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力:“多大个事呀,不就是苍蝇、蚊子和虱子嘛,有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子弹和炮弹皮厉害吗?米粒大小嘛!打从老祖宗开始,我们断过这些东西了吗?打记事开始数,能找出一个没这些东西的地方?你刘晓华要饭大冬天睡猪圈时嫌猪身上的虱子了吗,咱们谁没挨蚊子咬过?老门也不知转扭了哪根筋,他一吆喝,市里领导就听他的。我真想不明白,这才进城几天,身子就娇嫩起来了?身上痒了挠挠嘛,蚊子叮了拍打一下嘛,咋能尽可着舒服?该花的钱,比如恢复工商企业生产经营,那是刀刃,眼睛眨都不眨,‘咔嚓’咱就投上去。可往身上舒服投,我一百个不愿意!”
刘晓华:“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那个吕科长真要对咱免检了,对全区老百姓没法交代呀。”
“小刘啊,你没带兵打过仗,缺一课呢。抓工作就跟打仗一样,你不能忒实心眼。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把和平旅社查出虱子来呀。你不会先可着公共场所,什么澡堂子、旅社、饭馆、理发店、更夫室的被褥先烘灭虱子,尔后再烘老百姓的?他吕科长再较真总不会到老百姓家里翻被套吧。还有……”说到“还有”卢大力心疼地跺了一下脚,“成桶的煤油往水泊子里倒,自古未有的败家呀!在咱农村,黑天除了吃饭和孩子写作业点一盏油灯,其他啥时都不得点,那可是豆粒大点的亮火呀。你若能少往水泊里洒我谢谢你,这钱说啥不能配套给你。咱们宁肯让蚊子叮咬10管子血。”
刘晓华着急了:“你不配套还让我把市里给的省下来?这万万不行。到时候检查水泡子里有没有洒,一眼看透了,要挨处分呢。”
卢大力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把水泊子周边转圈都洒上,我不相信吕望远会跑到泊子中央查验,周边孑孓都死了,就算泡子中央一部分长成了蚊子,它们不会飞到宽城、和顺去?翅膀上又没写着头道沟的蚊子。这不是不认真,是实在没必要跟几只蚊子较劲。明知道市里这项决定是错误的巨大浪费,我们用实际行动尽量减少损失呢。过去打仗我们在前沿阵地也时常修正后方指挥部首长的命令呢。我说一句话撂在这儿,小刘咱俩都能看到,早晚有一天市里必定纠正这个极端错误的决定。”
刘晓华:“头一阶段清除垃圾与粪便头道沟区拿了第一,第二阶段你一分钱不掏,我心里没底。人家可都是一把手亲自挂帅。”
卢大力:“花钱的第一咱就不争了,也不能最后,中下游就算你刘晓华完成任务。头道沟一把手挂帅的是农业、工业与商业,花里胡哨的穷干净不是一把手挂帅的事。”
卢大力是各区民间的盟主,凡事在各城区都有示范效应。清除垃圾粪便阶段头道沟区带了好头,各区努力跟进。环境整治阶段卢大力在厕所上带了坏头,好在差点儿弄出了人命,卢大力和行动较差的区总算赶了上来。到了单位团体和个人卫生阶段,卢大力软泡硬磨,致使一半城区迟缓滞涩。吕望远左右为难了。一半城区达不到标准要求,不仅使以昆虫为媒介的脑炎、伤寒、痢疾、回归热等疾病失控,而且会使力主此举的门玉生招致上下一致的谴责,目的各异的人员会共同喊出“毫无用处瞎折腾”的怨恼话语。但是,在人们普遍认识不到虱蚤蚊蝇之害,强迫达标也会给恩人门玉生招来同样的怨恼。这在即将晋升为副市长的阶梯上无疑增加了两道尖锐的蒺藜。
