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因伤寒病死孩子?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预防疫苗有质量问题,不起预防作用;二是疫苗注射有问题,量大了或量不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1
二小拉着石头章小山的手,在老师带领下走在一群同学中间。花家油坊邻村朱家屯出现了两例伤寒,学校停课半天去金德亮诊所打防疫针。在二小和石头眼里,金高丽的诊所像戒备森严的监狱。从小角门进去是阔大的院子,却被一道与围墙一般高的砖墙硬生生隔成两半。墙上写着“药库重地,一律禁入”。
石头对二小耳语:“金高丽白当大夫了,他文化不好呢。一律禁入,不是把自己家人也禁了?”
二小也有同感:“怪不得他病看得不好呢,文化不好就技术差劲,打针疼死人。”
石头:“像大马蜂螫人一样疼,还得瘸好几天,半片腚都疼掉下来。”
二小:“像狗咬人一样疼,睡觉只能躺半边,身子都压麻了。”
高墙内传出了狗的愤怒咆哮,听声音是两条以上。二小摸摸裤兜里的石子手痒起来,见石头也在摸口袋,两人便会心一笑,又摇了摇头。两个人喜欢温顺的狗,尤其见人直摇尾巴,往人身上直跳着打转的狗,时常会得到一点吃食,而对恶狗却毫不客气,村子里咬人的狗都被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起码不下10条。俗话说“狼怕火光狗怕蹲”。狂吠的狗不等来到跟前,人往下猛地一个蹲,狗保准吓得一个畏缩,此时一个带尖的石子“嗖”地飞了过去,那狗便连声惨叫着掉头逃窜,并且一定夹紧了尾巴。前提是蹲的时机要不早不晚,早了狗离得远击不准,晚了狗跑到跟前危险。关键是石子要尖利,出手要准确。
防疫针果然疼得厉害,每次进屋里两个人,忐忑地扭捏着进屋,踉跄着出来的个个拐拉着腿,几乎都带着泪花,石头对二小说:“咱要是教训了这两条疯狗,腚疼得是不是能轻些?”
二小望着墙,只听闹心的狗叫声,却见不到狗的身影,感到金德亮把同学们打得又疼又瘸,不让他家的狗吃些苦头就太吃亏了,便对着高墙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他想把菜团子塞上几颗带刺的苍耳,从大墙外边扔给狗东西。如果畜牲还咬得凶,就用大饼子包上口袋里的石片,硌碎金德亮家的狗牙!想象着高墙内两条狗“嗷嗷嗷”的惨叫声,二小摸着屁股说:“一点不疼,半点也不疼呢。”
石头:“做梦想好事吧,还没打你呢……”一句话未说完,就听见花桂枝尖着嗓子喊:“王文化过来,过来呀。”
二小猛地一个愣怔:“前边还有十四个人呢,还没轮到我,我不过去。”
“王文化同学,花姨找你说别的事,到前边来,把药给姥姥捎回去。”望着放心走过来浓眉俊眼的二小,花桂枝喜爱地抓住了他的小手,领到自己的卧房,“二小,花姨家跟你家咱们两家好不好?花姨喜不喜欢你?”
二小:“花姨跟我妈、我姥好。”
见二小不说两家好,不说喜欢自己,知道孩子不喜欢丈夫,叹了一口气:“二小,花姨跟你妈你姥好就算两家好,也就是喜欢你。今天找你就是想帮你减轻痛苦,你是怕疼还是怕瘸,咱选一样去掉。”
二小:“花姨,我不怕疼,怕瘸,拐拉拐拉不能爬树掏鸟窝。不过也有点怕疼,能不疼又不瘸吗?”
花桂枝:“不疼不瘸就是不打针了,那可不行,金叔叔要犯错呢。不过花姨有个轻轻一疼还不瘸的办法。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不然还得挨扎,又疼又瘸的可遭罪了。”
花桂枝做个扎的动作极度夸张。在二小眼里,金德亮手上捏着的不是一只小小注射器,而是一把杀猪刀:“我答应,花姨你说条件吧。”
花桂枝:“就是要像男子汉一样嘴严,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包括老师、同学、爸妈,连姥姥也不能吐露一个字。想想看,能不能做到?”
