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是甲类的三种传染病,我们此举容易获得支持,而现在面对的是乙类四种传染病,并且没有爆发流行,这么大的代价是否合适?我的意见是,不仅合适,而且必需!因为老百姓有权力享受新生活,尤其刚刚从饥饿与战乱死亡线上爬过来的人。尽管他们是生病的少数,但多数人没有权力剥夺他们防病的屏障。换句话说,少数人的健康与生命如果得不到保障,多数人的健康和生命也会受到损害,最起码会受到传染吧。这是我的第一个观点,也就是我们工作的一切出发点完全是为了老百姓,哪怕他是一个人。”门玉生从凳子上站起来,抬高声音继续说,“我们决策工作一个重要原则是时刻不能脱离现实。长春的现实是,饥饿与战乱刚刚死了几万人,大灾之后的大疫正在困扰着我们。特殊情况下,必须有超常之举。大家按水泊洒煤油做准备吧,市政府领导的工作我负责去汇报。”
2
见于大龙在门口往屋里张望,门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哟,本来应当十二点,这都过一个小时了。快点拿进来,让大家宵夜。”
于大龙端着半盆土豆和五六块咸萝卜疙瘩进来了,放到地中央一个桌子上。见众人一起伸手去拿,自己抓一个大的在手,不给门玉生递过去,却掏出两个纸包:“局长,高姨说今晚你若不回家,别忘了按点吃药,这药点都过一个钟头了,你先吃完药再吃土豆。”
门玉生自嘲道:“我是劳累命偏得了个富贵病。这个烦人的结核又不许累、不许饿、不许着急、不许缺觉,咱们这差事哪条合规矩?不过大家别害怕,我现在不是活动期,不传染的。”
高大军接话:“我要是得个结核多好,不仅思想上、行动上,而且生活上,是不是就跟局长保持一致了?”
马和平小声笑着嘀咕:“你若得了结核,跟隋家大小姐亲嘴,她还不得给你嘴唇上下贴两条纱布?我听大龙说门局长跟高姨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从来是脚对头,头对脚,不睡一头,怕肺里的气让高姨吸进去呢。到了这种程度,夫妻生活色彩是不是褪色了许多?”
高大军:“你又没恋爱,姑娘啥味都没闻过,懂个啥?告诉你,来了那热血沸腾的燃烧劲儿,别说结核了,就是烧成了灰,两个嘴唇也似胶粘在一起。再说夫妻做爱主要不在上头而在下头。说了你也不懂,快找个姑娘自个儿体验去。”
马和平撇了撇嘴:“你也就是嘴上功夫吧,你若敢对隋大小姐动了真格的,张杰副局长收你的党票都是轻的,一准连你的工分票都缴了去,让你掏大粪都是照顾。”
眼尖的江平见门玉生吃完了异烟肼,又吃丹参片,关切地问:“门局长,心脏不舒服吗?你有肺结核,又时常感冒,呼吸道长期感染对心脏会造成损害。我看你还是到市医院,我组织人给你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肺心症?”
吕望远:“你脸色这么苍白,头发干枯,指甲没有红润色,还总习惯性仰脖吸气,我怀疑除了肺原性心脏疾患外,是不是有贫血性心衰?这可大意不得,明天就让江院长和我全面为你查一下吧。这可耽误不得。”
“大龙啊,你拿这两包药,惹起了长春两个大专家这么多话,看起来即便当众吃草根树皮也比吃药强啊。”门玉生笑着说,“两位不愧为专家,我的肺和呼吸道感染这么多年,心脏能不受点株连?二位可别忘了,从资历上看,我也算个专家吧,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呢。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挺不住我自然会找你们二位出手的。”
吕望远说:“门局长,恕我直言,刚才你用的那个‘挺’字,不应当是一个专家说的话。”
江平:“你的医术当然没问题,可你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精神状态不科学地良好。”
“最近连着两次心口疼,拐带着左肩膀到左胳膊,左手都疼。白天挺像个精神人,晚上就委顿了,睡觉半靠着背。高姨成宿不敢睡,还不让往外讲,说是主要领导身体是军事机密。”听了吕望远与江平一番话,于大龙急上心头,“我今儿个也不怕泄露机密关禁闭,总比把人撂倒了强。局长你也别偷着吃药了,赶快让江院长和吕院长看看,别挺大发了呀!”
