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南岭回来的当晚,曾表示减少夜会的门玉生又开了一个大尾巴会,原来议题是研究取缔庸医与药贩,临时让李光荣把议题调为讨论南岭示范点。张杰立马表示赞同:“一年多跟你们这些学医的耳濡目染,我这外行也弄明白了一些内行的窍门,细菌病毒致人生病除了贫困落后等社会因素外,自然因素也有重要影响。季节不同流行的传染病也有所不同。冬季所以易发肺炎、气管炎、喉炎等呼吸道疾病,是严寒的气温降低了呼吸道黏膜的抵抗力。夏季天热有利于苍蝇昆虫滋生,胃肠道黏膜也热,抵抗力降低了自然容易引发痢疾、胃炎、肠炎。现在正是春夏之交不凉不热时节,真得赶紧把示范厕所弄好,取消全市私家厕所,毁掉苍蝇大本营。”
吕望远见张杰情绪很好,便插话:“张局长,你说寒冷气温刺激呼吸道黏膜降低了抵抗力是内行话呢。还有一个原因是呼吸道致病菌毒多在空气中,尤其结核和白喉杆菌、溶血性和金黄色葡萄球菌,以及麻疹病毒等,室内比室外多好多倍,冬天又不能开窗,所以有钱人一到冬天就往南方暖和地方跑。不过,胃肠道致病菌则主要在水中,夏季胃肠道抵抗力减弱也不是胃肠道黏膜也热,是高温和高湿度使胃液分泌减少,再加上天热人喝水增多,稀释了胃酸。胃酸可是重要的液体,除少数耐酸的细菌外,进入胃的多数细菌,包括致病的葡萄球菌、腐生杆菌都会被胃酸杀死……”
性急的高大军抢话说:“我们清洁大队职工已经提前进入了胃肠道疾病多发季节,他们现在每天出的汗、喝的水跟往年夏天一个样了,胃液的稀薄酸度基本丧失了杀菌功能。所以半月之内我必须将南岭各家厕所取缔一光,不管什么理由。不过,有满院子的猪屎禽粪在,人们就不会在乎一泡人屎。取缔畜禽饲养还有半年,能不能先在南岭试点立马取缔畜禽。门局长、张局长你们二位今天也别表什么态,出了说道就算是我高大军搞的强迫命令,局领导根本不知道。”
张杰一拍桌子:“你别又出幺蛾子!老百姓屋吃院拉又不差这半年。你以为不跟局里请示出了事就跟局里没关系,你以为离开局机关到了清洁大队就不归卫生局管?我告诉你高大军,你做的每一件错事,惹的每一件祸端,门局长除了官僚主义,还有用人不当的领导责任呢!”
高大军:“好,好,我不搞强迫,动员总可以吧,请大家志愿行动。怎么说这事咱也为了老百姓好。就现在这个条件?痢疾肠炎肯定少不了,那顶多遭一个礼拜的罪,这要是为了一头猪几只鸡鸭染上个病毒性肝炎,一辈子就完了。大伙别不信,南岭现在全屯有四个肝炎病人呢。”
张杰:“你别忘了南岭有30%不是你清洁大队的人,你那动员与认捐不会有区别的!高大军,你不要又犯老毛病。”
“大军,张杰局长说的对。我们共产党要想取信于民必须令出必行,不能朝令夕改。在城里取缔畜禽饲养是我们不得已的下策。老百姓养头猪,养几只鸡鸭挺不容易,大伙都看到了,老太太把猪当成孩子一样亲近呢。有的人家晚上挡鸡窝用的是什么?是白天吃饭的饭桌呢。老百姓这些年可苦惨了,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见一点荤腥,鸡鸭蛋都换了盐和火柴呢。”门玉生心情越发沉重,“我现在最着急的倒不是肠道传染病,因为公厕和垃圾点可以最大限度遏制苍蝇的聚堆,最犯愁的是如何尽快消灭老百姓身上的虱子和跳蚤,还有蚊子。”
