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局长说,现在斗争进入白热化,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呢。”高大军解释说,“且不说水井安全,就你一个人拿着的那支枪,便是特务和土匪的攻击对象,所以要两人编一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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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人男女结婚之前双方父母要会一次面。新社会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隋纯宗独生女儿出嫁,也算老夫妻后半辈子最大的一件事,希望按风俗郑重其事走一下场面。高大军是孤儿,门玉生便主动替作了他的父母一方。隋老太太为爱婿准备了一个观音吊坠,细细的羊脂玉。老话“男戴观音女戴佛”,取意一生平安,并特意让文娟告诉大军,给女儿的定亲物不论贵贱,只要是大军身上的就行。高大军除了部队供给品别无他物,这便难坏了门玉生夫妇。夫妇俩出身家境都富裕,好东西见过不少,广春投奔延安前曾有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听说对方给高大军的也是羊脂玉,便十二分的惋惜:“可惜我那镯子在从延安奔东北的路上跟一个老乡换了粮吃,不然恰好配对羊脂玉。”
门玉生说:“定情物值钱当然好,不值钱也要是稀罕物件,最好是祖传的。隋家虽然说了不论贵贱,隋纯宗是个好脸面的人,咱们不能因此委屈了大军。如今咱俩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了,就在稀罕物件上使劲想想。”
广春:“都是供给制,哪来的稀罕物件?不过,倒是有两件,别说送不出去,就是送得出去,隋纯宗也不会要。”
门玉生,“什么稀罕东西?不行我做工作让他收下。”
广春笑了:“手枪。”
门玉生也笑了:“到东北好几年了,你头一次开玩笑。那东西还不把隋纯宗胆吓破了?”
广春:“这不是大军的喜事心里高兴嘛。”
门玉生:“有了!当初为给八路军搞药,我在西安西北军当少校军医,叔叔不是送我一个听诊器嘛。那听筒和耳塞全是田黄,可值钱了,文娟保证喜欢呢。”
广春:“那倒是货真价实的稀罕物,隋纯宗一准脸上放出五色光彩来。只是,你跟妞妞先要说好,你不是答应妞妞当上了医生就送给她?”
门玉生:“哎哟!这孩子心思重,最近宣传演出很卖力气。你帮我先下下毛毛雨,不然妞妞又要问是不是亲生的。说之前你先给她买一条花围巾,要紫罗兰色的,她喜欢那种颜色。”
双方商量定亲仪式选在一个礼拜天,由门玉生夫妻领着高大军亲自登门求婚。男方除了定情物外准备四色水礼,女方家安排一桌饭,请两三个老亲故旧作喜证。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段王明山全市撒虫,卫生局上下忙得一塌糊涂。文娟一个月有1/3时间在乡下巡回医疗。有一次隋老太太把宴席都备下了,不巧清洁大队一区惊马狂奔中连车带人一齐翻到深沟里,工人抢救到半夜。缺了求亲的主角,自然办不成仪式了。更主要的是门玉生累得结核病又犯了,总不好戴着口罩去隋纯宗家,何况留饭时又不能不摘口罩。瞅瞅已长了毛的蛋糕,望望一脸歉意的门玉生,高大军说:“我跟文娟商量了,结婚定在‘十一’国庆节,还有四个来月呢,等‘十一’前再去她家吧。”
夏日,文娟脱了白大衣,里边那条布拉吉把身体的凹与凸越发突出,高大军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是文娟妩媚的一双大眼一闪,心里便忽悠一颤,全身似着火一般燥热难耐,便不敢再看那清潭一般的双眼,担心把持不住掉下去淹死。又是12天未见面,接过文娟下乡的行李,身边一股淡淡的椰子香味袭进鼻来,高大军不自持地便紧紧抓住了文娟嫩葱一样的细手。文娟顺势抱住了大军,望着文娟樱桃点了露水珠一般的嫩唇,大军猛地将文娟使劲抱进怀里。文娟挺着鹅颈,微启着嫩唇便寻大军的肥厚嘴唇。刚贴到腮边,高大军便听到胸腔“扑通”一个响亮,心房里的血液破闸一般汹涌而出,人一个眩晕几乎站立不住。高大军知道,两人嘴唇一旦触到了一起,犹如电光石火会立马点燃胸中压抑许久的欲望,顷刻之间便会将费尽折磨才构筑起来的男女樊篱化为灰烬,尽管他身体每个异常活跃的细胞都极其渴望那样,脑海深处浮上来的一个声音却是“不能”!高大军警醒般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感觉有点咸,“哎哟”一个刺痛,文娟探出去的嫩唇也警醒地缩了回来:“怎么了?”
