织了西医开业医65人、中医开业医183人,利用七十多天,在全市普遍对儿童开展种痘。第一个阶段种痘75945人份,第二阶段又补种了8024人份。会上,防疫所季文汇报:“伪满末期和国民党统治时期并未认真进行这项工作,不少群众称赞共产党这项工作做得好呢。”
“共产党就应当比小鬼子和国民党做得好,何况这是一个凡有良知的执政者都应该做的。”门玉生冷冷地问道,“我想知道现今种痘人数占应该种痘人数有多大比例。当然我没有抹杀你们两个阶段种痘83969人份成绩的意思。”
季文张了张口没有回答上来,一旁的副所长马和平接话:“我从市公安局查的户籍底册,全市现有户籍12岁以下儿童151103人,种痘人数已占12岁以下孩子的55.5%。老百姓的确称赞说自打有长春以来的功德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