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见两个局长顶了牛,赶紧对老马解释:“马局长,天津的检验即便是准确的,但你这一路加车甩车地走了五天,五天可是120个小时。炭疽杆菌的芽胞在氧气充足、温度适宜的条件下最易形成。一是天津方可能没像我们采验了五个标本,二是这一路三十度左右的高温促使芽胞生长呢。您别着急,咱们加热灭菌做不了,还可以用化学方法嘛。用福尔马林溶液浸泡两个小时,准能杀死炭疽芽胞。”
老马似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季所长,什么是福尔马林?到哪儿去弄?真要是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给你磕一个。”
季文:“福尔马林就是35?40%的甲醛水溶液。甲醛可以同细菌蛋白的胺基结合,使蛋白变性从而杀死细菌。”
门玉生冷冷地说:“什么馊主意?即便没有了炭疽,每个毛孔都浸满甲醛的皮鞋你给谁穿?福尔马林是什么?那可是用来浸泡解剖教学课人体器官的。”
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的老马听了门玉生的话醒过腔来,受了愚弄般把火气全撒到门玉生身上:“老门,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个大专家手下才有季所长这样的高参,把我们脸打红了,却让我们涂胭脂。我跟你们卫生局没话讲!”
季文一心想着怎样消灭那些芽胞,没有料到倒洗澡水连孩子一块扔掉了。本来计划既处理了这批问题皮子,又不使两个局长关系弄僵,以免对门玉生形象再造成新的损害,却因为话没说好,反倒变成了两个局长矛盾的导火索,悔恨地自己打了一个嘴巴:“两位局长,都怪我脑袋进水了……”
在市长办公室又是一番争吵。让老马大出意外的是门玉生竟然提出了一个“就地销毁”的意见,与自己提出“退回天津”的意见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说先前门玉生坚持“不得加工”的意见是医务人员的过分谨慎还情可原的话,如今的意见简直就是糟蹋人民血汗钱的败家之举。门玉生的理由是,既然已经发现是极具危险的病菌,不允许危害长春百姓,也不能危害天津人民,何况沿途会因颠簸而使病菌处于发酵般播散的危险状态。向来温和待人的老马当着市长的面给门玉生安排了“新职务”:“门玉生同志的胸怀和水平应当去天津市当卫生局长,不,应该去北京当国家卫生部长。”
面对讥讽和老马“赏赐”的新职务,门玉生当仁不让:“我若当天津市卫生局长,绝不会让这批问题皮子溜出天津;真当了国家卫生部长就把如何溜出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而后通报全国。但是,只要我在长春市卫生局长任上一天,就要一张不缺地把你用廉价买来的5万皮子全部化为灰烬。”
令老马十分沮丧和想不明白的是,张市长最终竟然置自己的“妥协”意见而不顾,拍板听取了门玉生的意见,钻心般痛惜那5万张板皮的老马最终没有就皮子表达意见,却硬着脖子对张市长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话:“我不同意门玉生当副市长,他要是提上来,谁也别想好活了!”
负责记录的常务秘书吃惊地望着市长,不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该不该写进发言记录里。好在张市长低声却威严地提示道:“你说的话与今天的议题无关,也不是你该考虑的。就会议议题发表意见!”