高大军满面柔情:“口腔溃疡了,没吓着你吧?”
“怎么会呢?”文娟心疼万分将嫩腮贴到连腮胡子上轻轻摩擦,高大军咬紧牙关将文娟死死搂在胸前,恨不得化为一体。
两人的结婚报告已经批准,就差去民政局领证了,那只是两个人小半下午的事儿。有个情况使高大军一直没有抓紧完成结婚程序。文娟加入共产党的申请还没批准,国庆节前发展一批新党员,定在“十一”结婚,文娟便是双喜临门。这也是隋纯宗后半生另一大心愿。自己的复杂历史进不了共产党,爱女成为共产党的人也是隋家的荣耀。文娟恨不得今天晚上便同大军睡在一起,上述两个情况都不是让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即刻在一起的理由:“肚里揣着个小共产党举手宣誓没什么不好。”
高大军心里也赞同文娟的想法,而且认为“挺着肚子举起右手,胸脯会挺得更高更直”,却不能公开附合文娟的想法。如果只涉及自己,才不会管领导什么看法,愿意啥印象就啥印象,而这涉及了自己心爱的人,高大军不能不有所顾忌。因为张杰在签了结婚申请报告后,冷不丁往文娟肚子上瞅了一眼,光顾着高兴的文娟没有发现,高大军却发现了张杰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不能让文娟背这个黑锅,但这话不能对文娟讲。高大军感觉,过去一个人生活,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要两个人生活,就多了不少顾虑。先要掂量一下子那个爱自己、自己爱的人的感受,对她有没有不好影响?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却在甘愿的委屈中有了若干甜蜜。这是不是爱情?高大军不能自持了,睡梦中时常跟文娟在一起,文娟似巨大的水母包围着裹挟着自己,浑身便膨胀得喘不过气来,直待爽快无比炸裂开来,人猛地便醒来了,两腿之间早已黏乎乎一片。
那天下午,文娟从双阳齐家回到长春没有回家直奔清洁大队部,遍寻高大军该洗的衣裤鞋袜一番大洗。又床里门后一阵清扫,发现床里边脚盆里还有一件东西,拉出打开一看,裤头上一片斑渍污点,文娟脸腾地发烧起来,连脖子也热辣辣的,人便软软坐到床上,低头沉思了起来。半晌,似乎打定了主意,起身将裤头里外洗了个干净。
下午四点钟以后,白班的队友陆续下班回队了,一群人挤进大队部围着文娟叫“队长小嫂子”,实际上想看文娟高挑的身材、美丽的脸庞。文娟落落大方,任一双双欣赏的目光在身上脸上来回扫描,回敬着灿烂的眉眼与和善的笑声。要逗准新娘子的一群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最先进屋的大张被文娟发现了问题:“张大哥,你口腔溃疡了,我药包里有核黄素,恰好给你包一些去。”
王老三在旁边插话:“小嫂子大夫,他不光上头烂嘴,下头还烂卵子呢。”
大张羞红了脸:“晚上睁眼瞎,嘴里烂牙花。你跟队长小嫂子讲那地方,好意思?”
文娟:“张大哥,不说我也能猜得到,看你走路不灵便呢,下边那儿应当是阴囊皮炎,跟医生说病情不应该不好意思。维生素B2缺得太多了,要多吃一些胡萝卜。我再给你带一瓶龙胆紫,晚上睡觉前涂上,注意保持通风干燥。”
“跟医生说病情,你个大老爷们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是我替你告诉小嫂子大夫,你能得一瓶紫药水?”王老三学着文娟的话教训着大张,而后小声说,“隋大夫有一件事没说,王哥提醒你,上了紫药水可不许跟老婆弄那事,不然……”
文娟对耳语着的王老三说:“王大哥,我看你眼角膜干涩,晚上看不清路是维生素A严重缺乏呢,你牙床出血是维生素C缺乏致血管脆性增强。还有,你有口角炎,只不过比张大哥轻些,也是维生素B2缺乏呢,你平时蔬菜吃得少吧?”
