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剩下两人,于东方告诉门玉生,与于洪伟接头的那个人就是崔连夫,应当是“奶奶”王明山的单线联络员。听门玉生问“是否抓捕”,于东方说:“暂时不行,还要秘密跟踪,寻找王明山的藏身之地。”尔后向门玉生解释,虽然刘玉莲只听懂了horse(马)、disease(病)、fire(火)几个字,先前怀疑是于洪伟放火烧马疫所的判断得到了印证,否则不会在于洪伟讲了这句英文之后,崔连夫举杯相敬,连说两个“OK”(好)。不过,他们俩还说了“fur”(皮子),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来,刘玉莲真是立了大功,难怪你叫她为同志呢。”门玉生感慨,“经过专业训练的军统特工真不一般,竟然用英文交换情报,但他俩做梦也没想到高中生刘玉莲也懂英文。明天我就让周玉成告诉刘玉莲再把那几句半懂的英文尽量回忆,哪怕一句半句也行,尔后我们组织明白人破译,说不定会有重大发现呢。”
刘玉莲大脑似开足了马力的风轮,先是背诵金德亮两人的特征:“个头一米七,五十岁左右,偏瘦,背稍弯,门牙镶金,汉话不流利……”“个头一米六左右,四十五六岁,招风耳,刀条脸,面色偏白……”按着于东方介绍的特征,一字不漏用劲往脑海里烙印,结果越是怕忘就越记不准。不是把两人几个特征互相串项,就是看伙夫长着招风耳、面色偏白,或看弯腰提大茶壶送水的老王像要记诵的人,于是心里就越发没底,生怕到时候漏掉了该认的人。刘玉莲感到,默记一个从未见过的生人特征与回忆生僻的英语一样痛苦与磨折,都要死掉大量的脑细胞,结果见谁都像是那个偷了斧子的人,回忆起的哪句都似曾经说过的单词。
也许是太过用心,或许是太想立功了,刘玉莲竟然把自己出卖了,睡梦中诵出了高亢的声音,吵醒了一板之隔的胖丫与嫖客。疲惫的嫖客不悦地披衣就走了,没得到赏钱的胖丫立马上前理论。刘玉莲惊慌失措捂住了嘴,却不知祸已从嘴里窜了出去。莫名其妙的胖丫诉苦般告知了小红樱,没出一天,一半以上的姑娘都知道了一向自视清高的刘玉莲暗恋的人竟然是一个招风耳、刀条脸、镶金牙的罗锅,只不过会讲几句洋文而已。
每周或十天一次到市医院“复诊”,往返走了好几遍。从哪叫人力车,上车后从哪条路走,到哪个岔路口转弯,路已经很熟了,因此近两次周玉成都在市医院大门口等。这天下午,太阳暖暖地悬在空中,坐在人力车上的刘玉莲觉得拉车的瘦高个子后背似乎有些熟悉,有点驼。该不会是自己每日都要背诵的那人吧?想到此,刘玉莲哑然失笑。一个常年伏身拉车的人,腰岂能不弯?不对,不该往这个胡同里拐呀,还未等刘玉莲提示,连人带车便翻倒在地,只觉得双眼猛地一个刺痛,明亮的天瞬间黑了下去,脸上似乎淋了水,用手一摸热乎乎的。两个眼睛被横着割了一条口子,一对圆圆的眼球破了浆似的瘪了下去。刘玉莲心里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不可扼制的剧痛伴随着巨大的绝望袭上心头,人便昏死了过去。
发现已经被扣进网中只待收口的崔连夫不甘心履行“不成功,便成仁”的军统家规,仓皇窜出了网口,背着“奶奶”一路狂奔至锦州。王明山取舒服体位坐在转椅上,把手枪对上了太阳穴,一扣扳机,“咔嗒”一声响,脑袋完好无损。尔后按下了手枪的弹夹,压上了一粒子弹,把枪放在了半杯红酒的边上。他在等待最终的消息,当从幽娴那儿辗转得知崔连夫因拒捕而被击毙时,又从弹夹上取下了那粒精致的子弹,轻轻投入酒杯,尔后把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整个过程人平静沉稳,似乎在把玩一把玩具手枪。崔连夫出逃的第三天,坐在副局长转椅上的高德明被政保人员下了佩枪直接带走,同时被铐走的还有于洪伟和幽娴。