“我当什么难的条件,我不用使劲就能做到。”一边是马蜂螫一针,一边是蚊子叮一口,二小感到花姨真的喜欢自己,“花姨,我保证守口如瓶,死了都不说,我到房檐下掏家雀窝,姥姥说里边有蛇,会蹿出来钻嗓子眼,不让我去掏。可我掏了两三次,一次也不跟姥姥讲。还有去年下河沟玩了三次狗刨,妈那么审问我,我一个字也没承认呢。但是,我的好朋友石头章小山怎么办?好事不该忘了他。再说两人一组呢。”
花桂枝:“二小真讲义气,如果他跟你一样嘴严实,就能借上你的光,如果不行就换一个你的好朋友。”
二小:“我保证石头跟我一样,保证!”
花桂枝:“是个办大事的小男子汉,那咱就说定了,一会儿打完针出去该怎么办哪?”
二小:“得捂着腚喊疼,还得跟花姨要给我姥拿的药。就说拿的是党参,绝不说这是高丽人参,不给他们看。”
花桂枝摸了摸二小的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聪明孩子,去吧。”
二小不知道花桂枝由自己想起了她的一儿一女。儿子跟二小一般年纪,女儿则小两岁,在潜伏花家油坊前,已由满福祥经手安置到了南京。花桂枝明白,说是安置,实为人质。前一段,南京被解放军攻陷,国民党军政人员作鸟兽散,花桂枝如热锅上的蚂蚁要去南京找孩子。“奶奶”传来了严厉训斥和无法考证的安抚:“党国危难之际,离岗位而就儿女,难道忘了家法?儿女均妥善置养,尔等当勉力报效党国。”对此愤恨怨恼的夫妻只能发泄于斗室,并且要虔诚向“奶奶”表示忠心。面对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花桂枝对加入军统悔青了肠子。
金德亮明白“奶奶”要求采取“攻击性”措施产生“轰动”影响,是要全市普遍的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只要鼠疫、霍乱、伤寒任何一种疾病流行起来,一年前尸横遍野的死亡状态便会重演。面对花桂枝那得死多少人的“造孽”之说,金德亮认为是“妇人之仁”,理由是“国共两党斗了几十年死人何止数百万?为了姓共长春已经死了十万人,为了长春再姓国难道不可以再死十万人?”
金德亮的计划是给两个孩子服泻药,同时谎称注射伤寒疫苗实则注射蒸馏水。人选要有一定家庭背景而不是一般群众的孩子,从而使“攻击”产生“轰动”效果。此事需要伶牙俐齿的花桂枝诱导人选上套。听说是二小,花桂枝心动了一下:“能不能死人哪?那孩子不错呢。”
金德亮冷冷地说:“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那孩子再不错也好不过咱的孩子。”花桂枝不吭声了,为了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安全,就顾不得其他了。
二小王文化和石头章小山进了屋,花桂枝看见心硬如铁的金德亮给两人兑红糖水时,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红糖水里有大黄和硫酸镁。在当下的农村,红糖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两个孩子喝光了糖水还使劲往嘴里控了一下杯子。
2
