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从乡下赶回来的刘晓华,望着时而昏睡不醒,时而伸手对空乱抓,并拼命撕扯被枕的卢大力,亲手下了卢大力的枪,当即把乱踢胡骂的卢大力强行抬上了车,送到了市立医院。院长江平亲自接诊,并召开了专家会议,当天便将人转到了市传染病院隔离起来。听江平汇报说,血清检查立克次体凝聚呈现阳性,变形杆菌OX19为4个“+”号,门玉生下令将卢大力剥得一丝不挂,全身衣裤袜帽、办公室里的被褥枕头连同警卫和秘书等人的衣裤被褥一件不落都填进灭虱炉进行了消毒。第二天,望着得信匆忙赶来的卢大力妻子,门玉生又提要求:“贵芬妹子,我说话你别介意。你跟孩子们的衣裤和被褥也要送灭虱炉消一下毒,你今儿坐大龙的车回去收拾整理,我明儿再让大龙接你去。”
望着红了脸的贵芬,刘晓华心中不忍,解释说:“门局长,卢区长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贵芬也不好意思地解释:“门局长,我知道你为我们全家好,我们家里已经没有虱子了。”
门玉生:“贵芬妹子,大力兄弟身上什么时候感染的病菌我们不知道。这种病菌在干虱的粪便中能存活一年呢。大力体质好,要是把两个小侄女染上麻烦就大了。赶紧回吧,大力这几天有人照顾,放心吧。”
心里惦记着卢大力,门玉生加快了脚步,这已经是半月以来第五次到市传染病院了。看着除了有些耳聋和手颤,全身已基本恢复了的卢大力,门玉生高兴地打趣道:“小虱子跟小鬼子的三八大盖子弹和国民党炮弹皮比起来怎么样?卢大老爷升堂,那可是‘冷时节似冰凌上坐,热时节似蒸笼里卧,痛时节天灵盖破,天呀天,似这等寒来暑往人难过。差只差无力握笔把遗书来做’。这可是你学习毛主席《实践论》实践检验的结果。这屋里就咱俩,我不是揭你病人的短,是给你这个医盲加深教育呢。”
卢大力不好意思地说:“这美国鬼子若是早打几个月细菌战,我就不会遭这场罪了,剥了一层皮呢。不过你刚才说的不对,我这次发烧没有出大汗,主要是寒战。”
门玉生:“我刚才念的散曲是咏喻虐疾的,是比虱子大点的蚊子作祟。要不要再体验一次?卢大区长洒煤油灭孑孓时,不是手下格外开恩吗?”
卢大力:“老门哪,你就别羞臊我了。我是不听高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是彻底服气了,伤腿手术没麻药也没这么遭罪过。现在我有一事不明,按说咱共产党干部不该迷信,可我总觉得是我不信科学我妈在那边不高兴了,特意让我生这场病受一次深刻教育,防备我在反细菌战中犯政治错误。不然伴了40年的虱子早不作怪,晚不作怪,偏偏反细菌战之前让我犯病。咱俩偷着说,你别不信,有病期间全是梦见我妈阴着脸给我烫洗衣服呢。”
门玉生:“不相信科学的医盲痴迷歪理邪说。不是所有的虱子都传染斑疹伤寒,只有感染了立克次体的虱子才传染。立克次体感染力极强,通过呼吸或用手揉眼结膜都可侵入人体。其实传染疟疾、乙型脑炎的蚊子也不是个个发病,必须是受了病原体感染的蚊子叮人才致病,而且即使受了感染的人,多数有免疫力,发病率一般在1∶300?500,甚至可达1∶2000呢,但我们却不得不消灭所有接近人群的蚊子。”
卢大力:“我听明白了,受感染的蚊子和虱子脑袋上都没贴标签,所以必须全部杀之!因为今天没感染不表明它明天就不感染。摊上了一个可够要命的。”
门玉生:“认识提高了嘛。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原因,另一个原因用毛主席《矛盾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的哲学思想来分析,别人身上有虱子不感染斑疹伤寒,你身上的虱子致病的内因是自身肌体发生了特殊性转变。你为什么发病?发病前你下水田淋雨连着感冒了两次吧。我门玉生从医近三十年最大的一条收获就是‘感冒乃百病之母’!感冒一般是死不了人的,但感冒消耗了大量体力,必然降低抵抗力,你不发病才怪呢。你不相信?不要小看了感冒,迄今为止由感冒孕育的继发感染疾病已使世界上死亡了上千万人!我现在怀疑你是长期轻型带菌者,因为立克次氏体病菌可以长期存在于人的网状内皮细胞内,说不定数年内还将繁殖复发呢。”
卢大力:“哎哟,你可别吓唬我,今后一定听你的,注意卫生就是了。你说了半天,那个立克什么的是个外国老先生吧?我想一定跟你一样有水平呢。”
门玉生:“我可一点没有吓唬你,我亲自处置过两例这样的病症呢。立克次氏体是引发斑疹伤寒的一种微生物,立克次医生为研究斑疹伤寒受到感染而牺牲了生命。为了纪念他,就把这类微生物命名为立克次氏体。我门玉生同这位大先生岂能同日而语?为官不优,为医不专,官医全通,两样稀松。”
