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连夫说得没错,三天后取伤寒菌溶液时会有一叠钱来,但他只说了奖励的一半,另一半的军统惩罚规矩崔连夫没说。肖宇光清楚,惩罚对象将不仅是自己,还要包括“奶奶”要恭喜的“后代”。肖宇光只能乖乖地保证:“属下一定弄好!”
肖宇光插死了房门,从一根试管中吸出两滴溶液,置于洁净的载玻片中央,轻轻压上着玻片。高倍显微镜下几个周身布满鞭毛的杆状菌正活跃地游动,从水滴的一侧快捷地游向另一侧,这是伤寒沙门氏菌,具有很强的内毒素。它由消化道进入体内,随血液流入肝脾胆肾和骨髓中大量繁殖,释放内毒素,使肠壁淋巴组织严重发炎,导致坏死、脱落、溃疡,严重者病变部位血管出血,引起肠穿孔,甚至引发化脓性骨髓炎、肾脓肿、肝炎,合并中毒型脑病或严重毒血症及循环衰竭死亡。肖宇光不寒而栗,叹了一口气,赶紧将试管放到了一边。尔后从另一根试管中又取出两滴溶液,显微镜下杆菌的鞭毛没有了,杆菌远没有刚才的活跃,只在原地轻微颤动。这是痢疾杆菌,虽可致病,但治疗及时一般不会死人。肖宇光将稀释了的痢疾杆菌溶液蓄在500毫升的瓶子里,瓶上标了“伤寒”二字,尔后小心锁进铁柜里,又伸手拉了一下门把手。
王玉梅的预产期临近了,晚上躺在床上,会拉过肖宇光的手放在肚子的一个地方告诉说:“儿子刚才踢我了。”尔后幸福地睡了过去。肖宇光却睡不着,妻子有严重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症。看到丈夫紧锁眉头,不甚懂医的王玉梅反倒安慰肖宇光:“不就是出血多嘛,生了儿子后我使劲吃,补上去就是了。”肖宇光明白,紫癜症对一个孕妇意味着鬼门关上闯一回,如果产程不顺利,短时间大量出血,产妇可能迅速休克,抢救不及时就会危及生命。而这些又不能对即将临盆的玉梅讲明白。肖宇光想到了“门一刀”,怕自己的面子窄,找到防疫所副所长马和平,请他试探一下门玉生,可否在妻子临产时降尊现场,如果出现难产凝血功能障碍征兆,便实行剖腹产。
肖宇光知道,对日理万机已很少进行临床治疗的卫生局长门玉生来说,自己的要求实在有点一厢情愿。玉梅的一身两命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寄托,自己不能不试一次。意外的是,门玉生不仅让江平院长安排了会诊,又拉着吕望远一块做了一次检查。认为王玉梅有条件产道分娩,紫癜症孕妇剖腹产对身体损害较大。为防意外还是做了剖腹产和产道分娩两套方案,准备了催产素、止血剂、血浆等一干药物。肖宇光发自内心向门玉生表示“自己很意外,很感动,不知如何感谢”。门玉生笑了:“给其他人看病,黑天瞎火都跑去了,自己家职工又不必跑路,有明亮的月光照着,近月楼台的举手之劳嘛。再说了,为他人解除病痛的人有权力优先解除自身(包括家属)病痛。”
听到门玉生说自己属于“为他人解除病痛的人”,肖宇光脑海里猛地浮现了那瓶杆菌溶液,一缕歉疚涌上心头,感到此生前半辈子跟错了人。共产党重同事友谊,以情感人,使人心甘情愿跟着走;不似“奶奶”动辄军统家规威逼,跟着走也一百个不情愿。
对女人生产之疼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玉梅撕心裂肺的惨叫,肖宇光还是手足无措起来。他感到时间太慢太长了,玉梅的叫声渐渐弱了下来,还是听不到孩子那声报告平安的啼哭。肖宇光想到了652厂翻砂车间那个因痢疾流产了的女工,有没有可能那女工也同玉梅一样习惯性流产?好不容易坐胎了一个,就因为自己把那个“+”号改为“-”号,“报应”两个字似子弹一样射入了脑海。玉梅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肖宇光把脸使劲贴到产房门上。
王玉梅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较多的出血使她想睡过去,任隋文娟如何在耳边喊“用劲,用一下劲,就快出来了”,就是用不上劲。隋文娟听门玉生说“弄开她的嘴”,便将两手对着挤向了王玉梅的双腮,只见门玉生往她嗓子眼里探进了一根鹅毛,一探一个干呕,再探又干呕,三探三个使劲干呕。隋文娟惊喜喊道:“出来了!生出来了!”
