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玉生:“我不是挑你没沟通的理。医院里的那些个病人咳嗽出来的飞沫,你10米高墙也挡不住。再说了,长春城内地势是西高东低,医院里那些污物甚至医疗垃圾,下雨时顺着地势全都流到你那儿去了。我昨天特意去现场看了,你还没开学门前排水沟里就有五六个孩子在玩泥巴,真要是雨后灌满了水,你能看住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那沟里可少不了大肠杆菌和肝炎病毒呢,想想我都害怕,你还要我通融?岂不要把孩子都弄到医院里来了?”
刘文化:“门局长,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反细菌战卫生防疫是头等重要工作,扫除文盲也是党和政府布置的大事呀。你开医院,我办学校,手不能伸到我的一亩三分地儿吧?”
门玉生:“我管你教什么课程了吗?我是在管你不要给孩子造成染病的机会,这不是我的职责吗?”
刘文化:“早干啥了,要开学了才来说不行。你不就是借反细菌战和防疫的势吗?如今你们卫生局成了市政府第一大局,你门局长又是长春市第一权威专家,说话比我们分量重,这事我可是请示周文副市长同意了的。”
门玉生:“我看你这个文教局长白白叫了刘文化的名字了。明知错了,就该纠正,却搬出副市长的权势压制正确,这叫有文化?周副市长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但你必须走!否则我就在大门贴上防疫委员会的封条,把危害一条不漏写成告示一并贴上,看哪个家长会把孩子送来上学!”
刘文化气愤地吼道:“你不就是资格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有求不着谁的时候!”
门玉生觉得有一句话应该跟刘文化讲明白,刘文化根本没给机会。自个的话还没说出口,“咣当”一声,刘文化摔门出去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便如一块石头立即憋在了门玉生的心里,只觉胸口一阵刺痛,脑子里明白自己那衰弱的心房本不该着急,怎么又气恼了呢?遂强迫自个老实坐下,喘了十几分钟大气,要将心里那块“石头”呼出来。可明摆着对孩子们大不利,刘文化为什么偏执呢?周文副市长为什么同意他的错误做法呢?怎样预先防备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呢?一连串的问号堵在喉咙,心里那团堵塞便呼不出来,只好又倒出了两粒白色药片吞进去,企图腐蚀消化那块堵塞。
6
门玉生难办事似乎成了共识。机关各部门和各县区领导都在小心事情尽量不跟卫生局沾边,但总有些事儿越不过卫生局的门槛。实在绕不过去的事,借鉴文教局刘文化的教训,一般没有敢先斩后奏的,更没有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多数直接同门玉生交涉协商。如果找市长和省卫生厅压服,结果会更加不可收拾。门玉生自己也听到了舆论,加上周文副市长“要注意上下左右关系”的善意提醒,也想在非原则上让一下步。不是为自己,是为整个卫生系统考虑。可是到了门玉生那儿的基本都是头疼的事,能办的在各科所基本都解决了。总之,一段时间,不管门玉生如何努力,“难办事”——固执己见的印象似乎定了格。
听说工业局长老马来找,门玉生想起了一年来工业系统凡是入口的产品,包括果酒、汽水、罐头、糕点,甚至大酱都被自己处理过,封存和废掉的商品曾让老马两腿直发抖,但从未有过怨言,硬是把全市工业食品质量上了一个档次。想想真挺难为他的了,今天的事但凡能通融,一定设法放行。
工业局的皮革厂从天津进了一车约5万张的皮革,天津方面检疫结果为炭疽杆菌板皮。老马告诉门玉生,所以买来带菌板皮是因为长春铁路部门有一座日本人留下的消毒罐,可以处理掉炭疽杆菌。老马憧憬道:“这些上好板皮可以做几十万双皮鞋,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如果每人有一双皮鞋,不仅脚不会冻烂,打起美国佬将多么有劲!”