受到双重卫生意识教育的卢大力将病房变成办公室,源源不断向头道沟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先干烘小灭虱炉被扩大了两倍,又另建了一个蒸汽灭虱炉,并在全区着手建三个澡堂子。上班上学每日卫生例检成了严格制度,发现有虱子或虮子,工人不许进单位,学生不许进课堂,一律打发回家灭虱。全区饮用水井普遍深淘,修复并加盖上锁。对低势低洼,环境差的62处水井,顶着意见和骂声坚决封存填埋。全区公共场所除了木质的门,玻璃的窗,凡与墙沾边的内壁、走廊甚至一些仓库、厕所全都刷上了白灰,有指头大的黑点便不合格,致使相形见绌的邻区宽城老于区长酸溜溜地调侃,共产党的头道沟成了白区。滴滴涕和敌敌畏成了抢手货,为了剿杀头道沟区域内的所有蚊蝇臭虫蟑螂,不惜成本将采购的触角伸到了天津和北京,全区有门的地方几乎都上了防蝇帘,窗户上了防蝇纱网,熟食品都上了防蝇网罩。街头卖的食物不罩网的一次警告并立即撤摊,二次不改的予以没收,三次再出来当众捣毁摊位。屁股上没有检疫烙印的骡马休想从头道沟区进出,即使屁股烙了印但没带粪兜的马车,磨破嘴皮子也休想进入头道沟区半步。市政府禁养畜禽的规定限定在二环以内区域,头道沟却将三环也扩了进来。有一天,听说区政府木工的孩子得了狂犬病,卢大力又将禁止养狗列入头道沟区范围,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出院后,卢大力又去了两次南岭,进了典型王玉杰家,尔后要求各机关企事业,各街道领导至少去南岭学习两次,低于南岭标准的不得力干部,头一次警告,二次关禁闭,三次撤职。
听到反映的门玉生找到卢大力,提醒他要遵守政策,卢大力脖子一扭:“你把南岭大粪屯变成了全市的样板,卢大力要把整个头道沟区变成南岭。全区所有职工和居民都有健康体魄,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门玉生:“那也不能违背政策搞强迫命令啊。”
卢大力:“知道什么是矫枉过正吗?在群众还觉悟不到,而我们知道那样做对群众有好处时,为什么不能强制一下?打防疫针的时候,你老门不是也通过于东方的公安搞了强迫命令嘛。我听说你正在补种伤寒疫苗,我们区有不少外来人口,我就一条要求,要打最好的,从天津给我进疫苗,钱的差额我给你补上。”
卢大力的话似乎猛地给门玉生喉咙塞进一块梗阻,人一下子呆住了。一年来,一个如刺猬般的问题一直悬在两人的心中,即二小王文化的死因,致使两个好朋友都不得不谨慎回避着,几乎不再提起那件事,甚至连伤寒疫苗的字眼都刻意躲闪着。门玉生知道,经过自身染病和反细菌战的双重教育,卢大力已经明白了疫苗注射对防病的极端重要性,只是信不过卫生技术厂魏大山的伤寒疫苗,而卫生技术厂又归自己领导,这是卢大力有苦不能说的隐痛与芥蒂。自己的暗中调查和于东方反馈的信息说明,问题就在金德亮身上,但于东方至今拿不出一手证据,自己无法替魏大山向卢大力解释明白,也无法消除卢大力对自己的误解。门玉生感觉,有时候生死战友间突然生疏地隔了心,比夫妻反目还要痛苦。二小和卢大力老娘的死及姐姐精神失常,像装满石头的袋子死死压在后背上,又像一个大秤坨系在心里头,门玉生向后用力仰了一下脖子,喘出一口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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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玉生的威望日见高涨,许多干部动员时常说的一句话是“门玉生同志这样要求的”。一些家长在教育孩子不要拿蚱子玩“东南西北”时常提的一句话是“市里门局长不是说过那是苍蝇的蛹吗?玩蚱子要跑肚拉稀,赶快扔掉”!一年前被批评左倾冒进的清洁卫生活动,如今成了门玉生先知先觉能力水平的象征。按着上级的要求,张市长亲自担任长春特别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主任,两位副主任一位由周文副市长担任,另一位由门玉生担任。按国家和省的格次,副主任应当由同级副职担任的。种种迹象表明,因某种原因搁浅了一段时日提升副市长的动议,在高层和组织系统内部缓慢启动了。
门玉生找市政府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周文汇报思想,明确表示不仅不想当副市长,而且卫生局长也不想当了。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从公考虑,既然卫生工作受到全党全社会重视,卫生局长比过去好当多了,自己解职的理由不存在拈轻弃重,请张杰同志当局长,自己继续兼任党委书记过渡一段,再选一名懂医的副局长;第二条是从私考虑,自己毕生最大愿望是当一个医生,当不上名垂青史的苍生大医,达不到隋纯宗那样中医界的区域翘楚,自己有希望争取成为西医外科省域内的“一把刀”。如今共产党内人才济济,有许多人可以胜任副市长、局长,声望俱佳的科技人才却相对捉襟见肘。当医生的私心中也有为公的合理成分。