等在产房门口的肖宇光,望见门玉生走出来了,赶紧上前鞠了一躬。门玉生笑着说:“别光谢我,要重点谢一下隋文娟,她给你妻子输了300毫升血,你在这儿等她吧。”
肖宇光听到“隋文娟”三个字,脑海里立马浮现了高大军的形象,那对总是讥讽而和善的大眼睛似乎一下子能看到人的心里头。肖宇光实在没有勇气再看隋文娟那对美丽而忧郁的眼睛,一个人跑到厕所里,使劲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崔连夫又找来了,指令肖宇光再配制三瓶伤寒细菌溶液,而且要高浓度的,同时送过来一叠钱。肖宇光惊恐地望着崔连夫拿钱的右手,心里想着射入高大军胸膛的那颗子弹是不是这只右手?既不敢接,又不敢不接。崔连夫眼露凶光:“怎么的?怕钱咬手不成。”肖宇光一个激灵赶紧接了过来,接到手感觉热似烙铁,赶紧装入上衣口袋,只觉胸口“腾”地一阵发热。望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和心满意足熟睡的妻子,肖宇光越发睡不着,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失眠了。那天,崔连夫传达了“奶奶”关于继续培养更具威力的武器——鼠疫杆菌的命令。见自己有些发呆,崔连夫讥讽道:“你这回不会又用长春五六年没发生霍乱那种理由来搪塞‘奶奶’吧?农安去年可是发生了鼠疫,还死了人的。”
肖宇光有些绝望了,崔连夫虽然未学过病原体检疫,但作为医生都明白只有先检出了鼠疫杆菌才能确诊鼠疫病人。去年自己把患者肿大的淋巴结穿刺液放在普通琼脂平板上,48小时就长出了菌落,而且生命力特强,在脓液和痰中最多可存活20天,在低温与阴湿处生存时间更长。一旦到了“奶奶”手中,不需20天,两天便会弄出惊天灾难来。肖宇光硬着头皮搪塞:“所长季文对这些东西管得太严,检验标本都统一处理了。”
崔连夫的话比子弹还硬:“季文不会全天跟在你身后的。弄不弄,规矩你知道!”
连续三天失眠,肖宇光想透了自己的三种结局:第一,按着“奶奶”指令干,会死人,可能死很多人,尔后自己被捉,死掉。自己该死,死了玉梅和孩子不会被上峰“消毒”,可玉梅那身体如何养活孩子?即便养大了,孩子有个害人的父亲,这辈子怎么做人?第二,收手,结局会很惨。一家三口都会毫不留情被执行军统家法。第三,坦白并检举,交换条件是对妻子和孩子的保护。这一条自己要坐牢,但可取。肖宇光在公安局门口徘徊了三回,最终没有走进门,他拿不准公安局能否答应自己的交换条件。
南岭村头井台上特务丢弃的那瓶细菌溶液最终锁定在肖宇光身上。门玉生找于东方商量处置办法,于东方的意见是立即拘捕。门玉生想了想说:“可否给他一个自首机会,他妻子生孩子还没过百天,这倒不是主要的方面。那瓶细菌溶液标着伤寒,实际是痢疾,而且做了稀释,可见他虽被胁迫,并未死心塌地。给他自首的机会他会全盘交代,比强行抓捕收获会更多些。”
那天傍晚,门玉生让于大龙把肖宇光找到家来,又让广春去街上买了一卷挂面、几只鸡蛋。广春把一大一小两碗面端进屋里退了出去,于大龙却站在门玉生身后不走。门玉生撵了两次,大龙才不情愿地出了屋,站在房外把手枪子弹上了膛,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嘴上低声骂着“狗持务”,心里“怦怦”打着鼓。
门玉生将自己面前小碗里的鸡蛋夹到肖宇光面前的大碗里,肖宇光流着泪吃下了那碗面:“门局长,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我这么好,可我却犯了大罪,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高大军和隋文娟。不知怎么感谢您给创造的自首机会。”
