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局长,你这样说,我们明白了一些。”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卫生技术厂接收会场似一屋子温吞水,近二百人的厂子只来了四十多人,人们静静坐在屋子后边的角落里,前边空出了一大片,显得既寂寥又冷清。魏大山招呼了半天也没有人往前坐,好像那儿隐藏着什么危险一样,只有忠心的门卫老王像个跟班似的坐在魏大山后边隔一排。魏大山孤零零地突兀在那儿,似一只垂头丧气的病鹅。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晚上七点左右,门玉生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会场。来人一律着军装,门玉生贴身的高个警卫的匣子枪格外抢眼,屋子里顿时安静得似乎听得见羽毛落地的声响。魏大山触电般站起来,腰身越发弯成一只虾,门玉生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抓住魏大山的手:“在下是长春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卫生接收工作队队长、长春特别市政府卫生局局长门玉生,很高兴在这儿见到魏厂长。”
魏大山觉得耳朵似乎出了毛病,眼前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那和气的微笑面孔却是真的,老半天才转过神来:“老朽魏大山尸位素餐,庸居副厂长之位置,无非为同全厂同仁一起混碗饭吃,魏某代表全厂同仁向大军长官致礼。”说着,恭敬地一揖到地。
门玉生也恭敬还了礼:“听人讲魏教授曾在西安医大就读,若论起来,在下还与您是同学呢。只是我晚教授四届,算是您的小学弟吧。”
魏大山心里一热又一惊,解放军长官放下架子攀论同学令人感动,可是人家把自己的一切了解得一清二楚,更应当加倍小心才对。当初上海来的胖厂长态度也好,却把全厂辛苦挣的钱都搜刮走了。思索至此,说话越发谨慎:“门长官,魏某一直是副厂长,厂长在大军破城前就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钱和疫苗,厂子的会计和调度都可以为魏某做证。现今将工厂的印鉴、库房钥匙、人员名册、料品台账一并呈上,请交给新厂长。”
门玉生望着魏大山手捧托盘里的东西一摆手:“魏厂长,这些还请您收回。从即日起,卫生技术厂由您全面负责,全厂科研生产人员,包括后勤杂务员工一律录用。凡明天上班人员,一律先发半月工资——15斤高粱米。有病不能上班的,分别由工厂派人探病,并折算病假工资待遇。”
温吞水终于烧开了,会场内响起了掌声。魏大山却越发惊恐:“魏某从来都是打下手的,还请门长官收回成命。让贵党的长官当厂长,魏某心甘情愿牵马坠镫,厂长万万不敢当,不敢当。”
门玉生再次摆了摆手让会场安静下来,对魏大山也是对在座的众人说:“您老学识等身,管理精湛,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疫苗专家。这些年来,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为了各自私利,抢去了本应是您的厂长位置。今天共产党把这个岗位还给您。下面我宣布,经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卫生局研究决定,自今日起,任命魏大山教授为长春市卫生技术厂厂长,衷心希望并相信您在这个岗位上努力为人民群众服好务。”
热烈的掌声使魏大山越发语无伦次:“这怎么说呢?没想到,没想到呀。魏某今后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共产党和门长官的知遇之恩。打明儿起,不,自今晚开始,拜托各位同仁都去找人,找人回厂,告诉各位工友,厂子有救了,得救了。还有,明天大家把显微镜、比色仪等重要器材都带回厂子。已经换钱买粮吃了的,要找到买家,我们会找买家再买回来。买回来,用个人工资抵扣50%。不是现在扣,等疫苗生产出来赚了钱,你们得了工资之后再分期扣回来。”
门玉生插话:“如果真的是换了粮食救命,只要提供了买家,由市卫生局出钱买回来,不要个人工资抵扣了。”
魏大山:“共产党如此宽大为怀,门长官如此仁心体谅,各位同仁,我们更该抓紧操作,早日出疫苗才是呀!”
