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山佩服共产党员对信仰的坚定,尤其在老虎凳上的顽强不屈,审讯中很少用酷刑,多半是攻心为上,让受审者自我权衡利弊,不像陈野那样三句话未完便上皮鞭和烙铁。是人都有弱点,即使本人不惧死,也怕父母和子女受伤害,结果自己破获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战绩压陈野一头。如今,自己同当初的引路人陈野已同为军统中校,晋升上校或更高军阶当指日可待。但命运在上升阶段卡了壳,虽然功绩胜于陈野,根子却硬不过陈野,潜伏的任务还是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是一条要命的活计,为了活命,就得拼命、玩命。
反正也离不开长春了,不必慌着打点行装。王明山怀着轻蔑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看着军统保密局重夺长春的“三城”计划。据说这个计划是军统高层一名长官从明史中得到的灵感,说细菌战往往会达到军事上达不到的效果,甚至会促成朝代的更迭。历史是王明山的爱好,打开明史读下去,结果发现那位长官说的太对了:明朝并非亡于满清,而是亡于自身。崇祯在位17年,瘟疫横行15年。明朝灭亡前一年,也就是1643年,北京60%的人口死于瘟疫:“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者。”1644年李自成逼近北京,瘟疫中守城明军“鸠形鹄面,充数而已”。一代名医吴又可的家乡“苏州23万户,仅剩5万户”(《苏州县志》)。“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人仅存者”(《吴江县志》)。为此,吴又可追索病源至李自成起兵之处,写出了宏篇巨著《温疫论》。
看到此,王明山得出结论:战场上保住生命的主要因素在于武器的优劣,而在同细菌病毒争斗中保住生命的决定因素是科学技术和文化。现在卡子外和长春城内尸骨累累,成千上万,这数万具尸体就好似数万枚蓄满细菌病毒的疫病地雷和炸弹!缺少科学技术和文化的共产党一旦进城,四面八方一齐爆炸开来,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夺到手的城市,必定变成一座腐烂之城,瘟疫之城,死亡之城,共产党还待得下去吗?
王明山亢奋地拍案而起,如果长春在自己手里变成了死城,不仅这座共军入关作战的后方基地会瘫痪,连毛泽东建都长春的设想都会化为泡影。郑洞国10万守军达不到的目标,自己通过细菌病毒达到了,那在党国和军统将创造何等不世之功?届时,蒋委员长都会对自己投来关注的目光!
王明山现在有点庆幸顶替了陈野的潜伏任务,这实在是建造不世之功的千载难逢的机遇。接下来,王明山集中精力调整潜伏策略,怀着不屑的心态,砍掉了陈野制定的爆破、暗杀、投毒等只能伤及肌肤的行动,自己手中只有一支38人的别动队,在共产党百万大军的箭羽中不过是一根毫毛,丝毫伤及不了政权的根本。那位高层长官说得好,一个极具特质的高级特工,会静悄悄潜藏于对手的内脏。犹如肺或肝部静悄悄生长的一个瘤子,一旦遇到合适时机,便会以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裂变来膨胀自己,吞噬健康的肌肉,吸吮新鲜的血液,直到寄生的肌体骨瘦如柴,撒手人寰,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王明山怀着崇敬的心情再次对潜伏计划中卫生防疫和医疗的反制措施做更具体的细化,并列出进行表,落实到人头。
关于埋尸的舆论准备:埋葬数万具尸体必然没有棺材,尽管陈野处决的人连张席子也没有,仍要说“共产党不尊重死者,连块薄板也不给,像狗一样埋掉了”。搞政治是不讲道德的,中国人信奉死者为大,这句话足以让长春人对共产党不满。严重腐烂的尸体必须火化才能消灭病菌,但老百姓不懂,为此要说“几千年规矩入土为安,共产党火烧死人,死者魂魄不得升天,家人将不得安宁”。这种说法对有文化的人属无稽之谈,对长春众多文盲来说,铁定是违背祖制的忤逆之举!