门玉生:“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妻子和儿子,等玉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我安排她到市医院上班。你要彻底坦白,争取主动赎罪。”
肖宇光泣不成声,“扑通”跪到了地上:“让我临走前给您磕三个头吧。”
门玉生:“是不是再见一下玉梅和孩子?我来安排。”
肖宇光:“我没脸面见他们娘俩了,麻烦门局长替我告诉玉梅,孩子的名字不要叫耀祖,就叫守拙吧。”
门外吉普车响,两个便衣公安进来了,将肖宇光五花大绑。门玉生摆了一下手:“他是去自首的,不会逃跑,你们没必要将绳子捆那么紧,看他都喘不上气来了。”
两个公安听了,把勒在脖子上的绳扣解了下来,只绑住了两只手,向门玉生敬了礼,而后把肖宇光带上了车。
3
刘玉莲第一次回家给父母送钱,钱被刘大买卖从窗口甩了出去。刘玉莲看到那些卖身卖相和泪水换来的纸币,被风吹得满院子打旋飞舞,像极了妹妹玉凤出殡时抛撒的满街路纸钱。从窗口随后甩出来砖头一样的话语,使刘玉莲领教了父亲没有血色的嘴唇远比扔血泪钱的糙手锋利十分,一下子便戳进了心窝子:“我若用你那样挣来的钱盖房子,同住在王八壳子里有什么区别?今后还有脸把头伸出去见人吗?!”
刘玉莲第二次回家是在只开盘不卖身之后,给眩晕得时常跌倒的父亲送药。父亲病重的消息是周玉成告诉自己的,药也是周玉成找隋文娟给准备的。卧在床上的刘大买卖抓过枕边的药瓶猛地往门外一甩,眩晕中颤抖的手与大脑指令发生了严重误差,药瓶砸到了坚硬的墙壁上碎裂开来,圆圆的碎片同玉莲晶莹的泪珠一齐滚落地下。刘大买卖挺着绵软的身子,扶着门框,趔趄着走出房门,老伴惊慌失措跟了出去。孤零零待在屋里的刘玉莲终于明白,想让父母对自己露出笑脸,哪怕只一瞬间,就必须离开欢乐地。否则,不光是人,即便是从那儿进出过的白色药片,也会是脏的。
刘玉莲听从了周玉成的劝告,并在周玉成的帮助下在东方刺绣工艺厂谋了一份差事,就在要离开欢乐地的那一周,意外接受了公安局的任务。惊喜中的刘玉莲兴冲冲第三次回家了。她想让父母嘉许一个瞬间微笑,这种笑脸已经逆违了三年之久。即便没有笑容,只要没有怒容,哪怕木着脸也行。这一次更惨,连父母往常的怨恼面容也没见到。刘大买卖任老伴如何央求,颤抖的双腿强力支撑着绵软的腰杆,死死抵在门栓上一个小时丝毫未动。刘玉莲明白自己回来得早了——那个可以遮掩肮脏身体的光环任务还没有机会实施。刘玉莲暗下决心,在辨识了接头人的相貌特征后,一定要听他讲些什么,即便溅出一腔鲜血,也要将身体的污垢清洗干净,而后清清爽爽回家见父母。
刘玉莲感觉命运之神已经向泥沼中的自己伸出了拯救之手,似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那幅天顶壁画中上帝伸出的坚定有力臂膀和热烈似火球般的神奇食指。可惜的是,刘玉莲没有发现,亚当的手指是那样绵软无力,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便永远定格在那里。
那是三周后的一个晚上,大个子于洪伟着便装一个人到欢乐地来了,尔后等来了一个人。那人其貌不扬,三十七八岁,五短身材,有点谢顶,高高颧骨,面色黑黄。令老鸨意外的是,刘玉莲竟然主动答应开盘。虽然于洪伟脱了公安制服,老鸨还是认出他曾陪同公安分局长高德明来过,不敢怠慢,赶紧安排了姿色上等的胖丫出台,并答应胖丫陪好了那位生客,一定另给奖赏。临走关门时,老鸨谄媚地说:“两个发福,两个苗条,正好配成鸳鸯对呢。”没料到,于洪伟竟然把天仙般苗条的刘玉莲推到了那人身边,慌得老鸨把一脸的笑全投向了那个人,并连做两个扇嘴巴的动作。