也许是职业敏感,也许猛然想起了刘玉莲去净土庵之前告诉自己崔连夫和于洪伟说过的“Ahthrax”(炭疽)和“fur”(皮子),听了老马说的“皮革”和“炭疽”四个字,门玉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马局长,按着规定,因炭疽死亡的牲畜尸体应焚烧或深埋,皮革和毛鬃必须消毒处理,经防疫部门检验合格后,方可加工使用。”
老马笑着说:“那是,那是,我已经请防疫所季所长安排检验了。这不是同时向您汇报嘛,等见了检验单后再安排生产。有这几十万双皮鞋,我们长春工业经济生产就会跨越上升呢。”
第三天,季文陪着满嘴大疱的老马找来了,季文拿着检验报告单说:“5份标本均有炭疽杆菌,其中4份检出了芽胞。日本人丢在铁路上的那个消毒罐设计能力为湿热100℃。现在只能达到85℃左右。挺麻烦的一件事。”
“老季你把话说明白了。”门玉生不高兴地说,“这屋里只你一个检疫专家,我是个半拉子,马局长根本不懂,总要让我们听明白吧。”
季文:“按说不行的话应当从我嘴说出来,可这事太大了,从未遇到过,毕竟是好几万元呢。目前条件不能灭菌,这些皮革不仅不能使用,而且要做处理。”
门玉生:“这就对了嘛,什么事有老百姓的人命大?好几万元是够大的,可只要关系老百姓的健康和生命,几十万也值得从你防疫所长嘴里说出来。说说你的根据吧。”
季文:“如果单是炭疽杆菌,55℃1小时就可杀死,这个消毒罐完全能使用。关键问题是现在出现了大量芽胞,杀死它就需要湿热高压120℃40分钟,干热150℃1小时。昨天,我们已对这节车皮进行了防疫封存。”
老马:“季所长,你们是不是看得不准,天津检验单并没有你们说的什么芽、芽、芽胞啊。”
季文:“马局长,我们平时一般检验顶多两个标本,为了保险选了五个标本呢。检验单都在这儿呢,我可以用信誉,不,用人身担保,出了差错甘愿进监狱。”
老马:“季所长,我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损失太大了。那看不见的细菌芽胞能有多大危害,总不至于像鼠疫和霍乱吧。你不是说盘尼西林能控制它生长嘛,我出钱,出很多钱买盘尼西林,干部带头,我带头加工这批皮子怎么样?”
门玉生:“马局长,你赶紧打消这个主意,这是拿自己和工人生命开愚蠢的玩笑,炭疽芽胞通过一个小口,甚至呼吸都能进入体内。轻则皮肤黑炭一样坏死,甚至还会发生败血症;重则直接侵入肺部和肠道,2?3天人便中毒而亡。至于你冒死做出来的那些炭疽芽胞皮鞋,谁穿上了,结果跟制鞋工人一般无二。能不能用的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了。”
好脾气的老马有些急火了:“我实在闹不懂,那些眼睛看不见的小小芽胞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毒性?难道除了日本人那个消毒罐就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先放一冬天冻死那些芽胞。”
季文:“马局长,炭疽芽胞抵抗力比其他细菌都强,在皮革中能存活数年,有报告说在干燥适宜的温度下最长存活22年呢。”
老马生气地说:“二十年后真污染假污染反正我们也看不到!”
门玉生抬高声音:“可我们的儿子、孙子都能看到!我们不能为了眼前利益,造孽于子孙后代。现在就研究怎么处理这批皮子吧。”
老马:“那可不行!即便有问题也不能仅凭你们卫生局一句话就把那么多皮子处理掉。说句不敬的话,我现在不相信你们比天津的水平还高。此事我要向张市长汇报,请他决定。”
门玉生:“你向吉林省长和东北人民政府主席汇报,我也不准你的人再碰那些皮子一指头。季文,告诉于东方,让他派公安到现场值岗。就说我门玉生说的,有重大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