季文插话:“门局长,国家规定管理的急性传染病共两大类二十五种,甲类的有三种,也是传染最烈死人最多的鼠疫、霍乱、副霍乱和天花。前一段经过疫苗注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基本控制住了。这是有长春以来开天辟地了不起的大功绩。至于有些乙类疾病防控,不是一两年就能见效的,老百姓几百年的不良卫生习惯一两年也改不过来。虽然蚊子是流脑和疟疾的媒介,虱子是斑疹伤寒和回归热的媒介,但造成大面积流行需要一定条件。传染鼠疫的跳蚤虽然也能传染回归热,主要是通过野鼠为媒介,城里野鼠又少见。我的意思是说,共产党门局长做得够好了。我跟国民党董道铸干过,他算是下水道粪便水平,你算是天上的五彩祥云。别那么苛求自己,看你脸都成白纸了。”
“老季呀,我知道你是为了宽慰我,感谢你跟共产党一心一意。我想说的是,我们共产党就不能跟国民党比,按他们的标准,比如我跟董道铸那样,就不是蹲半年监狱还能出来,那是连脑袋都保不住的。说正事吧,这一段光让你们抓那三种甲类传染病和伤寒了,其他的没让你们过问,请江平院长介绍一下情况吧。”
“根据门局长的意见,我们把上半年几种乙类传染病发病情况做了统计,这些数字只是市传染病医院和市医院接诊的,不包括个体医院和诊所,应该说不够完全。”江平报告说,“去年11月至今,半年共发生流行性斑疹伤寒90例(包括地方性斑疹伤寒),死亡14人,病死率为15.6%。发生回归热108例,死亡8人,病死率为7.4%,虽然病死率低于斑疹伤寒,但并发支气管肺炎3例、腮腺炎2例,致孕妇流产1例。发生流行性乙型脑炎56例,死亡26人,病死率为46.4%;发生疟疾22人,死亡10人,其中4人是儿童,病死率为45.4%。”
“我请江平院长介绍这些情况,就是为了让大家统一思想。虽然我们基本控制了三种甲类传染病,丝毫没有松懈的理由,虽然上述的几种病没有像甲类传染病那样数百上千地死人,可也死了好几十人哪。上周在传染病院我亲眼看见一个丈夫死于斑疹伤寒的妇女,哭得呼天抢地的,我……”门玉生情绪有些激动,“作为卫生局长,我感到十分自责,十分羞愧。那个中年男子不是死于围城中的饥饿,也不是死于战乱的枪炮,这两关都熬过来了,就要过新社会的好日子了,却死在了小小的虱子嘴里。不久之前长春人对饥饿与战乱的死亡是麻木的,而今的哭天抢地说明了什么?说明死得不应该呀!我们这些城市的新领导者都是吃老百姓供给的,如果连老百姓身上的虱蚤蚊蝇都不能消灭掉,就不配在这个城市待下去!对不起,我说远了,大家还是研究怎么消灭虱子跳蚤吧。”
门玉生的话使众人陷入沉思。半响,吕望远说:“听了门局长的话我很震动。从医这么多年来,我都是给人治病,从来没想过怎么教会老百姓防病。作为一个医生这不能算尽职尽责,作为保健科长不能为老百姓消灭虱子应当成为职业的耻辱。其实很简单,流行性斑疹伤寒是双球杆状微生物,主要传染媒介就是体虱,头虱次之,阴虱不传播。它最适宜活动的是28?32℃,5℃时就麻痹了,-15℃时就死亡,冬天把衣裤被褥拿到屋外一冻即死。现在是夏天,发动群众把衣裤换下来,把被褥都拆洗了,上水煮不用100℃,水烧到50℃时,10分钟必死。”
高大军:“吕科长,你这办法是好,从医学上看是很简单,可是同长春的现实结合起来又不简单,因为煮沸消杀的办法在贫困老百姓那儿根本落实不了。南岭普遍住家那一两套破棉絮,一拆就零碎了;多数人就一套衣裤,没有换的呀。更主要的是现在老百姓家里没多少烧柴,冬天都舍不得多烧,夏天早上把饭做熟了,中午和晚上都舍不得用火热,就那么凉吃。咱让他烧水烫衣服,他宁可让虱子咬。咬得难受就去抓、掐、咬、搔,拿一根带丫杈的光树枝从脖颈伸向后背挠,绝不会动一根烧柴。”