吕望远、江平一齐叫道:“那可是心绞痛症状!这可不是能耽误的!”
张杰:“门局长,你这么做不对呀!有些事不一定事必躬亲,你是怕我们干不明白?”
“罢工了,不干了!这都下半夜一点半了,哪有这么使唤人的?举手宣誓时我们只说为了事业不要命,可没说连觉都要贡献出来呀!我们现在都年轻,不愿意像你那样熬一身病,宁愿献命不愿舍觉,快宣布散会吧。”高大军叫道,“好老师都不压学生的堂。我敢说,这种不要命连轴转的做法不应当在满腹医学知识的卫生精英群体中出现。”
“高大军,你不要用激将法。在延安大生产时,人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觉。1945年‘八一五’之后,从延安到东北我们连续五天四夜几乎没合眼,比国民党的部队早好多天先期占领了长春。”门玉生感慨万分地说,“想想那个年代,我们共产党走路都在睡觉。不是不想睡觉,是没有时间睡觉,你睡觉可能连命都要丢掉。现在熬一个夜算个什么事呀?难道进了城掌了权,我们精神状态委顿退化了吗?当然我不是反对大家睡觉,是因为现在的疫情不允许我们睡安稳觉。”
高大军:“门局长,可我们都知道你那个时候没有结核,心脏功能也没有发生改变。你若想长期领导着我们奋战,这个现实必须承认。”
门玉生:“谢谢大家关心我。我接受江平、望远的建议,这周抽半天好好会一下诊。明天,不,应当是今天了,早上大龙去江院长那儿取一瓶单硝酸异山梨醇酯。”
吕望远:“单硝酸异山梨醇酯倒可以扩张冠脉和周围血管,降低心肌耗氧量,不过要查一下血压再用。关键你还得备一瓶硝酸甘油。”
“望远哪,到双城堡找你的时候我就备下了,不离身呢。我是医生,用什么药自个心里有数,不能拿生命当儿戏,大家都放心吧。”门玉生转头对高大军说,“大军哪,本局长今天接受你的提议,现在宣布散会。高大军、马和平、李光荣你们几个二十五岁以下年轻人,还有年过半百的老季都回去睡觉,张杰局长、江平、望远咱们几个稍晚点散,把庸医与药贩的事赶紧定一下。”
高大军:“好像只有四十岁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发扬延安精神,一晚上都在研究清洁大队的事,高大军现在回去睡觉太不仗义了吧。我不走!看你们开到几点。”
其他几个人坚决不走,门玉生说:“既然如此,今天破例,望远你抓紧点,我们争取一个钟头把事研究完,大家回去还可以睡两个钟头。”
3
吕望远汇报简明扼要,情况严重性超出了所有人的心理准备:医务人员资格审定仅冒名或涂改行医执照的就有36人。对历史形成的无照开业医进行考试,71人中无一人达到60分及格水平;40分以下的有18人,占25%。虽然对上述两类人暂停了行医资格,但一部分人仍在私下行医。调查巫医82人,多数被迫交出跳神器具,少数仍在偷着跳神骗钱。吕望远说:“即便如此,不少老百姓还在找无证庸医看病。东岗村马广文考试得22分,村民张老小胃痛竟给开两片阿司匹林,索要6元高价。刘栓柱扁桃体发炎,给开治拉肚子的磺胺脒片,病志写体温29.5℃。九台龙家的宋玉山把副伤寒写成副伤容,随便给发烧孩子添一个不存在的病名‘肺肿炎’,索要高价50元。最不可理解的是,明明医生胡乱瞎治,老百姓却归结到自家病重看晚了,或认为命该短寿。还有的农村妇女对跳大神驱鬼和送鼬达到痴迷程度,竟然放狗咬伤保健科的取缔人员……”