关于共党重建医疗机构的应对:动员城内各医疗骨干随国军突围南撤;未逃散的医护人员进行集体入党入团宣誓。破城之际以军统名义致信各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凡参加共产党医疗机构者,一律以党团纪律严惩。
关于全城医疗机构的先期破坏:全市各公立及大的私立医院、诊所一律征为军用,现有医疗器械、药品、备品最大限度征调入军队医院或仓库。部队直接占用院址构筑防御阵地。
关于水源地的利用构想:任何人须臾离不开的水是大面积投毒的最佳途径。自现在起,分批次安排人员到净月潭水库周围花家油坊、朱家屯一带居住,以备必要时启用之。
关于渗透计划的安排:肖宇光离开卫生材料厂到防疫所。去之前须让他沾上两手血,防止其不听摆布。在共党的卫生局、公安局建立内线,大量投入金钱与女人,俘虏个别意志薄弱者。
写到“渗透”,王明山想到,渗透是互相的。从明天起加强对各大公立医院,尤其是对相对保存完整的医院的暗中监视。同时严令各哨卡“许出不许进”。虽然如今军统的指令在守城的新七军和六十军中已经威不如昔,但总会有些作用的。
王明山把计划从头到尾改了两遍。他对自己思维的深度和密度有一定的把握,面对曾经亲身体验与了解的共产党——迄今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政治集团,任何大意与疏漏都会使自己陷入困境甚至灭顶之灾。王明山充满了信心,因为自己以逸待劳给对手挖了一个陷阱。
5
“章主任在家吗?”听见工厂门卫老王头在门口问,躺在床上的章大为恹恹地应了一声:“我在。”声音细若游丝。
老王喘息了一会儿又送进屋一句:“今晚大军要开接收大会,魏厂长让知会一声,找到的人能走动路的最好都到。迎接新长官,人少了冷清不好。”
接收,终于熬到了接收,撑到了厂子即将恢复研究和生产。从昨天早起只吃了三口酒糟的章大为似乎注入了具有足够能量的营养液,猛地坐起,歪斜着从炕上挪到了地上,抻着脖子用劲挤出了回声:“我去呢。”
耳背的老爸也听到了“接收”两个字,咳嗽了几声,随痰扔出了一句话:“这回又是谁接收谁呀?”
章大为:“这次是共产党又回来接收国民党。”
“噢,虽说江山轮流坐,但这变得也太快了些。咱不管他谁坐庄,能坐多长时间,凡事随大流走,千万别多嘴。”“接收”似乎给老人注入了能量,话流利了许多。
“爸,我知道了。你少说话,能省些力气和热量消耗呢。”章大为说着话,从箱子底翻出了个包裹小心捧在怀里,趔趔趄趄走出门外。章大为打算人都来到前自己先到厂。
接收,包括它的意义及程序,章大为太清晰了。三年来,加上今晚即将实施的这一次,自己先后经历了四次。第一次是在1945年“八一五”小鬼子投降那一天,苏联红军在城里,共产党在城外,为了抢得先手,国民党用飞机从上海抢送来了六个人。来了就贴告示,不仅告示牌上,走廊里、仓库门上、大山墙上,凡是显眼处都贴,共贴了五六张。告知工厂一切人财物一律为国民政府接收。领头的胖子当了厂长,仓库保管和财会全都换上了接收人员。胖子新厂长对人倒也和气,只是搂钱太厉害,卖疫苗的钱全寄回了南京。第二次是转过年的4月14日,共产党的东北民主联军进来了。进来也贴告示,国民党贴哪他们就往哪贴,把国民党五六张铅印告示贴得无影无踪。虽然告示是用毛笔写的,但洒脱刚健,从字的功力看,被盖住的铅字也不算委屈。来的两个军代表都穿乌拉鞋,戴狗皮帽子,生产的疫苗除了给在四平和临江打仗的部队,其余都弄到周边农村免费给老百姓了。只是给开的钱少,自己每月5元钱,不过那个老点的军代表每月也才2元钱。也许是国民党实在不满共产党笔写的告示竟然盖住了自己铅印的告示,一个多月后的5月23日,在全副美械装备的坦克、大炮护送下,又送来了铅印大字告示,将共产党的告示盖了个严丝合缝。这一回合的接收国民党一待就是两年半,即使在弹尽粮绝之际仍然坚守不走。原因是疫苗太赚钱了,尤其前年发生霍乱长春死了上万人,更是一苗难求。卫生局长董道铸将救命的疫苗卖到了埃及,赚了个盆满钵满。