似怀里揣着个乱蹦的野兔子,大脑却强迫脸上做出自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能让于洪伟如此恭敬的人手上一定染了不少鲜血,眼睛管不住便往那人手上瞅。直到那人询问:“刘小姐总看在下的手,莫非手上有花?”心里惊得一个忽悠,脑子却开了个窍:“奴家在想先生的手指若抚琴,一定会发出奇妙的声音。”
听胖丫说刘玉莲弹得一手好琴,那人一定要刘玉莲弹上一曲。手指抚到琴上,刘玉莲慌抖的双腿总算安稳下来。曲子选了一首《霸王别姬》,却弹得低沉,生怕音高耳朵漏掉那两人谈话的字句。弹过了又应要求歌唱一首《夜上海》,怕漏听耳语,索性走到二人中间左右看着脸唱。令刘玉莲着急的是,一晚上除了风花雪月,饮酒唱曲,一句关键话也没听到。想获奖赏的胖丫乘刘玉莲弹琴时滚进了那人的怀里,刘玉莲一度产生了酸溜溜的嫉妒,甚至打算不惜陪那人睡一夜,在那人熟睡时翻他的手提包。如果包里没有就是将他的五脏六腑倒腾出来,非找到公安局有用的东西不可。失望的是两人都没有留宿,尽管胖丫双臂环绕在那人的脖颈上。
躺在床上的刘玉莲只好将那人的特征反复诵读:“三十七八岁,五短身材,面色黑黄,有点谢顶,颧骨特高……对了,还有些结巴。”刘玉莲失眠了,想不明白两个接头的特务除了谈诗论曲,附庸风雅,整晚上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不应该呀?是自己没有专业训练不会听?一定的!刘玉莲有些自责和内疚。同时不甘心地把两人的言谈一点不漏反复在脑海里放电影。难道是几句卖弄的洋文?可惜自己英文只学了皮毛单词,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又反复背诵听懂的单词。
当周玉成又来领刘玉莲看病时,吃惊地发现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周边一圈黑晕,心疼地伸手去摸。刘玉莲却急不可耐:“赶快去市医院,我感觉‘胃病’有新发展了。”
按刘玉莲默诵的那人特征,于东方拿出了四五张相片,一张一张让刘玉莲看,刘玉莲觉得都像也都不像,急得越发心里没底。当看到第四张时,眼睛一亮,很肯定地说:“就是这个人,颧骨高得出奇。”
于东方非常高兴,让刘玉莲背诵并解释了那几个单词后,又拿出两张相片让刘玉莲看。门玉生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金德亮。于东方说:“刘玉莲同志,应当说,你为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立了一大功,将来的一天我们会对你公开表彰。要请你记的这两个人,你从未见过,防止认混的最佳方式是记住突出特征,例如那个高颧骨。如果这两个人在欢乐地跟什么人见面,麻烦你还用今天的办法告诉我们。谢谢你。”
听到于东方称自己为“同志”,刘玉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给于东方和门玉生各鞠了一个躬。门玉生说已经安排好了,江平院长正等着给你看病,并让周玉成领着去,刘玉莲说:”门局长,自打领了任务我的病就好了。不用麻烦你们了。”
于东方笑了:“玉莲同志,有病没病都要去看嘛,不要辜负了门局长一片心意哟。”
刘玉莲恍然大悟:“看我凡事不长记性,这胃病忒狡猾,到了医院害怕医生下药药它,它就装老实,出了医院大门它又出来闹腾。我一会儿请江院长好好整治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