江平与侯轶芝到了和顺区那个种痘点时,张亮已经给那个孩子用上了盘尼西林,无论怎么说孩子都是在自己诊所发生的感染。江平仔细检查了感染部位,皮下组织红、肿、热、胀、痛一应俱全,种痘部位与周边组织分界已经不清,检查腋下淋巴结有手指盖大小,应当是化脓性细菌所致的蜂窝织炎。考虑蜂窝织炎多为溶血性链球菌和金黄色萄萄球菌致病,江平又增加了磺胺嘧啶和链霉素,并将盘尼西林由80万单位每日两次,改为120万单位每日三次。
江平用的全是好药,看症状没有十天半月不会好利落,弄不好皮下形成稀脓需切开引流,那钱更要花得望不到边了。更主要的是一旦背上了感染化脓的名声,今后看病的人必然望而却步。于是张亮便一再强调不是自己的责任。张威那儿虽然药费有人出,遭罪的却是自己的心头肉。两个人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
江平的观点是,种痘造成感染只能有三个途径:一是消毒不严或器械二次污染,器械上的细菌由微创口进入皮下组织,或经血液循环感染;二是痘疹被指甲抓破造成继发感染;三是非器械性的外界物质对创口的污染,例如灰土、脏水等。
张亮大声说:“消毒应当没有问题,因为给他儿子种痘那天是从防疫所领器械的第一天,防疫所把器械都消毒好了,装在无菌罐内发下来的,以后我们自己消毒。所以不是他儿子抓搔继发感染,就是洗澡脏水弄感染了。”
张威:“你要说翻身压着了或没看住偶尔蹭两下子,咱不能说不存在,但你说的抓搔绝对不存在。我们一直用手帕包着,他也搔不着呀。至于你说的洗澡进水,我们大人守着孩子不能说瞎话,顶多进了点蒸汽,水没沾上,因为我拿酒盅把痘扣着呢。昨天我们上大庙找大和尚看了,说孩子今年点背,得遭点罪,所以胳膊发炎我们认。你给弄发炎了,我们也没说别的。可你不能说三道四地抱委屈呀。”
张亮:“种痘刀不是我消毒的跟我没关系,你孩子点背,凭什么拉我做垫背的。做公益防疫做出一身毛病,这活还能再干吗?摊上这事,我今年才是点背呀……”
江平再次制止了两人的争吵:“听我说,关于抓搔造成继发感染应当是抓破痘疹,也就是说要在出了痘疹的情况下才会抓破皮肤。现今种痘的部位并未出痘,而且一直用手帕包着,即便蹭了几下,也不致造成感染。而且现在不是皮肤感染而是皮下感染,因此可以排除第二个感染途径;第三个污染途径的灰土可以排除,因为胳膊是包着的。至于洗澡进去的蒸汽,应当难以导致对创口的感染。那就只剩第一个途径了。来之前我专门到防疫所了解了那一批器械的消毒过程,采取的是高压蒸汽灭菌法,压力103.4KPa,温度为121.3℃,维持时间为30分钟。当时考虑各诊所不具备杀死所有细菌繁殖体及芽胞的设备,所以器械下发前统一消毒一次。那一天共下发了16个诊所和种痘点,那15个诊所和种痘点都没发生感染事故。所以,应当检查一下器械有无二次被污染的可能。不知张亮大夫能否同意我的意见?”
感染途径最终查到自己头上,张亮既困惑又委屈,江平分析的意见又内行得挑不出毛病,他一急倒找出一个理由来:“他孩子的胳膊一直用手帕严实包裹着呢,种痘禁忌上规定得明明白白不许包扎,啥东西不透空气还不捂坏了?”
江平:“是有这条规定。但包扎只能导致不出痘,绝不会导致感染,如同穿了瘦衣服一个道理,何况我们刚才看了也问了,只有松散敷盖式的包,没有止血勒紧式的扎。不知张亮大夫能否演示一遍无菌操作过程。我传达一下卫生局门局长的意见。‘我们认真查找事故原因,不是要将大夫怎么样(当然要排除故意),而是要提高医疗质量,防止给人民群众带来雪上加霜的痛苦。’”
张亮对自己的技术历来有自信,虽然演示包含着不信任的委屈,还是响亮答应道:“我也正想通过长官的检验,看看到底事故责任在哪呢?”