刘玉莲终于离开了欢乐地,没有去周玉成联系的刺绣工艺厂,剃了一头披肩发去了净土庵。去净土庵之前刘玉莲要求见一次门玉生,说那天去市立医院就是要告诉门局长自己想起来了崔连夫对那人说的两个单词。一个是“water”(水),自己是明白意思的;另一个是“Ahthrax”,不知是什么意思?眼睛坏了耽误这么多天,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告诉了门局长也就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听了“Ahthrax”,门玉生心里一个冷战,那是炭疽呀!再和水、皮子联系起来……门玉生鼻子有些发酸:“玉莲,你提供的情报太重要了。可是,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对不起,我都不知道咋跟你的爸妈交代啊。”
刘大买卖是一周后得到的消息,如释重负地说:“虽然出来晚了些,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样一个归宿也好。”当听周玉成详细介绍了前后经过和失明毁容情况后,先是木呆了半晌,继而发出一声怪笑,突然浑身绵软,口角流出了液涎。问他怎么了,也不言语,屁股底下冒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半边肢体便失去了知觉。
刘玉莲失明前的俏影和事迹上了公安内部通报,摸着那份材料和奖章,刘玉莲觉得父母看了这两样东西一定会向自己展露出笑脸,尽管父亲鼻眼?斜的笑脸不会好看,但毕竟比三年来的怨怒脸色要温暖许多。刘玉莲没有回去获取这份笑脸,因为即使父母脸上笑出了花,自己也看不到了。
半个月来,周玉成已经是第三次到净土庵了,一次也没有进得去,每次在庵门前至少站上两三个钟头。火球一样的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开始还有汗浆渗出,后背前胸洇湿如地图,离开时人如一只榨干了水分的薯条。第四次,站了不到半个小时,门里一个老尼姑拿出了一黄一粉两个拳头大的纸盒。周玉成知道盒里装着两只瓷兔子,黄盒里面那只是呈跳跃状的雄兔,粉盒里面是一只似乎睡着了安卧的雌兔。那是在高中休学前两人到一个古玩店淘来的。两人都属兔,拿到手后周玉成先说了一句:“雄兔脚扑朔,”玉莲紧跟一句“雌兔眼迷离,”而后两人一齐说道“《木兰诗》是也”。周玉成明白了,即便身陷火坑,刘玉莲依旧保存着双兔,证明她对获得新生活始终怀有渺茫的一线希望。周玉成打开黄盒,跳跃的雄姿依旧;打开粉盒,雌兔已变成一堆瓷片。
周玉成突觉一阵眩晕,耳边飘来了老尼姑的话语:“净音,对了,如今玉莲已经改号为净音。净音说,请施主将黄盒带走,粉盒由老尼带回庵堂。”
周玉成心如刀绞:“烦请老师父可否允许在下见上玉莲一面再走,以后绝不打扰。”
老尼姑:“净音还让老尼带一句话,‘既然无缘般配,何必强求痛苦。’施主还是请回吧。”
4
门玉生失眠症犯大发了,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前半夜休想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翻烧饼,舒乐安定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效力。下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睡得浅浅浮浮,必有两三个梦伴着,早上四点钟准醒。于大龙望着总也消除不掉的黑眼晕,禁不住问声:“叔,又没睡好?要不我去找江平换点有劲的睡觉药吧。”问过了却没有回音,以为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耳朵里收录的却是不耐烦的话语:“我是医生,还不懂自个的病?你不要多事!”
