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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隐藏的敌人(4)

肖宇光等人每天工作达十个小时以上,卫生局长门玉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以前是通过清粪便灭蚊蝇,防止对食物污染,究竟污染了没有只是大概估计,要等把食物吃到肚子里,看有没有拉稀呕吐,才能知道蝇子和蟑螂是否把菌带到了食物上。自反细菌战以来,凡是入口的东西,能检验的一律检验,检验之后才决定是否允许入口。作为检验室主任的肖宇光已经带头在室里其他四个人面前发过几次牢骚了,牢骚的基调是让手下的人感到是对他们的关心才发出的。可是那四个人似中了门玉生的蛊,每天不催撵上两三遍都不回家转。

有些检验对肖宇光说来只是一种做给别人看的程序,合格不合格都要根据需要。南岭街作为全市的标杆,六个水井每三天检验一次,次次要定合格。按崔连夫反向确定的原则应当定为不合格,却不敢定,定了等于捅了马蜂窝。不待门玉生知道或说法,那个大眼珠子高大军就会将水井重新清淘个底朝天,在清淘之前一定会让自己先检验三遍。那时季文和马和平都会站在自己身后,季文甚至会亲自把黑豆一样的小眼珠子对向显微镜。对其他地域每周一次的井水检验,肖宇光随便填报结果,像崔连夫要求的那样,合格的定为不合格,不合格的定为合格。因为一场夜雨或一股卷起尘土的劲风都可以改变井水的质量。

福和盛冰果厂六次化验两次被定为大肠杆菌超标,当然这两次应当定为合格,结果两吨很卖钱的格瓦斯被封存在仓库里出不了门。暴跳如雷的卢大力撤了生产副厂长和两个车间主任,扣了四十多人的半月工资。听送检的女化验员流着泪说了“我们也不知什么原因,干活的手都抖了,再不合格全厂职工的饭碗就砸了”的话后,肖宇光颤抖着手写下了“合格”两字。他明白,这两个字会使崔连夫同卢大力一样暴跳如雷。

已经不能在检验结果上做手脚了,崔连夫很快转达了“奶奶”的不满:本应“突凹”的检验室如今反作用太“突凸”了,而检验室主任竟然是军统下气力安排在共党肺脏的一颗“病毒”,这对王明山是极大的讽刺。肖宇光历数了自己滥定检验结果符合“奶奶”扰乱生产生活秩序的指示,崔连夫转达“奶奶”不能容忍的意见是,那些“滥定”对门玉生只是隔靴搔痒。全长春市百姓的健康状况比往年强健许多,夏秋季肠道门诊上年门庭若市,如今患者虽未断流,但医生有时间翻看报纸了。肖宇光害怕了,遥感从未谋面的“奶奶”的处事手段与脾气,“奶奶”宁可毁掉自己这枚棋子,也不能忍受“突凸”现状对自己骄傲心态的打击。自己只能在检验效能上做文章了。

两天后,防疫所检验室的“培养基出了杂菌”,火烧眉毛的检验陡然来了个急刹车,这等于大炮在,弹丸在,药筒里的火药受了潮。“事故”立即惊动了局里,门玉生正在鼠疫旧发区检查工作,张杰急忙赶到了防疫所:“老季,培养基是什么?以前可从未听说出过这样的问题啊!到底怎么回事?”

满嘴起疱的季文耐心解释:“张局长,培养基是细菌生长的营养物质,由肉浆、蛋白质和水分构成,我们把水、食物、粪便、痰放进培养基,看哪种……”

张杰:“慢着,你说把水和饮料放进肉浆里检查看有没有坏细菌我明白,你把粪、尿、痰放进肉浆,糟蹋有营养的好东西,还能不出事故?”

季文:“张局长,你听我解释。从病人角度看脓是坏东西,从医学上看脓是体内白细胞同致病菌斗争的产物。把病人的粪、尿、痰(也是脓的一种表现形态)放进培养基里,看哪种细菌繁殖快,比如肠道疾病痢疾多是杆菌,呼吸道比如肺炎多半是链球菌或葡萄球菌,这样辅助诊断得了什么病,尔后对症下药。否则……”

张杰当过炮兵:“我听明白了,如果培养基里有了别的细菌,你们把化验的粪、尿、脓、痰弄进去,出来的结果就不准了。老季,这不是你说的药筒里的药受潮,是大炮瞄准的方向盘和表尺坏了,按你测出的方向和距离打出去的炮弹指不定飞哪去了。按说方向盘和表尺那么精密的仪器,都宝贝一般的专人使用保管,怎么会出问题?!”

“是啊,不应该出问题的。”季文发黑的脸转向肖宇光,“我老季搞防疫检验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类问题。你跟张局长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肖宇光早就想好了说辞:“张局长,季所长,我们这段主要是查痢疾。痢疾杆菌为革兰式短杆菌,不形成芽胞。培养基减菌100℃蒸汽即可。可咱们的蒸汽炉只能达到70℃左右,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没待肖宇光说完,季文不管张杰在场,转身就出了屋,找到总务老王低声吼道:“煤气火再上不来,我让你回家哄孩子去!”

