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透彻的吕望远最后决心离开长春市,离开这个爱恨交加的伤心之地。走之前必办的第一件事是到公安局登记自首,交代自己参加国民党骑兵二旅当少校军医的经过及行为。不办这件事便是畏罪逃跑,甚至成为潜伏嫌犯。已经收拾好了的包裹放在饭桌上,准备从公安局回来再带走。老母亲却把包裹递到了他手上:“去公安局登记完了,不要再回家,马上就走,连夜赶路。走晚了怕生变故,你若被抓进去,一家人怎么活?”
公安局门前站着荷枪实弹的双岗,登记通告第六款中“包庇隐藏不报者,同罪处罚”的规定,惊出了吕望远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及时进行了自首登记,否则必然累及老母。吕望远加快了出城脚步,下定决心去新地儿,安置好了立马赶回来偷偷将老母及全家接走。
3
卢大力的大姐让儿子来叫卢大力回家一趟。自打当了区长,家里人知道他忙,很少找他回去,除非老娘有病。卢大力吓了一跳,赶忙问:“二小,是你姥病了吗?重不重呀?”
二小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病了,说重不重,不重也重。”
卢大力:“好好跟舅说,到底重不重?”
二小:“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说重这回没吐血,说不重躺着不跟我说话了。舅舅我得回去上学了。”说完,也不待卢大力回话,往上提了一下裤带,吸溜了一下鼻涕,便跑了出去。
卢大力家在净月区花家油坊屯,离净月潭三里多地,是个环境幽静的小山村。卢大力老娘36岁失去丈夫,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苦守苦熬着不改嫁。当时最大的女儿12岁,最小的卢大力才3岁。孩子都拉扯大了,自己也倒下了,得了人见人怕的“肺痨”,时常咯血,人瘦得见风倒。在长春就将解放那段日子,人日渐不起,送老衣服都备下了。万幸花家油坊在围城卡子的外边,慌神的卢大力找到给自己治过腿的门玉生,两人半夜骑马赶到了花家油坊。按着门玉生开的方子,用药一周便有了起色,先是止住了咯血,继而减轻了咳嗽,过了一段竟好了起来。进城后,门玉生说等哪天晚上再跑一趟看看。卢大力见老娘已无大碍,说什么也没同意。老娘逢人就宣传儿子队伍上姓门的神医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没料到在门玉生声名扬出去的同时,人们都知道花家油坊出了个大区长,就是当年刘大买卖的伙计。
卢大力急急忙忙处理了手头的紧要事,骑上快马往家赶去。他想看个究竟,实在没办法时再找门玉生来一趟。进门一看老娘面色还好,只是不似以往那么欢喜。卢大力不敢对老娘说什么,把话扔给了大姐:“大姐,我忙得一天当三天用,每天睡四五个钟头觉。以后除了咱妈有病,你别找我回来。”
大姐瞅了瞅眉头紧锁的老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老娘把话头接了过去:“是我让找你回来的,这事比你妈的病,不,比你妈的命都重要呢。你在外边咋扑腾妈管不着,可要影响到家里,妈就不能不说话了。听说你要给老刘家的小丫头片子抬棺出殡?是不是有这码子事?”
“妈,你在家待着咋就听着这事了?哪个长舌头往你耳朵里乱吹风。不过这事倒真有。”卢大力不高兴地解释,“他刘大买卖是冤枉过我,但我现在是共产党的区长,他是我们区的居民,他家死了人我怎么不能去发送?”