听到高大军那些个“抓、掐、咬、搔、挠”,门玉生牙床又猛然“嘶啦”一声刺痛:“我最恐惧老百姓如今的灭虱方法。拿回归热来说,致病的螺旋体就生存在虱子体内,如果不破坏虱体还没关系,一旦虱子被碾碎后,倒把螺旋体放出来了,随着挠破的皮肤就进入了人体,甚至从眼结膜与鼻腔黏膜都能进入人体。你说我们老百姓那么抓、掐、咬,能不染病?而且斑疹伤寒的致病微生物也是从搔破的皮肤伤痕侵入的。”
季文:“门局长,你刚才那番话我非常感动。这使我突然想起了抗战时期的上海斑疹伤寒大流行,每年都染病万人以上,病死率达20%,就是小小的虱子每年咬死两千多人。江平院长刚才说我们的病死率为15.6%也挺吓人的。既然群众自己没有条件灭虱蚤,我建议政府包起来,为群众建一座免费灭虱炉。类似馒头蒸屉式的,不过要干蒸,湿蒸老百姓还得晾晒。如果局里同意,我们防疫所一周之内建完并负责操作。另外,我还建议从医士、护士学校抽出几十名学生,先深入南岭街给老百姓讲明道理,取得经验再向全市各区推广。”不待门玉生表态,众人鼓起掌来,季文越发受到鼓励,“我们防疫所准备编写一套宣传材料,通过电台和报纸搞些宣传。”
门玉生站起身来,走上前拍了一下季文的肩膀:“老季啊,不愧为几十年的老防疫了,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做两点补充:第一,不是建一处,而是每个区建一处,共建九处灭虱炉。长春几十万人九处不算多。第二,每处灭虱炉同时配备30套衣裤,只要来人就有换下的衣服。”
张杰:“门局长,虱子都灭完了,那些炉子及附属房间、备品不都浪费了吗?”
“我们把虱蚤灭完了,就地改造成澡堂子。洗澡不能成为少数富人的专利,让长春的普通老百姓也过上富人泡澡的舒服日子。因此选灭虱炉时就要考虑下一步。这件事明天我就找市长要政策,求得支持。”兴奋异常的门玉生看了一下怀表,“公元1950年5月7日22点28分,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做了一项全民灭虱蚤的重要决定。而在接下来的次日凌晨,该局又将灭蚊工作一并做出部署,怎么样?”
高大军抢先发言:“虱子长在人身上,又没有翅膀,告诉人们怎么做就行了。蚊子可是有翅膀的,虽然吸血前嗡嗡一通它要吸血的道理,你一伸手它跑了。目前南岭的蚊子绝对不比苍蝇少,老季,你是专家,再献出一个让门局长高兴的妙招来。”
“虱蚤可以短期内灭绝,灭蚊可没有什么绝招。人类将来一定会消灭虱子和跳蚤,永远消灭不了蚊子。”季文清了一下嗓子,“董道铸当卫生局长时,我大学刚毕业给他干了几个月勤务。有一天睡在蚊帐里的他被咬肿了嘴唇,便责令我研究了一个礼拜的蚊子。其实只有雌蚊才吸人畜的血液,雄蚊子不吸血,吸植物和花果的汁液。为什么说人类消灭不了蚊子?一是蚊子种类繁多。全世界有3000多种,中国有300多种。二是繁殖过快。在繁殖旺季每7?10天便产生一代新蚊子。三是幼虫孳生地为随处可见的浅水洼地,成虫可以生活在房屋畜舍尤其是无处不见的野草丛中。你说这蚊子咋灭吧?没法灭。”
江平见季文泄气便插话说:“再难也得想法灭呀,我刚才说了,虽然乙脑和疟疾全市拢共发生78例,却死了36人,病死率都在40%以上,而且死的多是儿童呢。”
听江平说到儿童,门玉生脑海过电影似的又映现出白天的情形:“今天在南岭路边一处水洼里,四五个男孩子站在水洼里玩泥,三四个女孩噼啪踏水。旁边死鸡烂猫身上又是蠓虫又是蛆,水洼里孑孓连成了片,还不得溅到身上腿上再带回家?正好蚊子弄到家里繁殖,可着劲堵窝里叮人。想想都害怕。老季你别跟马和平咬耳朵,把你给董道铸研究的办法一条不漏全拿出来。”