“接收、接收……”章大为嘴里连着念叨了十几遍。接收,意味着庄家的轮换。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谁坐庄都得使用自己这类技术在身的人,不然研究不出成果,生产不出疫苗,庄家就赚不到钱。接收,真是个好物件。谁接收了都会有一段正常的生产秩序,意味着一段有高粱米和地瓜吃的正常生活。只是不知共产党这第四次轮回能坐庄多长时间?不需要两年半,就目前情况,能给自己两个半月或者再长些,自己起码能喘上来一口气。
六点来钟,天已经黑了,章大为蹒跚到了厂子大门口,告示牌前已经有了五六个人在仰脸看,都是熟人熟面,互相交换了眼色,谁也不说话。走马灯似的换主人,人们都明白不轻易表明态度对自身安全的重要意义。告示是以长春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名义发布的,仍然是毛笔写的大字,自然是比铅印的告示又大了一圈,将国民党的告示贴了个了无痕迹。章大为原以为在旧告示纸上刷糨糊比在大墙砖面上刷更容易多吃浆,新纸告示更容易贴牢,现今四轮互遮互盖说明,双方较的就是这个劲!就是要把对方压在身下当垫脚石,而且一丝阳光和空气也不给。不然告示用纸不会一次比一次大。记得有本书上介绍监狱里一种古老的杀人方式,用细软而有韧性的黄表纸敷在人脸上,而后不停用酒或水将其洇透,直到将人犯的七窍全部封闭窒息。想到此,章大为打了一个寒战:双方真正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呀!看来老爸的咸盐没白多吃,真得“凡事随大流走,千万别多嘴”。
章大为悄无声息往实验楼挪去。楼内早已停电,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如同进了墓道。站在楼梯口喘了一会儿气,攒足了劲儿摸摸索索爬上了三楼,数着步数寻觅到走廊左边第三个门推开。月光借窗户透进来,果然是自己那斑疹伤寒研究室。屋里一张铁面桌子,桌子上一个方瓷盘里还躺着几只玻璃管、一只杯子,靠墙还剩一个铁架子,上边不知怎么丢上了一只只剩三条腿的铁凳子。章大为从怀里掏出包裹轻轻解开,原来是一只显微镜。这只德国造的精密家什陪伴了自己好几年,为自己识别那些个球形与杆状的细菌立下了汗马功劳。手巧还需家什妙,恢复研究工作一分钟也离不开这件宝贝。前一段厂子黄摊时,不少家具和器材被员工偷着倒卖换了粮食,研究室另一件贵重仪器比色仪就被肖宇光拿走了。极端艰难的时候,章大为偷着倒卖过半箱消毒剂和一些脱脂棉花,但从未打过显微镜的主意。那是自己发现奥妙的眼睛,哪怕山穷水尽那一天也不会动它。现在就要重新使用了,不能让人看到是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章大为将显微镜重新包好,放到铁架子最顶一层的里边,又扯过那条三条腿的凳子仔细挡了挡。完成了这件事,两腿抖得厉害,出门前吞了两口酒糟,烧灼的胃囊直泛酸水,感觉应当躺下一会儿恢复体力,否则不待下楼就可能一头摔下楼梯。七点开会,现在还有一段时间,记得屋里有一张床,摸索了半天也未找到,猛然想起两个月前就发现被人偷走了,连一条床板也未留。