猛然间,门玉生有些不自然地后仰了一下脖子,大喘一口气,不自主地晃动着左胳膊,把后背用力往墙靠,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也不打开,直接抠破纸挤出一粒药吞下去。一会儿苍白的脸色潮红起来,头上出了一层虚汗,又一会儿人便坐得安稳了些,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望远,这个问题听明白了,不要说了,你说药贩的情况吧,抓紧。”
吕望远没料到自己的汇报被中途打断,慌乱去找另一份材料,并把备份递给门玉生,谨慎照稿宣科了一遍:“医药方面有两个问题,一是以次充好和卖高价。爱生药厂生产的安那加中咖啡因含量不足规定标准的1/2。福民药房售凡士林25克当一两(50克),要价却高一倍,等于25克卖100克的价钱。二是一些街头药贩同中药铺勾结,用猴子和熊标本谎称猴脑与熊胆制剂,经化验并无该成分。还有用王八标本谎称可治软骨病,化验并无钙质存在。大致的情况就这些,详细的都在汇报后边附页上,请大家批评指正。”
江平张了张口没说话,转头对张杰耳语道:“门局长心脏肯定有问题,刚才他坐卧不安晃动左胳膊是心绞痛,可能是服了一片硝苯吡啶缓解下来了,赶快结束会议吧。”
张杰:“你确定是心绞痛?”
江平:“应当没错,硝苯吡啶就是心痛定,是扩张冠状动脉的,副作用是面部潮红。他那个心绞痛虽然过去了,但他对庸医的事好像特焦躁、激动,不然脸色不会如此铁青。让大伙别讨论了,请他讲个意见赶紧散了吧。”
张杰还未开口,那边高大军抢着发言了:“我的意见就是把那些个庸医与药贩子抓起来,像土改斗地主那样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看哪个还敢坑害老百姓……”
门玉生摆了一下手,抢过话头,“今天不讨论了,我说几点意见。第一,鉴于无照行医骗钱多发生在农村和市郊,在我们医士与护士学校学生毕业前,乡村巡回医疗由每半月一次改为每周一次,人员除了从公立医院派出外,要从好的开业医中选派,给予双倍薪酬。此事仍由江平院长负责。第二,继续加大对生活困难的普通百姓实行优惠就诊。传染病全部免费,非传染病实行半救济方针,工厂由车间主任开贫困证明,农村由乡一级政府开证明,即减半收取……”
江平有些急了:“门局长,去年市医院开诊以来门诊87562人中优惠5140人,记账的30429人,优惠率为5.87%。住院1091人中免费131人,优惠226人,记账的205人。两项共计36313元,资金周转不灵,医院要黄摊了呢。”
门玉生不容置疑:“江平我告诉你,你若不优惠,老百姓就只能硬挺。结果一是挺到无法治只有死,二是挺重了来看要花更多钱,三是挺到抵抗力降低染上传染病你还要全部免费。莫不如半救济引导老百姓对病治早治小。今年的10月1—3日,还要同去年庆祝新中国诞生那样免费诊疗三天。去年免费2154人,今年肯定没那么多。而且你查查免费的都是些什么人?贫苦工人农民占39%,荣誉军人和家属占30%,其余是普通职员嘛。再说了,你不要光算经济账,你救治的老赵太太不是让儿子当兵走了?还有骨折破伤风的孔桂芝,好了后不是也让丈夫上了前线?”