无论吕望远如何暗示,门玉生好像根本听不明白,或者根本就不听,怀着对虱蚤蚊蝇的刻骨仇恨和对暗顶明拖城区的十分不满,非但没有丝毫缓手,督促检查的手段越发强硬与严厉,出的办法一招比一招硬狠。在随时随地抽查的基础上,又把检查人员结构做了调整,由市里组织人员检查改为向各区抽人实行交叉互检,检查结果登记造册上榜通报。被刘晓华形容为“歹毒与老辣”的一招,迅速腐蚀掉了各城区之间的抵抗联盟。各区抽出来的互检人员瞪着乌鸡似的双眼,恨不得挑出对方城区鸡蛋里面的骨头,从而使自己区的清洁手艺成为全市评比的头盘旺菜。自称出了老牛蛮力拉裂了蹄甲实际工作疲软的城区很快就暴露出了圆圆的马脚。瞅着抽查报表,尤其是下降幅度不快的虱蚤蚊蝇密度,眉头紧锁的门玉生毫不顾及各城区领导的颜面,竟然报请周文副市长亲自出席汇报会,非把书面通报的背后尴尬变成脸红耳热的当面抢白和羞辱。
听说各区长要一块坐在康德会馆市政府常务会议室由周文副市长亲自听汇报,从未在工作上落后过的卢大力着急了,把秘书找来亲自交代写汇报材料。材料的主旨是,虽然最终成果可能比其他城区稍逊一点,出的猛力干的工作绝对比其他区多。
那天汇报会火药味呛鼻子,在吕望远看来,视致病昆虫为仇敌的门玉生似乎将对虱蚤蚊蝇手软的城区当成了对阶级敌人的故意放纵,全然没有念及往日战友的情谊:“有的城区工作没干好,出实招赶上来就是了,没必要在汇报上用虚功,那是自己在骗自己,是对人民生命健康的不负责任!全区不足5万人,新公厕每周清掏一次,清出粪便5000吨,平均每周每人排泄100公斤,每人每天达15公斤粪便。当然我可以理解成大多数是雨水冲了粪坑,把污水也变成了粪尿。但全区面积不足5平方公里,竟然铲除杂草5平方公里,难道街路、房盖、屋地都长满了杂草?我们也可以理解成重复清除,但据检查组报告,该区有16块大小不等的蚊虫孽生草地一块也未清除过。”
吕望远感觉,虽然门玉生急不可耐,还是给行动较差的区留了颜面:原定检查结果要在广播和报纸上向全市公布,这次会上决定推迟公布时间半个月,由各区突击弥补后的结果见诸媒体。
回去的路上,宽城区老于区长与卢大力并马而行,酸溜溜地说:“本来门局长眼珠子都红了,这事要搁在我们区,准保点名十次,看来你俩私交不浅呢。”
卢大力:“没点名我也不舒服,傻子也听得出来。”
老于一语双关:“我看你又抓头发又挠大腿根,后背还使劲往椅背上蹭,是不是身上虱子太多了?”
卢大力:“几个虱子算个?我是心里憋屈,这本来是不该参加的一次战斗,我实际在修正上边的误判,可竟成了脱离战场的逃兵,你说憋气窝火不?还有我那个秘书,我让他材料写好点没让他吹牛啊。驴唇不对马嘴,老门那火眼金睛能瞒哄过去?老子回去就关他的禁闭,让他对墙皮吹牛去。你这次倒是露脸了。”
老于:“我干在那儿,当然享受点名表扬了。你装着发扬风格拉了我50车垃圾砖石,不也没弄上去?铁公鸡一毛不拔不行。这回看明白了吧,该出血你得出血,不然老门下次绝对跟你过不去,你没看说到虱蚤蚊蝇,老门恨不得立马让它们断子绝孙。”
卢大力:“听说医生当长久了容易得职业病。老于你说老门是不是得了恐虫症?这个人哪都好,尤其为人,就是太过讲究,原来想找机会劝劝他,现在看谁也劝不动了。我只好躲着他了。”
7
门玉生晚上九点多钟把卢大力堵在了办公室。卢大力正气恼地对秘书发脾气:“我卢大力这么多年踏实肯干、诚实忠厚的形象让你三篇纸就给败坏干净了。让你写好是干的事别漏掉,没让你捕风捉影胡侃乱吹呀。咱干就是干了,没干是因为它不该干,什么时候我都敢于坚持正确意见。”
“你敢于坚持正确意见,为什么躲着不见我?”门玉生推门而入,“清洁卫生活动不是我门玉生自作主张,是市政府鉴于长春死难数万人的特殊情况做出的重要决定,作为区一级政府不应该认真干好?”