“你跟刘大买卖有什么过节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当妈的不管;你当区长也好,不当也好,帮人家发送人,妈也不管;但你让一个小丫头片子骑在脖梗子上,妈就不能不管,因为这关乎到老卢家续香火的大事。”说到这儿,坐在门旁边的儿媳妇贵芬理亏似的低了眉眼,老娘似没看见一样自顾说,“你们若是有了儿子,你愿意抬谁,愿意咋抬,妈二话不说一句,可你们现在不是只有一个丫头吗?他大姐,你把事给他好好破解破解,让他脑袋开一开窍儿。别出去混了几年,连祖宗的老理都不讲了。”
“哎,妈,我就给大力说说。”大姐谦恭地答应过老娘,把脸转向了弟弟,“大力呀,别人说的咱可以不信,这事可是花姨神说的。没有儿子的男人不能发送没结过婚的女人,尤其是小丫头。发送啥家里就来啥,发送男孩那魂儿就跟着发送的人来家里了。这不,弟妹刚刚有了嘛,我怕再生个丫头,就跟妈把这事说了。你别怪大姐,姐也盼弟妹生个大胖小子,好让妈抱上大孙子,妈这辈子就剩这点心愿了。”
“这都哪跟哪呀,乱七八糟的。生男生女是两个人的事,跟外人有什么关系?”卢大力叫道,“再说贵芬已经怀上了,生男生女已经定了,你们咋这么迷信呢?”
“老实听你大姐讲!咋一点规矩也不懂?”老娘白了儿子一眼,“你个大男人懂什么?酸儿辣女。你问问贵芬是不是酸辣都愿吃,是男是女还没定嘛。”
花姨神的名字叫花桂枝,是花家油坊的大神。哪家有人中了邪冲了鬼,都要请花桂枝去跳神,谁请都必须有香烟抽,还要有鸡蛋和鸭鹅,走时要带白酒。驱邪送鬼灵验,人们心甘情愿送好东西。久而久之,花桂枝的名字就被花姨神取代了。前一段,二小一砖头砸伤了一只正在偷鸡的黄鼠狼后腿,正在可惜没砸到脑袋时,一旁的大姐吓破了胆,右腿立马软了下去,半夜时分便胡言乱语起来。花桂枝连跳了两夜大神,终于将大姐的魂魄稳了下来,只象征性拿走了抽剩的半盒烟,连那只被黄鼠狼咬伤的鸡也未带走。大姐便掏心摘肝交了知心朋友。花桂枝投桃报李,把开中西医诊所的丈夫金德亮殷勤领到卢大力多病的老娘身边。
“大姐,我跟你说过两三次了,不要跟那个姓花的大神来往,还有金高丽。”卢大力不敢顶撞娘,把话扔给了大姐,“他们两口子原先咋不对咱妈好?他们为啥只对咱家好,对村里别的人家不好?跳神啥都要,药费死贵,看病三请不到。还不是因为我当了区长,他们有目的呢!”
“对别人家不好是不对,可对咱家好、巴结区长娘咋了?巴结共产党区长说明他心里向着共产党。我们不欠他药钱和人情就是了。”老娘不允许儿子回避那件大事,“你也别扯到别人身上,到底打算怎么办?”
“妈,你别让儿子太为难。”卢大力放低了声音,“儿子是一区之长,一些做法不是个人而是组织行为,不然真的干不下去。”
“大力呀,别说你当区长,就是当市长、省长,不还是妈的儿子吗?妈希望儿女风光有出息,可是你们到老了那天,连个摔丧盆子撒纸钱的都没有,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妈是心疼你们啊。”说着,老太太哭了起来,“妈要强了一辈子,到老了看着卢家断了香火,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你那地下的爹呀。我这命咋这么苦哇。”
“妈,你别生气,都怪儿媳妇不争气。”一旁的贵芬急坏了,“妈,从今儿起,我一天三顿都吃酸的,使劲给你生个孙子。大力他真是被逼得没了退路,太难了。”
一旁的大姐跳下炕,就要往地下跪:“大力,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咱别呛着她,要不姐给你跪下了。”
卢大力一把拉住了大姐:“大姐,你别说了,我不抬就是了。”
4
从来不对下属尤其是年轻干部发脾气的门玉生拍了桌子:“高大军,你工作不动脑子,不讲政策,鲁莽行事,知不知道那样做会伤了多少心向共产党的人心?”
张杰:“不说这件事是否违反了政策,就你不经请示擅自行动的无组织无纪律,就该受到严肃批评。”
高大军听出了两位局长的分歧:“门局长,我们都很敬重你。这件事你不表扬我,也不应该批评我。我不知自己主动积极收缴骑兵二旅医院的战利品错在哪。”
门玉生:“你收缴骑兵二旅医院的可以理解,可你不应该收缴到望远医院。知不知道那是人家个人的财产?”