江平:“门局长,我听明白了。按你的指示我们正组织医护人员献药献械呢,已经筹集了价值5600多元的药品与器械呢。”
“这就对了。关于医疗费用,公立医院收费标准低于私人开业医20%的比例不能变,引导老百姓多到公立医院看病,让老百姓得到更好的医疗,也能适当增加医院收入,弥补优惠的亏空。我们的中药厂要在纯宗堂的基础上尽快扩大规模,以平抑市场价格。对西药市场限价要适度。低了当然有利于老百姓,过低了也不行,标准不能低于沈阳和哈尔滨,不然都偷运到外地卖高价了。这是第三点意见。”
吕望远见门玉生一直对江平布置任务,对不具备行医资格者只字未提,便建议道:“门局长,我们科里研究的意见是,考试40分以下者劝其改行,或参加1?2年医护学校培训合格后再行执业;40?60分者暂时休业,培训三个月考试合格者再发执照,同时限定行医范围。不知当否?请您指示。”
门玉生边翻看吕望远递过来的备份材料,边用手指尖不停地戟戳着,抬高嗓门说道:“我同意你们的意见。有一个态度必须明确,虽然我们缺医少药,但绝对不要庸医假药!庸医谋财害命触目惊心,我们的老百姓太可怜了。看看,医师张武竟然以其他药物充当链霉素给一个年老的结核病人注射,险些把病人拖延致死,像这样有技无德者赔钱了也不行,必须终生取消行医资格。还有那个蔡素梅就是一个助产士,胆敢擅自做胎儿难产穿刺手术,导致产妇大流血死亡,本来该送法院,可那个丈夫为了200元补偿竟然放弃诉状。老百姓一条鲜活人命就值200元?太悲哀了,这是我们这些医务管理者的耻辱!我的第四点意见就是,对庸医假药要坚决打击,绝不手软,否则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吕望远,你现在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共产党的科长,执法不要文质彬彬。对那些屡次制止仍然搞无照行医和卖假劣药品者,一律让其具结检讨悔过书,尔后通过广播、报纸、黑板将名单及悔过书公之于众。要组织医士、护士学校学生上街宣传,下到出事的农村去,印发传单广为张贴,让那些丧良心的害人庸医及假药制贩者个个成为过街老鼠!”
吕望远:“我都记下了,回去后一件一件认真落实好。只是巫医取缔时,经常遇到阻碍,有难度,请指示意见。”
门玉生:“凡通过跳大神治疗器质性病变的都要坚决取缔,少数老乡不配合的,我请公安介入。明天,不,一会儿天亮我就找于东方,先把中华区那个用香灰和画符治孩子肺炎致死的吕政和让病家供大仙骗奸女人的马山送公安拘押。”
高大军插话:“南岭老王太太病了一场后右腿发软,那个宋仙婆非说她儿子打伤黄鼠狼右后腿,装神弄鬼让人家给鼬仙献上10个馒头和一只鸡才算完事。其实鸡被宋仙婆吃了,黄鼠狼连影也没见到,可那个老王太太偏迷信地走起来了。还有于老三的媳妇要不号啕大哭大叫,要不就大唱大笑,张口就去咬人,从不咬破自个舌头,那明明是歇斯底里的癔病。还是那个宋仙婆非说于老三媳妇曾经死去的婆婆鬼魂附体,又舞弄桃木剑,又用针扎腋下和脚心。闹腾半天弄来了两瓶果酒,宋仙婆喝了呼呼大睡,于老三媳妇傻了吧唧反倒安静下来。南岭示范点现场会在即,是不是把宋仙婆一块收拾了。”
门玉生:“高大军,我告诉你,这个宋仙婆暂时你还真动不得,明知道她骗了老王太太和于老三媳妇,你好心让宋仙婆把东西退回去,你就可以沾包。老王太太可能又不会走路,于老三媳妇可能又会闹起来。不要认为跳大神一点病不能治,对有些心理极度脆弱而又痴迷相信跳神的人就能治病,因为那成了一种心理暗示的治疗方式。对此类并非器质性疾病,我们暂且采取理智性的忍耐策略。你不许胡来!散会!”
江平与吕望远对望了一眼,觉得历来温文尔雅的局长今天情绪病态反常,两人一块找张杰,说应当立即让门局长住院检查。张杰说:“大龙说他多少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负责让他住院,实在不行我找周副市长对他下命令。”
4
高大军办事果然牢靠。原先找了四家,经过比较其中一家稍富裕点,院子里铺了青砖甬道,屋里一尘不染,普通人家仿学不起。另两家差了一个档次,最后把示范户定在了相对理想的王玉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