“别人来了我会跟他说官话,你来了我不会跟你讲半句假话,”卢大力挥手赶走了秘书,“市政府做出的重要决定多了,我哪一项都要落实。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最应当干好的是吃饭。现在百业待兴,农民种地、工厂开工、商店开业哪儿都要钱,清洁卫生是拿钱买干净,享受舒服生活。应当不应当,应当,但不是现在。”
“你抓种地、开工、开业是让老百姓过富裕日子,我抓清洁卫生让老百姓不生病,不仅过富裕日子,也是在保护生产力让你更好地生产经营。”门玉生强调,“这二者并不矛盾,否则人们都得了病,或丢掉了性命,你收获的粮食,生产的物品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也不全是花钱的事呀,你的机关食堂脏到那种程度,为什么就不能弄干净了,是想让区机关成为全头道沟最不讲卫生的示范点吗?”
“头道沟区有一个老百姓还在跟苍蝇抢饭吃,有一个孩子睡觉时还在挨蚊子叮咬,我卢大力就不能在区机关上防蝇纱网和蚊帐,区政府绝不能带头享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卢大力拧着脖子叫道,“如果说这是你说的不卫生示范点,我心甘情愿。再说了,我看和顺、宽城倒是清洁了,可他们反倒娇性地总往医院跑。”
“看样子我得告诉你一些实情了。上个月全市发生斑疹伤寒18例,头道沟区就5例,占27.7%;还有脑炎、回归热一半以上的区都没有,你的区每项都没落下!就在上周组织检查服务业,你们区旅店、饭店、理发店服务人员中性病22人,占全市1/4以上;疥癣皮肤病全市38人,你们区就有14人,占全市多大比例?如果各城区都像你们头道沟这样不讲卫生,那将是什么后果?你听明白没有啊?”门玉生也大声说道,“在预防大的瘟疫流行上,在消灭致病细菌病毒的原则问题上,告诉你卢大力,我门玉生头一次放弃原则,给你留了半个月的情面,但也是最后一次!”
“你说的不就是顶多皮肤瘙痒不舒服嘛,我承认小病小恙比他们多一些,可我的头道沟工厂开工、商店开业最多呀,老百姓上班领的工分粮也最多呀,这在全市也是带了好头的嘛。”卢大力毫不服气,“至于你说我们在清洁卫生上投入不多,我承认,的确如此。我认为这是在以实际行动修正你的思想错误。别以为你给我在汇报会上留了面子我就感谢你,将来谁感谢谁还不一定呢。”
门玉生焦急万分地说:“生病你不在乎,死人总要往心里去吧?上个月全市乙型脑炎死亡7人,你们区占3人;全市赤痢死亡22人,你们区占了8人。难道真要等到传染病暴发流行了,或者是落到了你自己头上你才能觉悟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讲迷信,我不是在咒你,是替你替头道沟区着急呀。大力兄弟,怎么说你能听明白呢?”
