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山开始实施谋划已久的“击西”——水文章了。早在四个月前的12月18日,王明山便进行了一次“预演”。由丁汉臣、花明山负责,在净月潭取水口冰面上撒了5米宽50米长约5000多只昆虫,几乎将他们饲养的蟑螂、苍蝇、臭虫、蚂蚁、蜘蛛等全部用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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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山受到上峰的严厉申饬,长春那个皮革炭疽进攻计划非但没有丝毫效果,还连带天津潜伏组损兵折将,负责申饬的上峰竟然是陈野,这使王明山在沮丧中掺杂了若干不服。最不服的一点是遥在安全地界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当初陈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对共产党那个不顾命的卫生局长,他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如今凭着嫡系关系轻松晋升。可见即便自己干成了,在党国和军统休想捞到好处。不服的另一点是买通天津检验人员的天价费用是长春出的血(近两年上峰基本断了经费渠道,全靠各潜伏组自行筹集),损失一二个兵喽啰是必需的代价,折损潜伏骨干应算天津方面的无能。王明山清楚知道,如果他把心中不服变成不满说出去,等于把尖刀送到上峰手上再把咽喉凑上去。军统家规的内核是上峰永远正确,在军统里没有毫厘申辩的因子,只有绝对的服从和下次干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王明山开始实施谋划已久的“击西”——水文章了。早在四个月前的12月18日,王明山便进行了一次“预演”。由丁汉臣、花明山负责,在净月潭取水口冰面上撒了5米宽50米长约5000多只昆虫,几乎将他们饲养的蟑螂、苍蝇、臭虫、蚂蚁、蜘蛛等全部用了上去。那天,听到王明山交代自己两条指令,崔连夫的嘴惊讶地成了“○”字形。两条指令一是将撒虫的消息通知幽娴,让她告告高德明;二是指令身手敏捷的于洪伟从山头朝清理昆虫的人群开枪。即便可以决定下属的生死,王明山有时也会表示一下亲近,寂寞到极致时阎王也需要个小鬼说说话。听到让自己“只管说出想法,不怪罪”,崔连夫吞吐了半天:“好不容易饲养的虫子,白白撒在冰上,尽管没有毒共产党也不知道,为啥要告诉他们呢?再说从山上往冰面射击,那么远也打不着人哪。”
王明山自得地笑了,他要从这个猪脑子的下属那儿验证的就是这个效果——故露破绽。这需要许多话才能解释明白,他没有那个耐心。那一天,他只是简短而不费唾沫星子地下了指令:“肖宇光老婆生孩子一周就快出院了,明天你再送一笔钱去,让他抓紧进度。”
果然,半月后辗转得到的情报表明,一切都按自己的设计在运行。因为是在水源地发现的昆虫,共产党没有像以往其他地方发现昆虫那样一烧了之,而是取样分别送军医大学和北京检验,结果均为非烈性传染病带菌体。正是这个结论,致使那个精干的卫生局长终于被自己牵住了牛鼻子,共党周文副市长主持召开的公安、卫生及部队参与的案情分析会做出的三条结论,成了判断的注脚。
第一,防空指挥部报告自1951年11月1日至30日,没有敌机侵入长春及周边地区,证明昆虫是内陆而非空投的。
第二,明知无毒昆虫撒到冰面上污染不了水为什么还撒?目的是制造恐慌!清除昆虫时敌特从山头向人群盲目打枪,是为加剧恐慌的辅助手段。
第三,如此多的昆虫一定有不少人在饲养,种种迹象表明敌特分子就潜伏在净月潭周边的村子里。潭周边三个村情况复杂,朱家屯、花家油坊、逮家湾的970户中有地富59户、会道门189人、国民党旧官兵36人、国民党和三青团员16人、军统谍报人员5人、土匪建军4人。
以上三条都从高德明那儿得到了印证。还有第四条结论是在会后小范围得出的,仅限于周文、门玉生和于东方三个人:不在管辖范围的公安二分局怎么这样快就得到了净月潭冰面上有毒虫出现的消息,而管辖净月潭的公安五分局竟未得到消息?这应当是王明山的疏忽,作为一枚有用的棋子,不该一用再用,那只能引起对手的警惕。
接下来,为继续坚定共产党三条结论的“正确”认识,王明山让崔连夫将丁汉臣、花明山、张洪玉、李兰英四人的名字告诉幽娴,第二天高德明便带人将四人全部抓捕。得到消息的崔连夫急忙报告王明山。“只有抓光了饲养虫子的人,共产党才会相信毒虫被自己消灭光了。”望着大惊失色的愚蠢下属,王明山轻描淡写地说,“为了赢得全局,棋盘上的卒子必须适时舍弃。”
听了王明山的话,想想自己的身份,崔连夫不禁后脊梁一阵紧张,沁出了一串汗珠。