周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从朋友和战友的角度,我赞成你个人的选择,起码现得利的是你日趋下滑的健康状态能够得到遏制。但是站在市政府党组副书记的角度,我不能同意你的申请。把卫生工作提到如此重要地位有突发事件等一系列特殊背景,但不可能总是摆在这样突出位置。目前正值反细菌战关键时刻,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鉴于你早晚要离开卫生局长岗位,我可以向市政府党组和市委建议,由张杰担任卫生局党委书记,你们再配一名懂医的副局长,就从卫生系统内部选择,市委考核决定。现在这么个形势和任务,卫生局两个领导太少了。”
门玉生征求张杰对副局长人选的意见,张杰想也没想就推荐了高大军。尔后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虽然他的毛病最突出,全局最突出的合适人选也是他”;另一句是“我现在想不明白,当了副局长后的高大军对全局的政治思想工作是有利于促进了,还是更有权力唱反调了”。
王明山很快发现,尽管有美军细菌战的强大动力,在与门玉生的较量中自己仍然陷入了被动。如果把这个卫生局长一年前的清洁卫生活动付出的100分精力分成三份,那时1/3精力要用于宣传教育老百姓抛弃不良卫生习惯,1/3精力用来说服卢大力式的领导干部,对付自己的只剩1/3精力,所以自己可以弄得对手焦头烂额。如今门玉生已经没有了己方的掣肘与内耗,100分的精力全部对向外部敌手,即自己这个看不见的老对头。
王明山怀着欣赏与妒嫉的复杂心情,眼瞅着门玉生借势反细菌战把卫生防病搞得热火朝天,特别是鼓动宣传和典型示范的看家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昔日躲之唯恐不及的大粪屯在他手里竟然打造成卫生健康生活的一面旗帜,心里禁不住一阵阵酸溜溜的,有些气衰。王明山本质上是一个意志顽强和善于动脑的人,深知自己还有一张比门玉生值钱的牌——暗中。暗中最大优势是可以偷窥和袭击对手的薄弱点,对手的薄弱点在哪儿呢?
昨天对于今天便是历史。王明山将三年来与门玉生较量的历史认真进行了梳理,猛然间有趣地发现,对方三年来投入精力最多的竟然是一个“水”字。首先的一步是把水井从粪便围困中解救出来(包括清除垃圾粪便,挖掘排水明沟);第二步将脏水井普遍清淘干净(包括上裙、垫高、换公用桶);第三步对本已照出人影的水进行每周检验,查找清澈见底净水中的杆菌(包括加盖、上锁);第四步则将洁净的水烧开了喝(包括装到瓶里的汽水、啤酒都放到显微镜下鸡蛋里挑骨头)。可谓毫不满足,节节拔高!多年残酷斗争经验告诉王明山,凡是对手高度重视的,一定是最重要的核心部位,同时也是最易攻击的薄弱点。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王明山放下了《二十四史》,第一次拿起了《人体生理学》。惊奇发现,水之于生命的密切关联竟然那么紧密,水是生命最重要的物质构成,可以说没有水便没有生命。一个正常人体组织中,水的比重为70%以上,新生儿水的比重达到80%?90%。人体血液中的水分占比90%,脑组织中水占比85%,肌肉中水占比50%,连骨骼中水的占比也达22%以上。而眼球含水99%,其实就是一汪水。王明山自言自语道,看来曹雪芹老先生“姑娘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小伙子、老头子、小要饭花子也是水做的嘛。难怪门玉生那么重视水的卫生。
没有水会怎么样呢?王明山继续研读发现,水对人的极端重要还在于人体的一切化学反应都在介质水中进行。离开水食物没法消化,养料无法输送,废物不能排泄,体温不能调解。一个正常人每天体内需水量为2500毫升(其中饮水与食物进入2200毫升,糖、脂肪、蛋白质氧化产生300毫升),排出也需要2500毫升(其中肾脏排尿1500毫升,皮肤蒸发500毫升,肺呼出400毫升,粪便排泄100毫升)。否则,人的一切代谢将发生紊乱。正常人不进食物可以支撑半个月,如果体内失去6%的水,便会口渴、尿少或发烧;如果失去10%或20%的水,将会昏厥,甚至死亡。
看到这里,王明山用红笔精心圈出四个词,并用直线连成了两组。第一组是“缺水—紊乱”,第二组是“断水—死亡”。他极度兴奋地一拍大腿,一个人如此,一个城市呢?尔后起身从酒柜里倒出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要庆祝自己终于掐准了对手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