虽然张市长放低声是让老马一个人听,全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没听到。噘着嘴的老马费劲挤出了八个字:“保留意见,坚决执行。”
5万张板皮,白天黑夜连续烧了半个月。门玉生和于东方到现场划定了5000平方米的范围,实行全封闭遮挡,焦臭味还是传遍了方圆数里地,大热的天没有一家老百姓肯开窗户。焚烧后的灰烬拌了30公分的生石灰就地挖坑深埋两米。负责焚烧的人是从清洁大队选出来的30人,划分五组,由防疫所马和平带领5个人做监督指导员。工人进场前季文负责搞了半天培训,门玉生亲自观看了每个人的模拟演示,逐个人检查了防护服的穿戴,手把手教如何扎裤腿、戴风镜、系鞋带。为防止因热而解脖扣,凡进场的人必须将连衣的风帽系上死疙瘩扣。半个月来,进场的人一律统一吃住,每天早晚各注射一次盘尼西林。完成焚烧任务后仍然隔离了一周,检查了周围血象无异方才准许回家。张杰望着又瘦了一圈的门玉生劝道:“让防疫所季文他们弄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个局长逐人逐项地检查?回去睡一觉吧。”
门玉生:“这些人是在直接触摸炭疽芽胞,不亚于战场上跟敌人拼刺刀,但他们自己并不懂得这些危险和常识,所以没有防护的心理戒备,我绝不能让他们有半点闪失。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他们不仅在解除老百姓眼前的危险,而且在为二三十年之后的长春负责。”
焚烧皮革的焦臭味传到了二楼一间雅致的书房,正在有滋有味品饮半杯红酒的王明山,只觉得鼻黏膜突然一阵紧缩,连带嘴里的琼浆也变了味道。当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自诩饱读史书,一贯儒雅的“奶奶”竟然少有地失态骂出了一句:“他奶奶的!”
各方对门玉生的看法和结论尽管纷纭各异,长春范围内最终还是由长春的领导层面定夺。门玉生似乎有意把事儿搞砸,两个月后,东北防疫工作队一封14人联名的上告信到了东北人民政府监察局,把好不容易重新搭上的副市长座椅撞了个四脚朝天。上告信中说道:
我们十四个人都是防疫队组长、分队长级干部,是门玉生跟卫生部请求我们到长春帮助工作的。到长春后跟防疫所长季文商定只下到各城区政府做指导,因为区政府对反细菌战的认识和组织水平直接影响街委。门玉生粗暴推翻了我们与防疫所商量好的决定。更不能容忍的是原定请我们吃饭的食堂改到了办公室,变成了教训我们的课堂(请吃饭也泡了汤,当然他请我们也不会参加)。自恃老资格的门玉生家长式大发雷霆,整整斥责了我们两个半小时,说我们的卫生科学技术不同群众结合就一文不值;当前需要的不是思想和计划,喊破嗓子不如拿出样子,十几个人拿出三个、两个或一个街委的典型让老百姓看也是好的;说什么知道你们是这种官僚主义作风根本不会请你们来长春……我们见过许多首长,给若干首长看过病,从未见过门玉生这样官气十足、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领导。听说长春市还打算提拔他作为副市长,我们共同认为,这样满身旧官僚习气的人根本不具备人民政府领导的半点资格。窥一斑可见全豹。像他这种只顾低头抓基层细微末节,不能站在全局谋划整体的人是不适合当长春卫生局局长的。长春市反细菌战的落后现状也佐证了我们的看法。我们强烈呼吁监察部门派员对门玉生进行调查处理,把长春反细菌战斗争从歧途扭转回正轨上来……
周文气恼地同门玉生发了脾气:“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不要乱讲话,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你在长春市随便讲,大家了解你,替你掖着、兜着,可在外人面前你得搂着点呀?就卫生防疫队那帮大爷,人家躲还来不及,你却把他们请来。请来了你倒好好待人家呀,可你把脾气发到人家头上。这回咋办,挺好一件事硬是搞砸了。”
门玉生:“我说的不对吗?让他们来是教老百姓怎样喝水和怎样灭虱灭蝇,不是让他们在区政府当大爷。我开始并未发火,只是劝他们下到街委,可他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该批评帮助?当然我的态度是急了些。”
周文:“那些人不是你卫生系统的干部,是你卫生系统上级的人,是你该帮助教育的?你要帮助也行,话要讲得委婉,既让人家听懂,又不伤自尊。官场讲话要有艺术,尤其对外人,就要用外交语言,懂不懂啊?”
门玉生:“我们现在忙得一蹋糊涂,同志之间讲话要事先打腹稿,话说一半留一半,累不累呀,误不误事啊?即便是东北政府防疫工作队,那也是咱们的同志吧。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才进城几年呀,同志间那么剖肝掏心、实话直说的作风哪去了?难道从今往后,凡是掌了权当了官的人都得换个方式讲话?如果这就是官场语言艺术,我宁愿不当这个官。”
周文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