王明山这一次袭击应当算作孤注一掷,投入了金德亮那一排“药库重地”的所有昆虫,时间与上一次冰面撒虫间隔了四个月。四个月就是120天,人们有多少事情在忙碌,干不上两百件也有一百件。有这四个月的间隔和一百件事缠绕,大多数人早已忘记了冰面撒虫的事,何况那些无毒的虫子不过是虚惊一场,和城区里那66起有惊无险的虫情一样,不值得花费时间记忆。有这四个月的间隔,原本冰封的潭面水波荡漾了,虫子撒进去再也不会像三九天在冰面上那样冻得只能簌簌颤抖。如今的虫子或游泳或挣扎与水融为了一体。此虫却不同于彼虫,是携带了大量炭疽和伤寒等致病细菌的真正毒虫。如果说四个月前的故露破绽是虚晃一枪麻痹对手,这一次可是实实在在的避虚而击实!美中不足的是满满一车皮的炭疽芽胞被烧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个软骨头的肖宇光导致鼠疫杆菌的攻击计划中途流产,但金德亮长期培育在“药库重地”的那些毒虫足以使共党的反细菌战功亏一篑,那个卫生局长几年来呕心打造的清洁卫生成果将付之东流。
4月18日的早晨,净月潭负责提调源水的值班工人突然发现了水库取水口聚集了大量甲壳虫、蚂蚁、蟑螂、臭虫、蜘蛛,以及草屑、破皮革、烂树叶。望着顺着旋转水流蜂拥向水管口的脏东西,来不及向上请示,自作主张果断拉下了电闸。不到一个小时,水厂净水池便见了底。事先未有任何征兆,倾入嘴唇的杯子突然间便没有了水,胃肠吸收不到水分致使全身的血液骤然减量并黏稠起来,虽然心脏在加快并使劲挤压,企图喷放出更多的血液供应全身,仍然无济于事。由净月潭负责的长春东半部城区犹如缺血的半边肢体,很快麻木起来。
2
门玉生在防疫所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了。此间往院子里走了三趟,从窗口往院子里张望了八次。过了很久,取样的季文等人满头大汗赶了回来。样品已送到了长春第一军医大学,送往北京要等晚上的列车到达后方能启程。虽然防疫所的检测手段没有把握,但还是做了三份培养。明知最快要24小时后才有初步结果,门玉生还是寸步不离防疫所,季文办公室的地面已被来回踏了三十几遍。
下午三点钟,江平第一个找上来了,告诉门玉生市医院和传染病院做饭的水只能维持今晚一餐,不过有井水可以应付,麻烦的是井水杂质太多,硫、铅、氟都有,煮开了适当少喝点勉强应急,可是不能用来器械煮沸和蒸汽消毒,手术做不了,注射只能维持明日一天。江平后悔不迭:“医院安保方面防特防盗昼夜巡查,防火备水备砂,就是没想到停水,早储备一些水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弄出结果来?”
门玉生木着脸没有吭声,望着尴尬的江平,季文答复道:“北京那边来回得一周时间,主要指望都在军医大学,他们一般得三天。这不都过去小一天了,你要做两手打算才行。”
江平大惊失色:“两手打算?老季你是说这回水真要出了问题,那不是连潭水、水里放养的鱼,包括整个水厂的提水、净水、供水管道都不能用了?哎呀,霍乱爱尔·托弧菌在河水一个月都不死,还有鼠疫杆菌最喜欢阴湿地方。我的天哪,医院总不能不做手术和器械消毒吧!”
“你不会动一下脑筋把井水烧开了,让那些个杂质、矿物质都沉淀下去,再用上边的水做消毒煮沸用水?”江平的话越发触疼了门玉生正在揪心的问题,转过头又冷着脸对季文说道:“通知各医院、卫生所,尤其是个体开业医,凡改用井水消毒器械的,一律先煮沸沉淀后,取容器上2/3水用。”
卢大力吵吵嚷嚷进来了:“老门,我的酱菜厂、冰果厂、白酒厂,这么说吧,全区1/3的厂子都停产了。停就停吧,可老百姓没水喝了不得,全区2/3住户靠自来水。四个月前那些虫子也是撒净月潭了,最后化验不是没问题吗?干吗这次你把水给停了?”
门玉生:“四个月前那是撒在冰面上,根本没进到潭水里。如今和水搅成了稀汤,不检测明白到底有没有烈性致病菌,你敢让人用?”
卢大力:“区长们说你老门就是得了恐虫职业病,谨慎小心大劲儿了。一致推举我来跟你商量,让水务局把水放进自来水管,什么病菌上锅煮沸半个钟头都得死。咋就不让喝呢?”
门玉生:“我告诉你,如果是炭疽芽胞你煮两个沸腾半小时也不行,再说煮沸半小时烧干了锅,你还喝什么?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不仅是我,水务局也不会同意将不明不白的水往自己的管子里灌哪!”
卢大力:“要不我组织个敢死队,替你们防疫所喝怎么样,总不能这么干耗着吧?”
门玉生:“卢大力,你是不是忘了斑疹伤寒的滋味了?我这儿忙昏了头,你别给我添乱好不好?回去跟你那几个区长哥们讲清楚,我门玉生无能,没有事先察觉和发现敌特培育毒虫的巢穴,三天之内给大家一个结果。”
卢大力:“老门,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那我就不能让手下那帮弟兄试喝了,斑疹伤寒那滋味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尝。不过,三天后证明这水流进毒菌可就出大麻烦了,我们区有3万多人用自来水,难道……”说到这儿卢大力赶紧捂住了嘴,脑海里浮现了围城那年成千上万老百姓,因断粮蜂拥出城逃难的惨况,净月潭负责城区东部25万人的供水,断水之灾远甚过断粮之难呀!