章大为躺在地上歇息,也许是总算熬到了头,陡然松懈了紧绷的神经,人“忽悠”一下子就睡了过去。小睡中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重新穿上白大衣,右手拧着德国显微镜的转螺在看一条杆菌有鞭毛还是没有鞭毛,边看边寻思:最好是没有鞭毛,那就是相对好治的痢疾,有鞭毛就麻烦了,多半是霍乱或伤寒。只见玉兰端着满满一碗高粱米饭递给哥哥有为,流着鼻涕的哥哥欢叫一声狠咬了一大口,噎得直翻白眼。自己跳起来夺下饭碗,哥哥委屈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妈妈奔过来不满地数落着,自己生气地喊道:“长久饥饿的人,开始就吃干饭会撑胀死的。不能吃,就是不能吃!”随着吼叫,妈妈、玉兰和哥哥一齐木着脸,纸人一样“忽悠”飘走了。章大为陡然一个惊恐,人便吓醒了,身上汗湿一片,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连滚带爬下到一楼向会场赶去。还是晚了,会议已经开始,遂不敢进屋,躲在门后边人看不到的地方,细听会议精神。
6
马和平和高大军要去卫生技术厂搞接收,时间定在晚七点,走之前两人找门玉生请示意见,并要求新厂长一块去。
门玉生说:“那不是有个现成的厂长叫魏大山吗?就让他继续当。”
高大军说:“我们事先了解了,那个老白毛魏大山一贯左右逢源,日本鬼子、国民党在时他都是副厂长,实际上疫苗研究与生产大权都在他手里掌握着。‘四一四’我们共产党第一回进长春那次,没来得及拿他下来,这回应当一撸到底,副厂长也不让他当。”
门玉生笑了:“算上‘四一四’那一次,这个魏大山应当是三朝元老了,不倒翁呀。日本鬼子、国民党都不拿掉他,我们共产党为什么得罪人呀?新厂长我手里可没有,如果你们非要拿掉他,只好你俩出一个当厂长吧。”
高大军一时接不上话,眼瞅着马和平,马和平接话说:“门局长,我们也不懂疫苗,怎么能当这个厂长呢。事先我和大军研究了,再没人也不能让魏大山当厂长,不光因为国民党和日本鬼子都用过此人,还因为他信基督,虔诚的基督徒怎么能当共产党的厂长?”
门玉生:“可是他有技术、懂管理呀,他研究出来的疫苗能救人活命呀!除了你们说的那些小毛病,他全身都是大优点呢。我们共产党不仅让他继续当副厂长,而且厂长也由他来做,我亲自给他戴这顶官帽子。”
马和平:“可是,可是,我们共产党历来泾渭分明,最讲阶级立场的呀。”
“可你们别忘了,我们共产党胸怀最为宽广,最能团结一切不同成分和意愿的人,实现我们的目标。”门玉生觉得话说得硬了些,放缓口气说,“我也想找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来当这个厂长,可咱这二十八宿,不对,哪有二十八宿?总共才十六个人嘛,包括我在内,谁懂吧?所以,必须用魏大山!”
高大军终于说出了心底话:“一个圆滑处世的老滑头,给他一个工作就算可以了,共产党的局长不应该亲自去给他戴官帽,传开来对你的政治影响不好。”
门玉生正色道:“我说过了,魏大山是教授,学识渊博,技术超群,虽然在旧社会的染缸里浸泡过,但我们共产党人的火热真诚与清明政治一定会教育感化他,使他变成对新社会有用的人。还有,不要以为我们接收的只是城市、医院和财产,我们还要接收人,各类各阶层的人,包括旧政府官僚机构的工作人员。我们共产党人不仅能把一个旧社会、旧城市建设成新社会、新城市,而且能把旧人类改造成为新人类。怎么,你们不相信?国民党六十军军长曾泽生当过我们的对头,用枪炮打过我们吧,可他决心回头跟人民站在一起,就成了共产党五十军的军长。魏大山除了研究生产过救命的疫苗,并没用枪炮打过我们,那他怎么就不够当这个厂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