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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隐藏的敌人(1)

看到这里,王明山用红笔精心圈出四个词,并用直线连成了两组。第一组是“缺水—紊乱”,第二组是“断水—死亡”。他极度兴奋地一拍大腿,一个人如此,一个城市呢?尔后起身从酒柜里倒出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要庆祝自己终于掐准了对手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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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上校潜伏组长王明山自1948年10月19日解放军进驻长春,则由地上转入地下,最积极和活跃阶段是此后的一年。其间所有目标指向全力促成长春向“瘟疫之城、腐烂之城、死亡之城”转变。当时除了共产党立足未稳,长春处于极度残破和饥饿状态外,两个近在咫尺的漏洞给自己带来了翻盘的机遇。一是数万具蓄满细菌病毒的暴尸对大张双臂保护胜利果实之对手,两侧软肋暴露得一览无余;二是鼠疫、霍乱和天花三种甲类传染病和正在蔓延的伤寒,似闪着寒光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对手头上。只要顺着这两个漏洞大胆闯入城内,点燃几炬野火,共产党的胜利成果便会化为灰烬。

出乎王明山预料的是,仅仅一个月,共产党便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几万具暴尸。王明山不明白,死抱着死者为大及以孝治家的长春老百姓为什么那么听从共产党员的号召,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把亲人送到熊熊烈焰内烧成一捧灰。当亲眼目睹了共产党卫生局长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片子的尸体扛到肩上,并在公祭仪式上放下官架子当众一跪时,王明山找到了共产党何以能探囊取物般轻易触摸到长春老百姓心中最柔软部位的原因。一米八的瘦个子对手令王明山猛地一惊,同时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令人恐惧而有成就感的对手。接下来的较量中,王明山用尽心机设置足以摧毁门玉生疫苗防病理论的“地雷阵”。隋纯宗入狱,让门玉生焦头烂额;二小王文化踏响地雷,让进行中的疫苗注射几乎停滞,雪上加霜。令王明山意外和恼火的是,狼狈中的门玉生毫无懈怠,几番周折半年多时间疫苗注射就缓慢推进了80%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对手把进城之初的两个致命漏洞弥补起来,王明山既气衰又无可奈何。

门玉生时刻感觉到对手的存在,对手出手又辣又狠,专往自己的软肋上捅刀子,却丝毫摸不到人影。对手杠杆一样善于借力,对部分干部群众传统习惯和错误思想的巧妙利用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自己费尽努力的说服教育很快陷入苍白与软弱。揭露谎言最简单的是公开辩论,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手根本不给机会。严重危机逼得门玉生不得不改变一贯崇尚的说服策略,却又招致了对手“劳民伤财”的攻击,而且立马奏效,连最好的朋友卢大力都从家庭出身找到了自己“错误”的思想根源。

旁观门玉生与王明山两人的心态发现,前者的状态指数要大大高于后者。虽然饱受非议和误解,门玉生丝毫不放在心上,似乎千万人的健康同个人的威信与晋升比起来一文不值。相比之下,王明山的心态要衰弱很多,如果说制造长春瘟疫、腐烂、死亡三城目标的精神支柱是国共划江而治和蒋介石卷土重来的话,那么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横渡长江和同年12月12日蒋介石逃离大陆至台湾,无疑是对王明山的当头棒击。军统嫡系陈野成为新上司后,使变节后来者王明山心凉了半截而又进退两难:满福祥的折损使自己不敢为所欲为,陈野的频繁施压又不敢不有所作为。虽然陈野不可能随时执行军统家法,却可以借刀割掉自己脖子上满蓄历史知识的脑袋。一封不署名的信件,8分钱就会让共产党公安局要了自己的命。这边是共产党的地雷阵,身后边是国民党军统的万丈深渊。前边可以小心摸索着走,后边连摸索的机会也没有。而门玉生就在王明山沮丧而节制的疯狂中,争取了间隙时机,发起了全市清洁卫生活动,对城内的虱蚤蚊蝇展开了毫不留情地清剿。

门玉生与王明山的新一轮较量随着抗美援朝战争进程逐步深入,1952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双方都清晰听到了“嗖”的暗箭发射音,以及“砰”的一枪还击声。这年的1月20日,美军飞机在志愿军前线扔下了大批带有致病菌的苍蝇、蜘蛛、蚂蚁、蟋蟀等昆虫,志愿军里有人传染了鼠疫,加上脑炎、回归热、伤寒、天花,短时间造成了36人死亡。继而美军又将细菌魔爪伸向了中国东北。国际事件和战争态势的重大变化,使两个斗了三年之久的对手陷入了共同的亢奋之中。