很少挨说的于大龙立马噤了声,心里越发着急,晚上回家时偷觑门玉生眼晕是否少了些,门玉生发现了笑着打趣道:“你总看我脸干什么?又不是姑娘脸上全是花,好好走路小心泥水溅身上。你停下,这么大个小伙子不知收拾自己,看你裤腿上的泥巴。”
望着弯腰替自己搓揉裤腿的瘦削脊背和花白头发的门玉生,大龙感到热得上不来气,晚上睡在外屋,想象着里屋的门玉生这一夜又不知怎么过,竟然到半夜也未合眼。第二天一早就爬了起来,挤到厨房和广春商量:“姨,我叔最近对俺又冰又火,是不是总不睡觉把脑筋累坏了,又不让找江院长讨好药。”
广春也是一脸愁云:“每天对我多半木着脸,昨晚上莫名其妙夸我白菜片做得好吃。细问才知道昨天下午坐吉普车下乡,一路颠簸睡了四十多分钟。病根就在不睡觉上。本来反细菌战以来诸事顺当,每天能睡四五个钟头,自打高大军牺牲,加上玉莲姑娘被割瞎了眼睛后,就又犯了失眠症。这一段比卢大力外甥二小和老娘死那段还重,天天我都被他的梦魇吼醒。他让我到别屋睡,我怕他恶梦中犯心脏病,不敢离开呢。”
于大龙:“咱得赶快告诉江院长,要不告诉张杰局长去。”
广春:“我也想告诉他们,可你叔说啥不让。呛着他生气发火对心脏不好,反正你叔睡不着觉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挺过这一段就好了。”
于大龙明白,高姨说的“这一段”是指高大军和刘玉莲的事。心想,要是高大军队长活着就好了,私下和他说,他有的是办法。可惜呀,好人寿不长,坏人活倒墙。
张杰很快发现了门玉生的异常变化,以前多半是自己发脾气,门玉生起着安抚灭火的作用。如今门玉生果敢和睿智未变,原先那温文尔雅、含蓄内敛的风格少见了,直接的焦躁和锋芒多了。尤其人明显消瘦,饭量少得可怜,时不时仰脖子喘大气。张杰找江平和吕望远背后会诊,两人一致认为是心脏出现了问题,心肌劳损缺血导致心衰,长期睡眠不足又加重了心脏损害。吕望远说“近三个月断续测量,血压几乎都在160/100左右汞银柱上,基本可认定为中度高血压。最近出现的心悸、头晕、乏力,压迫性和紧缩性胸痛,就更应该警惕了。慢性心衰、高血压、神经官能症,再加上肺结核的老底子,几种病互为作用,应当说是很、很那个的……”
张杰听得脑袋涨大,打断吕望远的话:“你是长春西医一号专家,这种病例见得多了,就说怎么治吧!”
吕望远张了张嘴:“其实门局长知道怎么治。只是,只是,这么说吧,一般医生看病是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找准病人的病灶,第二步对身体有问题的部位,即病灶实施修补。看病,准确的说法应当叫诊断和治疗。人生病总得有个原因吧,如果诱因本原不除,治疗等于治标而不治本。所以大医生又有第三步,帮助病人找出并消除发病的根由。治未病而为宗旨,只怕门局长不肯服用。”
张杰:“你尽管拿出那个治本的方子来,我让他服用就是了。”
江平见吕望远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便说:“《黄帝内经》有话,‘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望远的治本药方是不能着急和生气,不能心事太重,不能忧伤烦恼,不能劳累和饥饿,当务之急要睡好觉……”
张杰:“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了,除了不能饿着他,其余的我都没办法让他服用。尤其是睡觉谁也代替不了。我一会儿找周副市长,看他有啥办法。不过我记得卢大力外甥和老娘死的那段,就是吃隋纯宗的方子见好的,你们找隋纯宗再开几服吧。”
江平:“隋纯宗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前天我建议门局长让隋纯宗把一次脉,他半天没吭声,临走时和我说怕见隋纯宗,尤其看不了隋文娟忧伤的眼神。”
张杰:“他的病根还用得着把脉?你今天就去找隋纯宗让他开方子来。人参、鹿茸、珍珠、阿胶,不惧贵重,缺啥我们负责配齐全,药开来了我负责让他服用!我就不信,能治好那么多人的病,自己的病倒治不好了?!”