王老三:“我生来基本不吃什么菜,不愿意吃菜。晚上不是一点看不清,是不如以前看得清了,只是眼睛干涩得有些难受。”
文娟:“维生素摄入量不足,会引发多种病症,王大哥今后要将蔬菜当药吃呢。给你拿半瓶鱼肝油,你还可以采些松树嫩针叶洗干净熬水喝,对治疗夜盲症有辅助效果。”
一个多钟头看了六七个人的病,待周玉成把高大军找回来时,还有两三个人要看腰看脚,王老三发声喊:“不见大夫啥病也没有,见了大夫哪儿也不自在,都是离心八杆子远的皮毛小病。咱一块开路吧,别耽误高队与小嫂子的大事!”
高大军拦持不住,众人似觅食的一群麻雀突然挨了一砖头,“轰”地散了尽光。屋子里只剩一对相向而立的人。望着文娟深潭一样的眼睛,高大军傻痴痴地呆住了。文娟伸手摸着大军的脸腮颤声道:“大军,你瘦了。”
大军:“我想你,尤其一天工作后一个人的时候,不能自持。”
文娟:“我也是,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我们不管了,亚当与夏娃的自然行为上帝都原谅。”
大军:“带着小共产党员举手宣誓,党也不反对。”
文娟:“今晚我就住这儿,等你,巡完夜就回来。”
两人同时向窗口望去,太阳把西边天空染得橘红一片,让人一直暖到心里。
自细菌战以来,南岭街成了爱国卫生运动教材中的图画,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参观学习,昔日大粪屯的人自豪地挺起了腰杆,倒夜壶都加十二分小心,生怕滴淋到厕所蹲板上让人看了不雅。人们说话声依然高八度,只少了许多以前话语中连带的裆中词。现今公用水桶似乎只是为了减少一次挂钩的锁扣,家家水桶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人们为了显示自家水桶干净,在打水去的路上迈着八字方步使劲将桶梁摇得“嘎吱、嘎吱”一串脆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刚把水桶刷了两遍。厕所、排水沟、垃圾点,包括若干住家一律敞开让外人看,只是水井参观要费些周折,需要履行打水审批制度。据那天参加会议的周玉成说,动员时门局长还讲了《三国演义》九十五回中的一段故事,说诸葛亮误用了马谡就是被司马懿断了街亭水道导致全军大败的。这也是美蒋特务攻击毁坏南岭最便捷的渠道,务必和乡亲们讲清楚,不要怕麻烦。现今打水由以前24小时改为早午晚各1小时。六个水井全部上了大铁锁,马疫防治所被烧后,晚间又设了流动的巡逻哨。每晚上下半夜各一组,每组两人,发了一支步枪,一杆梭标。高大军每晚上下半夜各巡岗一次。
这晚上半夜是周玉成和王老三的巡逻哨。高大军回味着文娟最后一句话,心里甜蜜蜜的,人似乎要飞翔起来,脚步越发轻快。巡查到第三口水井处只见到周玉成一个人,突然想起王老三今天要去采松树针叶回家熬水喝,便要跟周玉成一块等王老三来了自己再回去。
周玉成说:“高大队,你回去吧,这么多天都没有事,美蒋特务要破坏早就来了。他们若敢来,我一枪撂倒。王老三个把钟头就来了。”
“门局长说,现在斗争进入白热化,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呢。”高大军解释说,“且不说水井安全,就你一个人拿着的那支枪,便是特务和土匪的攻击对象,所以要两人编一组呢。”
说着,走向村头那眼最深最旺的井,隐约听见“嘎吱、嘎吱”锯铁的声音,又听见撬棍撬木方子的响动。周玉成心慌慌的,没看清高大军比画让悄悄接近的手势,为壮胆“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随即问道:“什么人,在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高大军刚要喊周玉成“卧倒”,模糊中见对方一个甩手,知道坏事了,一纵身向周玉成扑了过去。周玉成摔倒在地,一线火光后送来“砰”的一声响,斜着身子的高大军“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麻包一般倒在了地上,倒地过程中手枪子弹没有射向对方,绵软的枪口射向了半空。