一年前美军在仁川登陆时,沈阳、上海、北京等城市的潜伏特务曾以暗杀、投毒、放火等方式大肆配合,王明山掌控的长春却未有大动作。在认真研究了共党三年解放战争历史后,王明山认定麦克阿瑟不可能在三个月打到鸭绿江边进而进占中国大陆。美国真有那力量便不会坐视蒋委员长一败涂地了。王明山看准了形势,除了损失满福祥,并未像那些城市的潜伏人员损失殆尽。此时,王明山再一次研究了《明史》和吴又可的《温疫论》,惊喜发现命运对自己真是眷顾,这场细菌战争的失败者非共产党莫属!崇祯年间,甲乙两地疫病传染最快的速度是快马,美军的细菌传播则是飞机扬撒,二者消灭人类的速度差距犹如榴弹与广岛那颗原子弹。王明山下定决心大干一场,这不仅可以使自己扬名立万,而且把斗了三年的强硬对手最终打翻在地,是对蛰伏委屈的最好精神补偿。

几代为邻的昆虫如今变得可怕起来,原因来自2月29日至3月5日飞临东北领空的68批、448架次美军飞机的嗡嗡声。王明山指令下属做的是,将能收集到的昆虫连续不断放撒出去,告诉人们这是带细菌病毒的就可以了。三月下旬一周里,王明山给门玉生在市区制造了66起虫情,专往人多及敏感地段播撒。国营制糖厂50平方米范围每米出现蜘蛛、甲壳虫七八只,市高中100平方米范围每米出现蚂蚱、白肉虫十七八只,茂盛副食店仓库发现烂臀死鼠一只、白糖袋子上出现蚂蚁数十只。次日的长春新报分别报道了毒虫捕杀过程。糖厂正在生产的车间拉了电闸,高中上了半节课打了下课铃,副食店关门三天大清扫,那半袋打开并爬上了蚂蚁的白糖被倒入了马葫芦。王明山没料到这些并非美军播撒的假毒虫会产生如此大的震动与恐惧,顺势又在和顺街和新太街的水塘岸沿上,一次制造了3500平方米的昆虫带,每平方米有蚱蚁、甲壳虫、蜘蛛、蚂蚁等昆虫100多个。望着疲于奔命的门玉生,躲在夹层暗室里的王明山心满意足地干了一杯红酒。66起虫情应当算作试探,好比炮兵集束打击敌方心脏目标前的零星试射,不足以致敌死命。试射目的是观察敌方反应,校正炮火表尺与药量。

老百姓身上的蚤虱蚊蝇未除,又不断添加新的昆虫,门玉生东奔西跑,忙得团团打转,情绪却越发亢奋。在全市对美帝细菌战一片愤慨声讨中,门玉生常常一个人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高大军对马和平耳语:“门局长感谢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呢。”

马和平低声叱道:“高大军,这是该枪毙的立场问题,你敢胡言乱语?!”

高大军:“这就是一种诙谐的比喻、反讽、奚落,你懂不懂?坏事转变成好事。你没看到门局长最近笑容多了嘛。”

马和平:“高大军,小心张杰局长又收拾你,原则立场问题必须严肃面孔正面来说,一板一眼一句话一个字也错不得呢。”

高大军:“有意思吗?你跟张杰局长学去吧,这辈子累死你!”

门玉生终于可以甩开膀子放手大干了。一年前自己提倡的清洁卫生活动,如今变成了爱国卫生运动。同样的灭虫和卫生,如今毛主席讲了一句“不仅要赢得反细菌战的胜利,更要取得卫生建设的胜利”,灭虫便成为各级干部抗美援朝的政治任务,卫生建设便成了老百姓爱国的重要标志。国家高度重视卫生工作了。周恩来总理亲自担任国家反细菌战总指挥和中央防疫委员会主任,郭沫若和聂荣臻担任了副主任。卫生局向市委市政府提议召开五万人反细菌战誓师大会,结果开成了八万人的大会,会后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以前的灭虫与疫苗注射宣传队伍只有医士、护士学校的160人,现今由这些人为骨干,全市一下子就组织了1万多名学生,挨家挨户访问宣传,所有学校都增加了防疫课。预防注射的图片展一周内参观人数达3.5万人,再也不用费尽口舌宣传疫苗注射的意义了。两个月内补种鼠疫疫苗33.7万人份、霍乱与伤寒联菌疫苗24万人份,没有人嫌疼躲种。伴生了几代的虱蚤蚊蝇成了老百姓必欲除之的仇敌,没有谁心疼煤油,全市水洼泡泊洒油面积达42.4万平方米。人们一夜之间提高了卫生觉悟,家家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木家具一律见本质,铁厨具通通露亮光。每天职工入厂、学生入校前都低头让看衣领,伸手让查指甲,被查出了黑衣领和指甲垢会脸红耳热,没有人以劳动者就应当脚上有牛屎来辩解。

门玉生及其卫生局的工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全市人民的积极性和各级干部的主动性让门玉生既受宠若惊又猝不及防。反细菌战两个月来,门玉生要做的就是指导人们如何科学地灭虫,比如不许用手捉,防止毒虫液汁浸身;不许用脚踩,防止毒虫液汁随鞋底带回家;要用扫帚和网罩将毒虫收集到一起,尔后用火烧掉。