张亮做得十分认真,操作前用75%的酒精棉球仔细擦了手。张威不高兴地说:“那天给我儿子种痘你也没用酒精擦手呀。”
张亮说:“你儿子那天是第四个种痘的,第一个我每天都擦手。前三个都没感染。”
张威:“那三个孩子身上那么脏。你种完前一个,下一个没用酒精擦手可以理解,可你也没一人一洗手呀。”
张亮:“孩子的衣服都是爹妈爷奶给脱给穿,我的手也没碰上,洗哪门子手。”
看两人又要斗起来,侯轶芝对张亮摆了一下手:“我要看一下你的手与种痘刀的接触过程,请集中精力演示。”
五分钟,演示完的张亮信心十足地坐在椅子上。张威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喘了一口粗气。侯轶芝讲评道:“张亮大夫在从无菌罐往外取痘刀时注意用无菌镊子,无菌镊子有专门有盖的无菌干罐存放。手持镊子部位正确,为其上1/3处。取痘刀后立即盖严了蓄刀罐,用过的痘刀都能单独放在方盘内……但是,也存在几个严重问题:一是取过痘刀的无菌镊子应当放回无菌干罐,张大夫放到了方盘里,并且用镊子夹取包裹痘刀布后,又去取下一个痘刀。此时镊子无菌状态已遭破坏。二是张大夫在打开蓄刀罐时,应当将罐盖内面朝上置放在桌子上或手上,您却扣在了桌面上。桌面虽然没有灰尘,但您擦桌子的白抹布已成黑褐色,那上边沾满了各种细菌。而您取完痘刀又将盖子盖在罐上,此时罐内无菌状态也被破坏。三是张大夫在打开蓄刀罐取痘刀时,虽然用了镊子(假设镊子是无菌的),手却碰了罐的缘口和内壁。此时的手已经在前一个孩子的手臂上触摸了几个来回,致使罐内的无菌状态进一步遭到破坏。四是张大夫在取蓄刀罐盖子时,因为盖子在远端(应当放在近端),手臂便跨越罐子的顶端,请看一下您的衣袖,已经先后同桌子和孩子的身体紧密接触过,势必从罐体上边对罐内无菌状态造成破坏。当然,四个问题是不是造成感染的主要原因,我们不能据此定论。无菌状态被破坏是不争的事实。张亮大夫有不同意见也请提出来。”
自信的张亮手足无措起来。猛然想起了那天刚领来两罐器械,午间迫不及待打开那湛亮的罐子去看那亮眼的一套器械。这些东西种痘后按规定将归自己所有。打开布包裹的一把痘刀,一个“好”字还未喊出口,那边婆娘却同时打开了火炉盖,一炉钩子“腾”蹿起一股烟灰。张亮嘴上“你他妈的找死!”一把将刀连布抓起来扔进了蓄刀罐。会不会是那把刀惹的祸?张亮一时不敢断定,种痘操作上自己没有做到无菌的责任是无法推诿的。看看孩子玻璃瓶子般的胳膊,有些自责起来:“我张亮开业13年,自以为在同行中也算说得出,如今碰到了江院长和侯护士长两位行家,才发现自己是个二五子大夫。张威兄弟,把孩子胳膊弄成这样真是对不起了。医药费自然该我全额花费,孩子遭的罪却弥补不了。我知道你家也不宽裕,这点钱拿去给孩子买点鸡蛋吃吧。”
张威见张亮红着脸塞过来一叠钱,赶紧乱摆着两手:“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来。张大夫你这是干什么,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说找了般若寺里和尚看了有这一劫嘛,在你这不犯毛病,到别处照样躲不过的。这病用的都是顶尖药,要是在一年前,别说我没花钱,就是花钱也没处去淘,现在享受解放前长官用的药,该满足了。你花了那么多钱,我再要你额外营养,传出去在街坊邻居那儿我还做不做人了?”
江平:“两位这种态度我很高兴。来之前门局长特意交代过,无论责任在谁身上,只要不是故意而为,治疗费用全部由政府承担。”
“谢谢,谢谢。”张亮想说市里能不能办个训练班,请江平和侯轶芝这类科班高手给讲讲课,猛然想起市里正在办的培训班自己没去,便支吾道,“江院长,市里的训练班我还能不能去了?”
江平笑了:“来之前,门局长怕你不愿去,让我好好做你的思想工作呢。”
3
打过防疫针的孩子几乎都有反应,去时整齐的队伍,出了诊所变成了撤退的伤兵,个个感到屁股疼得要命,疼痛和难受似乎形成了一个磁场,不良的情绪便互相传染并放大起来,个个感到浑身乏力,有的还发了烧。有那未发烧的也认为自己发烧了,妈妈以手加额感觉不热,是不是自己烧饭把手弄热了试不出来?东家二驴子和西家二嫚都发烧了,自家孩子不该不烧呀?学校再次放假了,打针那天下午加上第二天,放了一天半假,连作业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