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后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卢大力?你看我们的人都咋干活。”卢大力指着一个满头大汗的高个子说,“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了,昨天我发了他双份工赈,6斤高粱米。”
门玉生一看,那人正用二齿铁钩卡住一具尸体的脖子使劲往手推车跟前拉,急忙喊道:“停!停下!不能那样拖呀!那是个人,不是动物,谁让你这么干的?”
被制止的高个把二齿铁钩往地上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脏!脏!用手抬太脏。死人不知道疼。我不干了,不干了。”
一个老头对门玉生鞠躬道:“长官,这是我儿子章有为。对不起了,他脑子有病,既然长官不允许,我不让他那样干就是了。”
旁边的卢大力不干了:“我说老门,你们知识分子怎么那么多讲究?我知道你要讲政策,可国民党把活人饿死讲过政策吗?他们把活生生的人命拿走了,把尸体留给我们来收,我们偏要定那么多政策框子捆自己,迂腐不迂腐呀?我今儿撂句话在这儿,你若这么多讲究,别说一次埋死,就是明年春天再来第二次埋死,任务照样得泡汤。”
门玉生:“是的,我们怎么拖,死人也不会喊叫,那些无主尸首的家人也看不到,可埋死的老百姓看到了,都会说我们共产党看人下菜碟,无主尸首和有主尸首两样待遇;会说共产党宣传的死者为大与实际行动不一致。再说了,硬山头都在后边呢,你这样会把那些浮棺与迁坟弄夹生了呢。”
卢大力:“夹生?我卢大力生米都吃过,还怕夹生饭?狗屁的政策,我不管他死者为小还是为大,到时候尸主若不同意迁棺,哼!我看哪个敢?老门你别这样看着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回去只管把工赈粮和马车给我弄来,尔后就离我远远的,我咋干你只当没看见。”
门玉生:“你这么个思想我更不放心了,绝对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
卢大力:“到末了‘埋死’任务完不成,看谁犯错误。”
两人争论着来到一处平房,屋里一个饿死的女子仰躺在炕上,头颈耷拉在炕沿下,脖子和头全成了黑紫色,脖子上的肉与皮几乎抻断了。一摊黏稠的黑血顺脖子滴到了地上,肚腹肿胀如水缸,身上爬满了蛆虫,忽的一团苍蝇奔脸猛扑过来。两人脸色越发凝重,刚才的激烈争论如同突然断了电的高音喇叭,立马没了声响。
门玉生说:“腐烂到这种程度的尸体就不能再埋了,必须集中起来统一火化。”
卢大力:“火化?就是点火烧了呗。这事可是有些麻烦。埋尸的人都在私下议论呢,那个傻子他爹说,本来是躺着的尸首,上火一烧立马就炸尸。先是坐起来,尔后聚成硬硬的一团,本来附在尸体上的魂,‘忽’地就吓飞离了尸身。结果拿不到家人祭品,魂就升不了天,便游荡在家的周围,大人孩子犯克,净得怪邪病呢。”
门玉生笑了:“卢大区长,你信吗?”
卢大力:“我、我……共产党的区长,当然不能迷信了。不过,不过,听起来的确挺瘆人的。该火烧的我们绝不埋,不能留下祸患。哪些应当火烧,最好是由你们卫生局鉴定批准。当然,烧的越少越好。”
门玉生:“没问题,这本来就是卫生部门的职责。一旦确定火化对象,统一由卫生局组织实施。”
“看起来呀,这个埋死克硬的活,大头在你们卫生局呢,我们城区应该多为你们分担一些压力呢。”卢大力感动地说着,并递给门玉生一份油印的材料,“你看看这个。”
门玉生打开一看,见眉头题目是《赤脚大仙告知书》,细看内容为:
仙人游方至长春,只见城中愁云笼罩,冤魂密集,即驻足细查,遂得根由,现告众生知悉。共产党本为共产共妻残害生灵之邪恶团体,先持武力围困长春,置数十万生灵性命于不顾,断绝粮草五月之久,迫使众百姓扶老病携幼弱出卡逃生。不料暴军竟持械堵卡不予放行,致十数万众饿毙于途。然夺其鲜活生命后仍不罢休,今又训令亡亲之主割舍近坟而远葬市郊之野地。哀我长春百姓生无粮菜果腹,故连一薄板不得掩体,冤魂怎肯甘心升天,岂能不齐聚城头?若任其暴军任意肆为,亡亲冤魂必不能安息,未亡之老迈和弱小能安宁乎?
门玉生轻蔑地说:“什么赤脚大仙,一看就知道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煽动蛊惑,没什么了不起的鬼把戏。”
卢大力气恼地说:“我都撕扯五六张了,可见散发面挺广。明明他国民党杀民养军,抢走了老百姓的粮食,竟然赖到我们头上。城里老百姓饿死了好几万人,当兵的咋一个没饿死?说我们不放老百姓出卡子,谁知道是国民党的特务,还是挟持老百姓的土匪?再说,咱们救济了15万饥民咋就不说呢?还有,他们把城里的木头,包括门板、窗框、地板都烧火了,明知拿不出几万具棺材,连一万具也拿不出,就这么歪嘴胡说。可有些老百姓黑白不分就信他们的,非要张罗到棺材才下葬。喂,我说了半天发现你好像不怎么生气呀?”