这一天的市政府常务会议,李光荣接到的通知是让门玉生和张杰两位局长一起参加。眼尖的张杰发现,常务会议室椭圆形大长条桌一头摆了一张高出半尺的方桌,方桌上放着两堆东西,一堆是两长一短的三块竹片、一根细麻蝇;另一堆是一块巴掌大的细铁纱网,一块布、一条针线、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木棍,便捅了一下门玉生看。门玉生眼睛还未看清是什么,耳朵却听清了周文副市长那句“大市长让你开会前教各位局长、区长如何做捉虫的镊子和打苍蝇的拍子。东西都给你备下了。”门玉生赶忙推辞:“在这个场合?使不得,使不得。”

周文:“在这个场合表演一场,可比你在街头演十场二十场活报剧影响大呢。不演可别后悔。”

为克服灭虫过程中手抓脚踩的错误做法,解决镊子和拍子不足问题,门玉生把高大军在南岭发现的土法编成活报剧,亲自和女儿妞妞在街头演了五六次。虽然表演水平不怎么高,但听说是市卫生局长亲自扮演父亲给捉虫的女儿做镊子与拍子,场场观者踊跃,反响热烈。听了周文的话,门玉生醒过味来:“谢谢市长喽,可我的妞妞今儿没来,他跟高大军去市立高中了,我一角两串吧。”

面对一屋子市长、区长和局长们,门玉生开始制作时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当用制成的镊子一下子夹起了杯盖,屋子里热烈掌声和由衷赞叹使门玉生忘我地进入了境界,表演制作蝇拍时用布缝细铁纱网飞针走线的逼真劲加上不标准的京味腔调,让满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巴掌拍得通红。张市长把双手往下使劲压了三四次,屋内才安静下来:“同志们,老门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但大家还是把最热烈的掌声和崇敬送给了他。这样的演技竟敢到大街上抛头露面,还带上自己的爱女,为什么?为了老百姓生命安全和健康豁出一切的精神状态,我们非常感动。今天让老门暴一把丑,献一把真,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拿出豁出一切的献身精神,打赢这场反细菌战争。老门哪,我知道你今天事先定了一场演出,所以让老张替你开会。你快走吧,别误了场。”

门玉生:“已经让高大军替我了,我还是留下开会吧。”

“人家学生要看的是你这个局长的演出,是看你的一种精神状态。去吧,别让我们的孩子们失望。不过,我看你动手的水平比动口强,是在延安大生产中练出来的吧?可那京味腔调都快成了河北平戏、山东吕剧、河南豫剧大杂烩了。”张市长望着转身走到门口的门玉生,拿着有板有眼的京腔念道:“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呀呀呀……但尔那声调却却却不忍卒闻哪……可惜老夫却无有尔那登登登台亮嗓的勇气呦呦呦,故放尔打马前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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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公园反细菌战誓师大会后,八万人的游行队伍的愤怒口号声震耳欲聋,卢大力却听不见了,耳音失聪,似四平保卫战炮弹在身边炸响后的感觉。曾气恼要将写了牛皮汇报材料的秘书关禁闭的卢大力,十天之前却被门玉生关了“禁闭”——躺在市传染病院单人房间里,人整整瘦了一圈。

那天下午,一点征兆也没有,撒完了一泡尿的卢大力一个尿战,人便抖成了一团,上下牙齿“得得得”中邪似的不停敲叩在一起。先是穿上皮大衣,后又盖上了厚被,仍然止不住冷,原来冷是从五脏六腑内里发出的。头脑还算清醒,考虑前三四天连着蹚冰碴水下田撒稻种又淋了一场雨,或许是风寒感冒,急唤食堂弄来浓辣姜汤灌了两大碗,又捂上一床厚被发汗。虽然不冷了,转而热得难挨,五脏六腑齐向外喷火,脸色由苍白变成红萝卜,连带着眼睛成了兔儿眼。冰火两重天使浑身散了架子,似乎一架自行车所有的螺丝与铆钉一齐儿脱了臼槽。最要命的是头痛欲裂,犹如一柄尖铁锤在不停地敲凿。测出40.2℃体温的卫生所医生惊慌失措建议立马去市立医院,卢大力绵软地摇了一下头。医生再三坚持并建议报告区长好友门玉生局长,卢大力摸出了枕头下的手枪颤抖着对向了医生:“我、我卢大力,长、长这么大除了感冒,感冒、冒,从没得、得、得过、过、别、别、别的病,你、你、你他妈的少给、给老子张扬。老门早就、就想看、看我的笑话,关、关老子的禁闭。”

颤抖的枪口下,医生颤着腿,抖着手给区长注射了两支安痛定,卢大力又抢过药瓶服了两片阿司匹林。体温开始下降,降到38.6℃便停住了,继而又反弹至39.5℃上下波动不停。挺到第二天,前胸后背出现了皮疹,几个小时后蔓延至腋窝、腹股沟、四肢,直至全身,人时而昏睡,时而胡言乱语。清醒时告诫医生:“我知道你们医生都崇拜老门,你不许听他那套传染和防疫理论。我小时候没出过麻疹,四十年后找上来,你就照隋纯宗的方子给我下药。不听话,小心我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