晚上下班前,军医大学派人送来消息,门玉生精神为之一振,猛地从凳子上蹿起来,听来人说了缘由,又如泄气的皮囊,一下子堆坐了下去:医大用的是动物接种法,能做这种试验的那位教授去了上海,最快五天之后才能回到长春。
被焦躁而沮丧的情绪包裹着,门玉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见任何人。晚上八点多钟,最不想见门玉生的一个人偏偏找上门来。工业局长老马实在耐不过“口渴”,硬着头皮找到了门玉生:“门局长,听说是你下令停止供水,全市八十多家工业企业有一半用水,包括汽车厂在内。部分工业用水同生活用水不同,不用往肠胃里进,可否给这部分企业恢复供水。”
门玉生:“马局长,如果炭疽混入水中,是可以从工人的手、嘴、眼,哪怕一个皴裂的小口进入体内的。”
老马:“你确定净月潭水混入了炭疽?”
门玉生:“我不能确定有,也不能确定没有。结论要在科学检验结果之后做出。”
老马:“多长时间能出检验结果?”
门玉生:“最快也得7?10天,最终结果需要从北京获取。”
老马:“这我就不明白了,上次你们检验我的皮子三天就得出了芽胞的结论,天津都没有你们水平高,这次为什么那么麻烦,还要拿到北京去,是不是专和我老马过不去呀?”
门玉生:“上次你那皮子上只有一种炭疽芽胞,这次水里除了可能有炭疽,还可能有霍乱、伤寒、天花、鼠疫等致病菌存在,当然要慎之又慎了。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批皮子取样化验,北京和军医大的结果同我们一样,都有炭疽芽胞存在,所以那些皮子一张不留烧掉是完全应该的。”
老马:“我试问一句,如果这次检验结果水没有问题,造成这么长时间停产,总不能证明你门玉生停水检验的决定没错误吧?”
门玉生:“不管是不是致病的毒虫,停水检验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也是必需的。你老马不能只顾生产进度,不顾工人的健康和生命安全。”
老马悖然大怒:“就你门玉生关心老百姓的安危,我们拼死巴命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不是给老百姓的?门玉生同志,就算你是大知识分子、大专家,也不能里外都是理,总是一贯正确吧?”
3
整整一晚门玉生眼睛瞅着季文办公室的棚顶,根本没合上眼,似乎一夜愁白了头,早晨用手拢了拢头发,手上落了五六根。坐困愁城之际,一个人礼貌地敲门,是魏大山来了,忐忑地告诉门玉生一个情况:“市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章大为,当年卫生技术厂由日本人掌控时曾当过细菌研究室主任,跟日本教授河野是师徒关系,应当会做细菌检验。”
门玉生忽地站起身来:“老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个重要人才不放在关键岗位上搞细菌,让他两三年看那离心大老远的眼睛,你竟然一声未吭?我不是说眼睛不重要,比起火上房的防疫,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不过现在你说出来正是火候。”
魏大山:“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只是他能不能给做这个检验我就不知道了。有一言在先,此人技术应当没问题,只是跟日本人河野交情不浅,至今还收养着河野的女儿。传说河野用中国人搞过活体试验,章大为参加与否我不知道。门局长,我的意思是此人政治上我不敢打保票,若不是遇上这么个大事,我是不会跟你讲这个人的,有重大干系呢。”
门玉生:“肯不肯做,那由不得他。只要他技术行,死活都得让他做!政治上的问题由我负责,真若出了什么闪失,跟你魏大山没有半点关系。”
傍晌午时,周文副市长来到了防疫所,进门见门玉生满眼血丝,胡茬子老长,满嘴大疱,声音嘶哑,人倒精神抖擞,知道是事儿压得反常亢奋,先问了一句:“你晚上没睡一小会儿?”
门玉生:“‘八一五’那时节从延安赶往东北时养成的习惯,越有急事大事人越不困,反倒比平时精神呢。”
周文想说“你那时候什么身体?还不是急事过后人堆散下去”,终于没说出口,直奔主题:“张市长让我找你讨一个准信,是否一定得7?10天出检测结果,可不可能3天?市政府现在有两套应急方案:一套是水出了大问题,就要研究东部城区人口疏散。一套是如果水没有大问题,可以临时将西部水厂的水部分抽调东部维持三四天。如果超过一周,部分居民就要临时疏散。所以,时间是市政府决策的关键环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门玉生:“军医大学现在指望不上了,北京怎么也得7天。不过现在有一线希望,刚发现市医院一个人有检验技术,如果此人政治上可靠,三天可出结果。”
听了门玉生对章大为的简单介绍,周文倒吸了一口冷气:“此人政治上能靠得住吗?毕竟当过三青团员,而且不是自觉坦白自首。更重要的他跟日本细菌专家河野关系那么密切,万一是个有复杂历史背景的亡命之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