门玉生缓缓说道:“生气有用吗?我早看过了,公安局正在追查呢。我为什么让你注意政策,就是因为所谓赤脚大仙的话蛮能打动一些尸主的心呢。”
门玉生的一番话堵得卢大力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政策还是有些道理呢。”
9
长春城里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恢复体力,严寒的冬季便逼近了。生病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老人与孩子,不少人患上了感冒、肺炎、哮喘等病。门玉生找来张杰和市医院院长江平研究,江平说:“市里仅存的教会医院门外走廊全挤满了人,根本看不过来。有限的私人诊所技术不行不说,药费贵得吓死人。”
“那些个私人医院和诊所,严格说来并不承担普通的公共救治义务。平时老百姓小病就挺着,病大发了去看,正好被他们抓着,还不可劲宰?没听老百姓说‘劫道的比不过开药的’那句话?”张杰说着用手使劲作了个手术动作,“早晚要关了它们。”
“这可不行,现在全市的病人多亏这几百个个体诊所在支撑着呢。即使将来我们有了大医院,个体诊所的作用仍然不可替代。现在人家要高价,是因为咱们没有大的公立医院,老百姓只能上他那儿。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市医院建起来。”门玉生盯着江平,“我们是1948年10月18日进入的长春。进城以后死的人,历史就记在共产党头上了。所以,市医院要在最短时间完成组建并开诊营业。你说需要多少天吧?”
“18日进城是不假,可接收人员都在地下室藏着呢。郑洞国那老东西给耽误了两天,直到21日才缴的枪。你23日接收大会收的只是个空房子,几个医院总共接收了13个医护人员。药品没有,器械也没有。”江平不正面回答门玉生开诊需要的天数,低声说,“现在谈开诊太难了。”
张杰替江平说话:“门局长,医院看病不似商店开业,今年之内开诊条件不成熟呢。”
门玉生不理会两人的话:“药品与器械我从东北政府卫生部搞了一批,一周后可以到位。人没有去找哇。向医院老人发招回贴子,向新人发招聘告示。实在不够到私人诊所那儿去请,拿着卫生局大红聘书挨家送,西医找吕望远,中医找隋纯宗呀。”
江平:“请了,都请一圈了。有名望的根本不来,趁没有公立医院的机会,自己开业赚大钱。这些人让钱迷昏了头,早忘了为医之人的道德追求。能来的多半技术、医德都不怎样,自己诊所开不下去的。没有名医也行,超码要能独立坐诊吧?这样的也难找。”
门玉生:“有名望的医生自己行医赚钱我们应当理解,毕竟咱的市立医院还是个空架子没有吸引力嘛,不涉及医德,对这个问题我们应当宽容一些。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些特殊的优惠政策,比如让他们当半日医生,半天开自己的诊所,半天到市立医院坐诊;也可以隔日来,实在不行每周来两次也行。时间随他们定,工资嘛,来半天开一天。”
张杰提出不同意见:“门局长,这么做不是让那些个体医生借我们的平台,既扬名又赚钱吗?我们浴血奋战搞革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消灭资本家私营业主吗?你这么右倾当心犯错误呀。”
门玉生:“看问题厚道一些嘛,不要动辄就拿原则呀、立场呀来套,历史上我们党围绕右呀左呀吃了多少苦头?我提议,今后在支委会上我们不去争论那些左或右的东西,那是上级领导的事。我们只实事求是地研究事业怎么能办成办好,就拿市立医院医生这件事来说,聘请个体医生参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另有好办法也行呀。”
江平:“张杰,我知道你在延安大学社会科学院上过学,可你在肃反时也挨过整。今后咱们一个锅里吃饭,你不能凡事都钉是钉,铆是铆,拿尺子量。那些原则与立场再正确,咱们医院建不起来,老百姓看不上病,照样一钱不值。这场瘟疫抗不过去,我们照样得犯错误。”
张杰:“不是过命的战友,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我会跟你们说这些?我不是怕你们犯错误吗?你要拿实际事来比喻,多少也有些道理。你也别光批评我,门局长问你多少天可以开诊,你还没有回答呢。”
江平:“你以为光有了药品、器械和人就能开业?还有家具和备品呢,药品得有铁柜子装,总不能从纸壳箱用一支拿一支吧。器械得放在器械柜里不能堆在桌子上吧?就算你堆在桌子上,可现在桌子还没有呢。医生在膝盖上写病历?还得有诊疗床吧,不然病人往哪躺,检查腹部总不能让病人站着吧?你检查掀开病人的衣服,人家是大姑娘小媳妇总要有屏风挡一挡吧?还有,检查之后医生得洗一下手,那就要有脸盘、脸盆架、毛巾,还有水从哪来?要有水桶,水缸呢。这么说吧,少了哪样也没法开诊呀……”
门玉生摆手制止了江平的话:“如果我将家具和备品都给你备齐了呢?”
江平答道:“我力争明年1月底开诊。”
门玉生斩钉截铁地说:“我给你的最迟开诊时间是11月15日,可搞一周免费试诊。尔后,最迟在12月12日市医院要正式对外营业。”
江平叫道:“门局长,这就是说从10月23日接收空房子后一个月的11月23日,我要完成门诊试诊,之后仅仅三周医院就要开业接收病人?这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确完不成呀!”
张杰也替江平提出意见:“门局长,这可啥都没有呢。就算药品器械和医护人员有了个打算,毕竟没拿到手。还有家具和备品影儿都没有呢,这可太难为江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