老王丈二和尚还没转过神来,季文已经摔门走了。老王自个嘟囔说:“检验室也没跟我们讲清楚,消毒时人又不在场。”还是往煤气公司找人去了。

第二天下午,煤气修好了。100℃水蒸气每次30分钟,连着加热了三次,结果培养基内还是有大量杂菌。面对咄咄逼人的季文,肖宇光摊着双手,一脸茫然状,任凭季文火冒三丈,诚惶诚恐地接受训斥:“季所长,您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找出原因,一定!”

季文:“那边火蹿房顶了,你这边打水的桶掉了底!给你两天门局长该撤我的职了。我只给你今儿一下午,明天早上找不出原因,我下台前先把你收拾了!”

说话的第二天一早,季文便接到了肖宇光的报告:“昨天半夜终于找到了原因,还是培养基本身的问题,部分培养基没有完全稀释开来,是没稀释的部分出现了杂菌。当然还是我们操作手法的问题,从冰箱中取出的培养基没有全部溶解于水。”

“你们稀释培养基的温度和器具不是一直未变吗?”季文眨了眨小眼睛,毫无表情地说,“算了。我想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马上启动检验吧。”

季文前一句话直白过来应当是:“一直未变化手法的同样温度、同样器具,以前未出问题,这次为什么会出问题?”他没有反问出来,而在“算了”之后说:“我想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应当是一句警告。虽然中止了三天检验,全市会有不少人喝了没有把握的井水和冷饮,可以向崔连夫做一回交代,但肖宇光发现季文骨碌碌转的眼神里流淌出的全是怀疑,心头一抖,后脊梁便沁出了虚汗。

6

章大为果然工作十分努力。全眼科他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不到半年就做了两件露脸的事,一件是用盘尼西林溶液点眼睑,使结膜炎治疗周期由7?10天缩短到3?5天。有患者两次到江平院长办公室表扬章大为,和顺区一家榨油厂的老板因为章大为很快治好了厂里十几个红眼病人,还送来了一块“杏林高手”的木匾。另一件是翻译了日文的《战伤眼科学》,受到东北卫生部重视并印刷成小册子,发送各部队医院。门玉生得知后亲自到市医院送立功证书,并在走廊显眼处贴了大红喜报。不久,章大为担任了眼科副主任,工资一下子涨了3.5元,心想这辈子还是跟着共产党走有出路,激动地写了加入共产党组织的申请书。一开始,党小组没有态度,当写到第三封时,便被列为了积极分子的外围——侯补。此时,章大为感觉太阳每天都是暖暖的,压抑的神经随着时不时来临的好事,时不时亢奋一阵子,随着恐惧感的减弱,晚上的梦魇也减少了。

肖宇光找上门来了。

见患者名单上写着“肖宇光”三个字,章大为似看见三支射来的箭头,心猛地一下子收紧了。肖宇光的眼睛果然没病,章大为觉得那投过来的两炬目光一下子透视到了自己心旮旯:“有人听说国民党三青团成员如今成了共产党的外围积极分子很不满意,让我捎信警告呢。老同学,美军已经在朝鲜仁川登陆了,国民党用不了多久就会打回来,还不定你个变节分子?”

章大为辩解道:“我家的情况老同学你也知道,还不都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才表现积极嘛。”

肖宇光:“我当然理解了,可有人不理解。你还是要为将来多留一条后路呢,要不跟我去防疫所吧。”

章大为明白,肖宇光在防疫所一定是“那边”的人让他干非常棘手的事,才一有机会就找自己去。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只好搪塞说:“让我考虑考虑吧。”章大为知道肖宇光“棘手”的事一定对共产党没有好处,所以坚决不能干。但为了留个后路,今后给共产党干活,也不能太冒尖了。

江平却找章大为,让他冒尖。江平按门玉生的要求找章大为谈话。长春市准备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表彰一批先进工作者,门玉生在审定卫生系统名单时发现没有章大为,便找江平询问缘由。听江平说章大为当过三青团员,门玉生反问:“侯轶芝还是国民党员呢,你咋上报了?”

江平解释:“我没说明白,市里规定参加过反动党团特宪人员坦白自首半年以上的可以参评。侯轶芝去公安局登记一年多了,章大为至今未登记,这次去公安局政审时才发现的。”

门玉生:“既然知道人未坦白自首,公安局为什么不找他本人?”