卢大力:“死人当然不好了。如果是你说的原因,我当然会往清洁卫生上投钱,可是我看不出跟米粒大的虱蚤蚊蝇有什么关系。不算种痘,光防疫针你都打三回了。鼠疫和伤寒我们见了几个,霍乱有一个出现吗?你们卫生局可能会说是防疫针的结果,这只是你们一家之言,别人都怎么看?市领导我不能说,各城区普遍持否定态度你可能听不到,人家不会当你面讲。从进城你就使劲地反复折腾,各区都有意见呀,我的门大哥,起码我就认为你们那些防疫针未必有效。比如伤寒防疫针……”
门玉生:“我知道二小和大娘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如果为这件事,我再一次向你道歉,这也是我最内疚最痛心的一件事。你不能因此就不相信千百年来的医学,那是用千万人的生命换来的科学呀。实际上二小的确死于伤寒。”
卢大力:“咱俩相处这么久了,你太看窄我卢大力的胸襟了。在二小与老妈这件事上,你不应该有自责,我内心从没责怪过你。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将死看得那么沉重。你是外来人,长春人对死亡有两句话:一句是,长春人心特柔软,最看不得人家死人,感同身受,长春有哪家没死过人?另一句是,长春人心特坚强,最经得起死的打击,这两年看的死人可太多了。门大哥,我只是对你的一些做法有意见,而且这些意见不仅代表了我。”
门玉生:“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
“你想听也好,不愿听也罢,今天这话我都要讲。你打防疫针,又搞清洁卫生不是我卢大力一个人有想法,可人家都不讲。因为你跟市长资格一样老,又是长春仅有的干部知识分子和专家,谁会跟你较劲?何况这里面还可能牵扯到疾病流行的责任。可你知道人家背后都怎么看你吗?过度讲究的文化干部!翻译过来就是不通情理的书呆子,而不是浑汤寡土的工农干部!开始本来城区和各局都很希望你当副市长,现在大家都怕了,怕你带着深深的家庭烙印,来强迫我们这些工农干部干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见门玉生激动地要站起来,卢大力双手往下使劲一压,“老门,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大家知道你不是出身穷人家,从小不像我们那样与虱蚤蚊蝇一起长大,过的是苦日子。可你现在是共产党穷人的卫生局长,总不能让全市人民都过你小时候那种资产阶级生活吧?市政府机关食堂好不容易弄了一头病猪,头蹄下水都不要了,市长都同意吃掉,你非让人家埋了。围城时老百姓可是尺把长的耗子都吃了,也没见谁染鼠疫。咱再退一步,即便你的主张是对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可,你非得固执己见脱离群众,让大家投你的摇头票?你听明白了没有,咋这么傻呢?”
“我不就是出身资本家家庭,叔叔和大哥是国民党的高官和富翁吗,你直说好了。卢大力你给我听好了:第一,路为路,桥归桥,虽然我那个当国民党兵团副司令的哥哥答应我去做高官,我那个资本家叔叔答应我去继承财产当富豪。我都没去,一心跟着共产党过来了。所以,我小时候受没受过苦跟我现在工作没有半点关系。第二,我虽然前半生衣食无忧,但我四个孩子中两个死于疾病,也就是死于虱蚤蚊蝇。两个活着的一个因病成了瘸子。丧子之痛,切入骨髓。因此我看不得老百姓像你我一样失儿伤女。所以,现在的主张与我小时候富人的生活方式无关。第三,我终生抱负是当一名医生,梦想当孙思邈那样的苍生大医。我之所以还在当这个卫生局长,是因为这个岗位能够让我为老百姓办一个医生办不到的许多事情。我不讳言自己想当共产党的副市长,因为这个岗位会比局长更容易给老百姓办许多事。但要我放弃正确的主张,去迎合错误的思想捞选票,那我就宁愿当你说的那种傻子好了!”门玉生咳嗽两声,长喘一口大气,“大力呀,你看我自己就是细菌病毒的受害标本哪。跟你亮明了心底,要是想当官我门玉生早跟我大哥去了,现在怎么也是个将军吧。但当官若不为百姓办事那就是在害民,从医者若为一己之利不去拯救苍生,那是什么?那是百姓之贼呀!你不信?我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背诵孙思邈的《大医精诚》。老先生告诫,为医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呀!假设这世上什么职业都可以有私欲的话,唯有为医者不能有!因为从心理学上看,私欲也是一种病症。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控制不了自己的私欲,必成含灵巨贼。作为好朋友,我门玉生当不成苍生大医,你也不应该支持我当贼吧?至于你说的吃耗子没传染鼠疫,是根本不明白‘鼠—蚤—人’的传播方式。你这样不听劝告是要误大事的。”
卢大力:“本来是我劝你的,你咋反劝回来了呢。我敬佩你的为人品德和职业执着,但你仍然说服不了我,我丝毫看不出来误了什么事。那只有让实践来检验咱俩的对错了。”
门玉生:“你才是真正的不通情理的医盲啊,这种实践检验付出的可是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