屋子里又响起了热烈掌声,这次掌声不光为那15斤高粱米而鼓。章大为认为,门玉生在接收会上的讲话很能打动人心,专往人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揉、搓,还时不时轻轻捏一下,让你麻酥酥的。比如对工作性质的阐述:“我们制造疫苗完全是为劳动人民解决病痛和疾苦,绝不能像国民党,尤其是董道铸那样置老百姓死活于不顾,用救命的疫苗发国灾民难之财(这句话说得多好呀,可屋内没掌声);更反对日本鬼子那样,以科研制造罪恶残害人民,所以对日本细菌战罪恶的制造者,不论潜逃到哪里,都要穷追到底,绝不在宽恕之列(这句话说得也有道理)。掌声热烈响起来,为那两句话而鼓的掌声如同几十只巴掌一起掴到章大为的脸上,原本踏实落停的心房,猛地被悬吊了起来。随着门玉生高亢的讲演和众人集体情绪的高涨,章大为的心房越提越高,最后竟似一只惊恐的老鼠直往嗓子眼蹿,好似胸腔要炸膛急于逃生一般,他慌忙紧按着胸口,连滚带爬逃离了会场,尽管他十分想知道下边还有些什么重要内容。
7
头枕在妻子臂弯里的小囡,长长的睫毛,俏俏的鼻子,粉嘟嘟的小嘴,没有一处长得像自己和妻子。那天,当师娘美田子跪在地上双手将她捧给自己时,自己便从心里把小囡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这倒不仅在于他是恩师河野的女儿,还在于如果自己不管,任由师娘带着一个两岁半和一个五岁的女儿,再抱着四个月的小囡出卡哨,一家人必死在逃难途中。即便没有恩师的情谊,自己也会伸手的。
饥饿中的河野死于伤寒。自知不起的河野在最后的日子里,将消毒剂全部用到了妻子与三个孩子的房间,自己反锁在另一间屋子里。河野临终时给了妻子一个写有“绝密”字样的笔记本,让她设法带回日本。美田子认为那是丈夫毕生心血的研究成果,作为回报,她把笔记本交给了丈夫的爱徒章大为。章大为打开一看,脑袋“轰”地涨大了,笔记本里记载的竟然是斑疹伤寒细菌人的活体试验数据资料。惊恐中本子失手掉在了地上,又赶紧揣到了怀里,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本子必须留在中国人手里。虽然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必须忍耐住烫伤的危险与疼痛,一旦师娘知道了自己交出的竟然是丈夫的罪恶记录,就有可能反悔。
师傅河野是顶尖的细菌专家,曾经在自己心里有着高大的形象。虽然自己与肖宇光同为徒弟,光复以后,回国无望的河野却偷偷将技术传给了自己。有所觉察的肖宇光一度表示了不满与妒嫉,河野的解释是自己的日语比肖宇光好。章大为认为自己对细菌微生物的特殊敏感博得了师傅的钟爱。如今,河野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打了百分之七十的折扣,真想扭头说走,可是望着泪流满面的师娘和一齐跪在地上的小女孩时,章大为心软了:“她们是没有罪的。”
章大为跪着双手接过了熟睡的小囡,把家里带来的半块饼子塞到了五岁女孩的怀里,对掩面离开房门的美田子磕了一个头,心里默念:“河野,师徒缘分就算尽了吧。”回到家,他以美田子同样的跪姿跪到了嫂子面前。瘦弱的嫂子眼中流出了吃惊,掺杂着柔软的目光,怀里四个月的小侄子正猛劲地吸吮嫂子那干瘪的乳头。
犹豫权衡了一百次,章大为将那个笔记本藏到了祖宗牌位墙壁的夹层里。大概是祖宗不齿与那个罪恶的笔记本为邻,后来厄运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小侄子饿死了,接着嫂子也死了,哥哥天为在流了口水后便止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痴了。老爸打了章大为两个耳光后,不再同他说一句话了。章大为坚持认为,厄运就是从那个罪恶的本子里跑出来的,但他不知道如何处置那个笔记本。