江平:“公安局说围城时国民党为捆绑更多人跟他们走,在机关企事业单位广泛搞集体入党入团活动,章大为属于仪式没参加,只填了个表,也没什么活动,公安局来不及找。当先进肯定不行,不自首也可以视为坚持反动立场。”

门玉生:“集体入党入团是国民党搞撒灰政策,以‘蓝白’来对抗共产党的‘赤红’,目的是孤立我们共产党,公安局是知道的,这么说是上纲上线嘛。江平你也实在,就不会说章大为不知道自己参加三青团这码事,侯轶芝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嘛。”

江平:“我也没问章大为自己知不知道,要不……”

门玉生:“你别问了,问出来他知道还不好办。一是可能真不知道,二是知道了不敢说。按说这么个针眼大的事,又有侯轶芝明摆在那儿,不应当不敢说,肯定有什么隐情。咱们给他垫个台阶,就当他自个不知道,让他立马去公安局登记自首。”

江平:“现在去自首也不够格了,评选先进要求自首后需参加革命工作半年以上。”

门玉生:“他在你这儿都工作快两年了,四个半年嘛。干脆就说跟我说过了,自首程序没弄明白。自首时间我跟于东方沟通。”

江平:“这能行吗?要不说跟咱俩说过吧。”

门玉生:“现在要命的是没有能人给老百姓看病,章大为人才难得。说不定有人使反劲拉他呢,让他当先进就是要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满负荷为我们运转。一切出发点是为老百姓的健康,他若是不能为老百姓解除病痛,我才不愿给他变通造假呢。”

江平:“门局长,你这么说倒启发了我,即使自首登记过的人也要加强思想工作呢,不然他们思想包袱不会彻底放下。仅我负责的两个医院,反动党团特宪23人,七八个是医疗骨干。国民党搞的集体入党入团可坑了不少人才呢。”

门玉生:“你说的情况倒提醒了我,先别找章大为谈,回头我让张杰局长安排一个大会,我要给全卫生系统的人讲一课,记着让章大为参加。”

章大为跟父亲说要去公安局登记自首,老爸说:“你想明白了,就为那个先进工作者?”

章大为:“不是的,门局长一堂课使我感到共产党真心诚意用人才,不似肖宇光说的那样‘缓兵之计’。”

老爸:“门局长都讲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章大为:“没拿稿讲了两个多小时,有几句话深入心窝。一句话是,共产党改造使用你是巩固政权的需要。因为丢弃你一个人,你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都同情你,不高兴共产党;结果丢弃你一个,你全家及周围一大批人不愿跟共产党走;还可能因你一个人造成三五个人出来跟共产党作对。我们共产党是希望拥护的人多,还是疏远的人多呢?长春市反动党团军警宪特登记25600多人,如果都丢弃掉了,每人按10个亲朋好友计算,得疏远多少人?另一句话是,共产党使用你是建设人民新社会的需要。作为一个青年人,在旧社会学习了知识和技术,实质上是旧社会代替新中国培养了人才。共产党是希望技术人才多还是少呢?共产党是愿意再花巨资和数年时间培养新人,还是愿意直接用现成技术人才?共产党不但会算政治账,更会算经济账。所以不要怀疑共产党用你的真心实意。还有一句话是说,你今年二十多岁,就算三十岁,人活六十古来稀,即使你当了五年反动党团军警宪特,今后还有三十多年为共产党干活的机会。是以前五年的错多(当然指一般的反动党团军警宪特),还是以后三十年的功多。以三十年换五年,净赚二十五年,共产党不会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非丢弃你不可。如果你们还不相信,傅作义将军不是个例子吗?”

老爸:“数字账很简单,没有博大的胸怀是不会这么计算的。既然人家真心用你,你也该有个主意了,至于上次肖宇光说的国民党借美军朝鲜战争打回来,也是为了拉你给他干活的一个虚张声势。美国人真要有那力量,当初老蒋就划江而治了,现在从朝鲜拐个大弯能回来?有点脑袋的人都不相信。”

章大为:“美国人和国民党如今都奈何不了共产党,这个形势儿子能看明白,谁也不能把这个国家怎么样了,可是潜伏的特务却可以把咱家怎么样了。我猜测八成肖宇光至今跟那边的人有瓜葛。儿子主要是害怕他。”

老爸:“这倒是个事儿,惹不起躲着走吧。还有,你现在另一怕不就是河野用活体做斑疹伤寒试验牵扯到自个嘛,咱又没参与。我看门局长是个通事理的好官,哪天把河野那个本子交给他,把这个包袱放下吧。本来养活一大家子够累人的,省得还累心。”

章大为:“这件事儿子思想十多遍了,等等再说吧。现在防疫在门局长那儿是头一项重要,若因此知道了我懂细菌微生物,非让我去防疫所不可。在那若出了点差错,新账老账一起算可够喝一壶的。更重要的是离那个肖宇光越远越安全。”

章大为去公安局自首登记前,没忘了去找肖宇光告诉消息,登记有一项介绍人栏要填写,章大为怕连累肖宇光挨处理。肖宇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在一年前就登记过了。”

章大为大吃一惊:“你自个登记了?最近我刚知道,我们在公安那里都有案底呀!”

肖宇光:“我没说有你呀,公安又没让我坦白都介绍过谁,我的介绍人早跑台湾去了。你又不跟我去防疫所,见你一次那么费事,我咋告诉你呀?”

章大为想质问“你登记了为啥不让我登记,分明是在害我嘛”,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骂了一句“无赖小人”,下决心跟其断绝一切来往,面也绝不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