周玉成蹿起身持枪弯腰逼过去,早已不见了人影,留在地上一个挎包和一根撬棍。正要指给高大军看,却不见人过来,转头跑过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高大军手捂着胸口。上手一摸湿了一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高大队,你怎么了?可别吓着我呀,你咋不说话哪?”又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快来人,抓特务哇,高队……”只觉得嘴里发咸,知道喊破了嗓子,硬扯着嘶哑声音说:“高大队,没事的,我这就背你去医院。”
高大军有气无力:“我,我不行了,一动死得更快,你听我说……我说重、重、重要的事……”
周玉成:“刚才还好好的,没事,没事,我背你。”
高大军:“你,你听我说重、重要、要、要事,替我我我告诉张杰局长,我、我和文娟好、好、好了一年多、多、多,什么事也、也、也没有,我、我俩连、连嘴都没亲、亲、亲过……”
周玉成放声大哭:“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高队,你不能死,你可不能死啊!”
猛然间,周玉成发现高大军的嘴唇在抖动,便把耳朵凑上去,传入耳中的是极轻微的两句话:“你,你若真喜欢刘玉莲,赶快、赶快娶了她、她,别像我、我、我,后悔都、都没、没、没机会……”说完,眼皮似压上千斤重闸,不情愿地闭上了。周玉成发现高大军最后一抹眼神是深深的遗憾。
隋文娟发疯一般扑到了高大军的胸前,使劲亲吻那一直没有亲吻上的肥厚嘴唇,似乎能让没有知觉的大军再鲜活起来。那嘴唇与自己苦苦想象的滚烫大相径庭,不仅半点血色也没有,一股恐惧的冰冷直抵丹田,禁不住浑身一个寒战抖成一团,绝望地喊了一声“我好悔啊”!人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听周玉成转述了高大军最后的遗言,门玉生与张杰一齐关在办公室里,两个钟头谁也不说一句话。出办公室时,两人对视,不约而同说了一句:“我对不起高大军。”
现场挎包内是一瓶500毫升的溶液,经化验里边蓄满了痢疾杆菌。门玉生同于东方商量,由卫生局重点密查那瓶溶液,因为只有市医院、市传染病院、市防疫所和市卫生技术厂的人能制造出这样一瓶溶液。由公安局重点调查撬棍的使用者,因为这是一条少见的日企铁器厂生产的东西,应当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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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刀尖上的肖宇光放弃了为肖家“耀祖”的打算,只盼能完成父亲肖光宗的遗愿,为肖家留下一支血脉。妻子玉梅已经习惯性流产了两次,第三次怀孕后人几乎在床上躺了三个半月。望着玉梅日渐隆起的肚子,肖宇光寄托了偌大希望,种种迹象表明应当是个儿子,同时心里揣着的恐惧日甚一日。
那一日,崔连夫指令准备一瓶霍乱细菌溶液,想象着逗点状可在水里迅速繁殖的弧菌,肖宇光心头猛地一个紧缩,若不是崔连夫眼中射出瘆人凶光,差点就喊出了“那要死很多人”的忤逆之言。事后肖宇光庆幸自己没有喊出来,否则就会像满福祥那样遭到“清洗”。同时为自己急中生智的答复而庆幸:“霍乱菌种真的没有,自打1946年那次大流行之后,长春已经五六年没有发生霍乱了。”
崔连夫说:“那就弄伤寒,要快!三天后我来取。去年刚死了几十个伤寒病人,你不会说没有伤寒菌种吧!”
肖宇光有些结巴:“菌种倒是有,只是,只是,现在季文管得很严,不好,不好弄呢。”
崔连夫笑了:“‘奶奶’听说你就要有后代了,要恭喜呢。此事弄妥贴了,正好给你重奖。规矩你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