“和平问我什么叫孑孓,我告诉他是蚊子生长在水洼里的幼虫。门局长,我说实话,你跟董道铸灭蚊的目的不一样,他是为自己和一家人不挨叮,你是让全市老百姓不挨叮,他那些办法你用不上呢。”说到董道铸,季文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董道铸的办法分两种。室外,他让把院内杂草全铲掉,花坛里的草一根不剩,连灌木丛都割掉了。只留大树,大树还都把树洞堵死了。院子用砂子垫高,压水井边的水缸都垫高半尺,“三圈”(猪、牛、羊圈)和“二窝”(鸡、鸭窝)人家院里根本没有,就这样每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用马拉硫磷超低空气雾喷洒。室内更了不得,用敌敌畏加木屑或废纸点燃熏半小时,又在蚊帐里洒法国香水,身上暴露地方还抹驱蚊宁。不说了,说了我都生气。不说了。”
高大军:“老季,你别说生气的,说一些老百姓能用上的呀。”
“其实这灭虫无非三种方法,一是物理法。打、捉、煮、冻,这对虱蚤有用,对蚊子没用。还可以用烟熏。二是药物法。其实野草中的蚊子在秋末都飞进畜舍过冬,母蚊子在冬蛰前必须吸血一次,那时候如果喷洒一次药,收效非常大。可惜我们现在有点六六六粉和敌敌畏比豆油还金贵,都给长途客车消毒用了,轮不到灭蚊。三是生物法。天敌杀虫,农民稻田里养鱼等等。”季文抬高了声音,“应当说在北方灭蚊有天然有利条件,南方热带蚊虫四季均能活动,而北方我们可以通过季节性灭蚊,切断蚊虫繁殖链条。尤其是早春季节,也就是现在,通过减少水洼,清除孽生地,消灭早期幼虫,就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好,好,老季讲的好哇。就用你的季节法,斩断蚊虫的繁殖链。李光荣你记录好了,全市卫生清洁活动要增加两项内容:第一,将杂草列入清除范围,铲除蚊子栖居的老窝。第二,排水沟走向及深度要最大限度消除水洼,不能消除的要实施填埋,使蚊子断子绝孙。”门玉生笑着对季文说:“季大专家,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门局长,这的确是两条治本的措施,现有条件下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不过,排水沟的填埋并不能解决所有水洼与积水,像南湖那样汹涌的深水当然不会孽生孑孓,但市里还有二十几处不深不浅的水泊,那是蚊子孽生的真正大本营。”季文吞吞吐吐,“办法倒是有,只是,只是,我这个办法说了也实行不了的,老朽不必多嘴舌了。”
门玉生:“老季,你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咱们处这么长时间了,你了解我门玉生,只要有利于老百姓防病,多大的困难和矛盾,我一定设法解决。”
季文:“往水里洒煤油,封闭整个水面,让孑孓缺氧而死。”
季文的声音既轻又低,传到众人的耳朵里犹如晴天炸雷,屋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异常。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门玉生,刚才站在地上边挥手边讲话的门玉生又坐回了原位。众人都明白,这是一笔大开支!不仅直接影响全市的生活与生产,而且有可能引起政治方面的一些连锁反应。需要市长召集相关副市长、相关局长,甚至政府常务会议讨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