众人为15斤高粱米鼓掌时,章大为曾想着把笔记本送给门玉生,因为一个为普通百姓雪中送炭的人是值得信赖的。当门玉生宣称要严惩日本细菌罪恶制造者时,章大为掉入了恐惧的深渊:围城那么惨烈的情况下,自己收养了河野的女儿,自己与罪犯是什么关系?罪犯河野那么多次用中国人做活体试验,作为河野的关门徒弟你参加了多少次?自己并未参加,可是笔记本为什么交给你而不是别人?别人,他是谁?比如同为徒弟的肖宇光。联想到肖宇光,章大力灵魂出窍了,现今除了爸妈和哥哥(已经失去了记忆),只有肖宇光知道小囡是河野的女儿。一个掌握自己巨大秘密的人一定是轻易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惊恐万状的章大为在心里细细搜寻以往什么地方得罪过肖宇光,除了师傅传技艺那件事外,还有从办公室往外拿东西时自己拿了那台德国望远镜,把价值相对低的比色仪给了他。还有什么?对了,用三青团证出卡子弄粮食曾答应给他一些,因为弄的少自己没给他。还有什么?肯定还有自己没察觉的,他自己记在心里,依他那狭窄的心胸这种事肯定有!
绞尽脑汁地思考权衡,章大为明白了,自己下半辈子的克星就是肖宇光。尽管一家八口(加上妻子肚子里的一个)需要自己的显微镜养活,尽管明天去可以领到15斤高粱米,明天绝不能到厂子里去。后天,大后天也不能去!等等看,看看肖宇光去不去?他若是去了,自己就悄没声息立马走人。
8
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常务会晚十点半在康德会馆召开,重点研究接收政权和救生埋死两件大事,在讨论第二件后一个环节“埋死”的问题上,会议出现了分歧意见。一种意见是取消市区全部临时墓地,连同尸体和浮棺一次性迁到市郊朝阳沟等永久性墓地。另一种意见是先将市内两万多具暴尸和浮棺清到市郊墓地,其余三万个临时坟包,待明年春季天暖冻化时二次处理。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整理完尸体,拖延日久在政治上不好向社会交代。
门玉生坚持第一种意见,认为尸体是疫病传播的最大来源,对一座饱受战火,遍体创伤,已经衰败到极限的城市,数万具尸体无疑是一把悬在城市头上的致命瘟疫之剑。如果不能集中力量一次处理完毕,后果不堪设想。
和顺区的动植物园与平泉路一带围城时曾被国民党指定为临时墓地。该区长主张第二种意见,认为眼下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细菌会一天比一天减少,市民因饥饿能走得动路的人寥寥无几,二十天内很难完成这么大量的“埋死”。
门玉生说:“明年春季天暖冻化固然省力气,可也是细菌和病毒繁殖的旺季。那时候掘开三万个坟包,等于放出三万枚饱含细菌与病毒的瘟疫炸弹。这三万个坟包大多数为浅埋或象征性埋葬,一些疫病细菌与病毒在寒冷的季节仍然有传染的生命力。伤寒杆菌在冰冻环境中持续数月不死,霍乱爱尔·托弧菌在冰冷的江海水中可存活285天,斑疹伤寒的发病旺季正在冬春季节,其致病的立克次体在高寒环境下可存在几十年。建议原定20天的‘埋死’任务延长到30天,‘埋死’人力可用以工代赈的办法解决。”
头道沟区区长卢大力说:“我倒愿意一次性处理干净了。再怎么难,还有四平保卫战惨烈吗?不就是出苦大力嘛。只是那些个临时坟包的尸主不同意迁坟去朝阳沟咋办?虽然市政府发了通告,可长春人就认死者为大的老理。如果个别的顽固对抗,我们是否可以强制执行?”