江平:“药材不分贵贱,讲究多呢。用根块的要在秋季枝叶干枯后采,那时养分全跑到根部了;用枝叶的,要在夏季枝繁叶茂时采,那时营养主要在枝叶上;还有药材生长的土壤、水分、阳光,有无病虫害都要考虑。隋纯宗对重要的大方子都是自个亲手选配药材呢。”
半天未吭声的吕望远说话了:“实病好治,虚病难医。我看隋纯宗的方子未必管多大的用。上次服他方子时,卢大力外甥和娘死了一年多,卢大力情绪缓过来了,门局长自然也跟着好了。现今,亲儿子一般的高大军突然就没了,还有那个刘玉莲都成了他的心病。那天他说后脑勺疼,我给测血压时他说,刘玉莲本来可以去刺绣厂,就是自个犹豫了一下让她又在欢乐地留下的,结果毁了她跟周玉成的幸福,又连带害了刘大买卖。人家刘玉莲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完全不该冒那个险的。让我看,如今治疗门局长只有一个方子——时间,时间是治疗心理创伤的唯一药物。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千方百计看住他的心脏。”
张杰与江平对望了一眼,谁也没再吭声。
5
门玉生似乎总是比别人快一个节拍,尽管干部群众做了极大努力,长春特别市在东北人民政府和苏联参加的检查中受到表扬,其中灭蝇蚊虱蚤的经验报送了国务院有关部门,但门玉生仍然不能满意。在不少人看来完全可以通融的事情,一旦到了他那儿几乎全部卡壳。农业局组织的农民进城掏粪,因为屡屡掏干不掏稀并把粪尿淋滴到街路上,门玉生竟找到张市长下令,除了冬季其他季节不许农民个人进城掏粪。清洁大队甚至出现了没收农民掏粪工具的事情,引起了各区普遍不满。有的农民当街摔了粪桶,连喊带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也没禁止我们进城掏粪,如今共产党为了城里人干净,竟然断了我们粪农的生路?!”好友卢大力劝道:“老门,你不能为了几滴粪尿得罪各城区,这个节骨眼上把自个形象搞臭了不值当。我说的意思你懂不懂?”
门玉生:“我门玉生的形象跟百姓的健康比起来一文不值,如果老百姓都不拉肚子,我宁愿自个比大粪还臭!”
这天季文报告,文教局在市立医院一墙之隔的东侧建实验小学,课堂、板凳、黑板都弄进去了,防疫所制止了两次也没管用。门玉生眉头立马锁在了一处:“知道了,我找他们局长。”
偏偏季文临出门时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说此事周文副市长已经同意了,三天前还去那儿视察过。”听了这句话,门玉生立马喊住了季文:“你去找李光荣,以卫生局的名义,不!以长春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的名义给文教局下正式文件,通知他们立即停止建校活动。”
在医院一墙之隔建学校是不合适的,复杂的是周文副市长同意了。作为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的副主任,门玉生有权签发这个文件予以纠正。红头文件一发,必然置周文副市长于难堪境地,同时给门玉生带来不能言明的损害。季文后悔自己不该向门玉生提起此事,既成事实自己顶多挨个“疏忽职责”的批评,不会将领导间的矛盾暴露出来,更后悔不该提周副市长知道此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文件还没发下去,文教局长刘文化找上门来了,进屋先检讨:“老门,都怪我防疫观念差,没事先向你汇报。可现成的房子太难找,那么多孩子急需教室上课,你千万通融一下……”
门玉生:“老刘,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关乎孩子们健康的大问题,每年冬季都是流感、麻疹、白喉等呼吸道传染病高发期。学校在医院的东边,长春冬季多刮西北风,你正处下风头,医院里那些细菌病毒随着西北风,还不一点不差全吹进学校里了?你选校址应当先征求一下防疫所的意见。”
刘文化:“老门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事先没向您请示汇报。事已至此,我把学校砌5米高墙围起来怎么样?通融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