邹市长:“我们共产党刚刚进城,几十万长春老百姓,甚至全国人民都在掂量着我们。几千年的风俗习惯不会随着本市长一纸通告就改变过来。我们要多做宣传解释,因势利导开展工作。为此政府通告并未就此设置强制条款,这也是特殊环境下的权宜策略。相信大多数长春老百姓都会理解和拥护这项对他们有好处的举措的。个别一时想不通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位,应当都会通情达理的。卫生局要当仁不让,用科学的防病知识向群众讲清道理。”
卢大力狡黠地眨巴了一下双眼,“防疫生病的道理我们讲不出来,还真得像市长讲的那样靠卫生局。我是说,如果遇上了犯卡的,只要卫生局负责做通思想工作,我保证一个月之内,头道沟一具尸体、一个坟头也找不到。”
会场上所有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门玉生。埋尸与迁坟绝不是卢大力说的出苦大力那么简单。可卢大力偏偏正话反说,而这苦活却需要依靠区里来完成。于是不禁沉吟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张杰急了,耳语道:“老门,这可涉及几万户想法各异的尸主啊。军令状一旦接到手,到时候完不成任务,闹出政治影响,非挨板子、摘帽子不可。咱们收回原先的意见吧。”
“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挨板子、摘帽子的事,而是几十万长春老百姓能不能躲过大战之后的这场瘟疫。如果真躲过去了,就是挨板子打烂屁股,摘帽子冻坏了天灵盖都值得庆祝。”张杰的话反倒坚定了门玉生的决心,“市长,我们卫生局仍然坚持一次埋死的意见,保证全力做好群众思想工作。”
邹市长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就按卫生局的意见办,埋尸迁坟同时进行,一次完成,时间定为30天。市政府成立‘埋死’领导小组,组长由我担任,副组长由周副市长和门玉生同志担任。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统一调度协调。强调一句,各区分片包干,老百姓的思想工作大家都要做,不止卫生局一家。”
找到卢大力时,他正吆吆喝喝指挥人快干,并时不时拐着一条腿推陷在坑凹里的车子:“使劲,使劲呀,把腚撅起来拉!对了,这回使上劲了。这不出来了嘛,你歇一下,就歇10分钟啊。”
“老卢,小心你那条腿!”门玉生喊道,“你也歇10分钟呀。”
“这路,麻子照镜子全他妈是坑,我还敢歇10分钟?”卢大力说着又埋怨起来,“老门,你说这哪是一次干的活。”
门玉生:“你还埋怨我?当着那么多人跟我叫板,太不够意思了吧?别忘了,你那条腿还是我做的手术呢。”
卢大力:“门大哥,你可不能好话孬话听不出来,我为什么当众叫板?是逼着你放弃一次‘埋死’的意见。我在帮你,你倒好,顶硬就上。”
门玉生:“这么说,我该感谢你啦?你说不是一次干的活,我看你干得挺顺利嘛。”
卢大力:“顺利?头两天都是八十多人在干,第三天就剩六十来人,昨天五十来人,今天四十四人。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天我该成光杆司令了。”
门玉生着急了:“怎么会这样?不是每天都发工赈粮吗?人应当越来越多才对呀。”
卢大力:“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大医生,管起药片和什么菌呀毒呀那是真了不起。可论管人,还得我们这些天天人堆里滚的大老粗。你以为发了工赈粮人就来了呀,那得分什么情况。在饿得就要死了的时候,看着给高粱米,人就来了;领了两天,觉得这命可以保住了,想法多了,就开始觉得晦气了。可你还给人家3斤粮,人家一合计,同样是累,到工厂不也能挣一斤半米?所以就都到工厂去了。除非你再提高工赈粮的价码。”
门玉生:“你的话尽管都是刺,但是有道理,我愿意听。粮食我负责找市长解决,每人每天按5?8斤工赈,我按8斤给你,你按5斤先发着,到最后攻坚时再按8斤发。另外我再给你弄几辆车来。头道沟区‘埋死’任务占全市八个城区的1/4左右,应当重点支持一下。你可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