高大军感到不解,门局长的理由居然同吕望远一个样,但嘴上没敢讲出来:“我只知道,望远医院的药品与器械治好了受伤的国民党官兵,他们还会操枪上战场向我们射击。因为时间的关系,吕望远只拿了两次;如果时间长了,他还会拿三次四次来补充骑兵二旅医院的不足。”
门玉生:“拿听诊器治病的医生与拿枪杀人的军士是一回事吗?新七军的官兵自军长到马夫只要交了枪,所有个人物品包括手表、金条、钱币,我们不是都没有收缴吗?非但不收缴,想回家没钱的还发了路费。国民党那么贪婪都没把望远医院弄过去,你可倒好,连窝抄了个干净。难道我们共产党比国民党还差劲吗?”
张杰的认识有些转弯:“门局长,你这么说,我认为高大军的做法的确欠妥,应当把两个地方的药品与器械按政策区分开来,将望远医院的东西送回去并做个解释。”
门玉生:“简单送回去做个解释不行。要把凡带有望远字样的全部送回去,再另外补充一批紧缺药品与器械,使望远医院达到开业的标准,以表达我们的歉意与真诚。”
张杰:“门局长,这在政策上太右倾吧?骑兵二旅医院的东西本该是我军的战利品嘛。这样是不是太抬举那个国民党少校了?一旦传开了政治上不好交代呢。”
高大军小声嘟囔:“拿自家紧缺物品资敌,不能成为功臣,何况……”
门玉生:“三条民主联军战士的生命还换不来吕望远送到骑兵二旅医院的那些东西吗?岂止是三条鲜活的生命?四平保卫战中十几名重伤员住在望远医院一个来月,几乎耗光了人家多年家底。我们一分钱没有,人家心甘情愿。现在我们进城了,有钱了,不该还这个人情,帮助正在困难中的老朋友吗?难道我们共产党真像国民党特务污蔑的那样卸磨杀驴、薄情忘恩不成?再则还有,人家一再说明那些东西是拿到旅医院换粮食吃了,我们怎么就不能宽容地予以信任,非得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老门哪,四平保卫战那段情况我不知道。让你这么一分析,这件事做的是犯了左倾错误,在政治上……”看见门玉生笑了,张杰知道自己说了错话,“你看我又拿右倾左倾来套框子。这件事的确应当向人家道歉,由我带着高大军登门。因为事是发生在你外出期间,更重要的你是一把手,检讨的事不能让你出面,政治影响不好呢。”
“按工作分工,接收由我分管,更重要的如你所说我是一把手,卫生局出的任何问题,不管我在不在家,事先知不知情,都脱不了领导责任。我若顾虑所谓的一把手颜面不公开认错,怎么能得到人家谅解?再说了,我们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丢这张老糙脸皮不成。”门玉生望着满脸愧疚的高大军说,“这样,我们正式向吕望远递上一份书面检讨。两个具名人第一是老脸皮门玉生,第二是嫩脸皮高大军。”
门玉生找公安局副局长于东方借两匹快马,要连夜去双城堡找吕望远。于东方讶异:“堂堂门大局长抛下万事不做去找一个开业医,莫不是唱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有那个必要吗?”
门玉生:“此人可是伪满民生部大臣孙其昌亲签的医师认许证,千人的伪国大考名列前三甲,长春医界的首领。如今悄无声息地跑了,对其他人啥影响?恢复奄奄一息的长春医疗离不了他呢。”
于东方:“老门,你的政治立场有问题呀,他可是国民党的少校军官,在我这登记自首的管制对象。没让他烧锅炉、扫大街就不错了。可你竟把他捧上了天。我不借马!”
门玉生:“老于,你开明一点好不好?东北局可是有明确政策规定的。对有技能和离不开的管理人才,只要坦白自首又无罪恶的,就得使用。你们公安局不是也养了破译专家、开锁技师?有的还当过特务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于东方:“家有万贯财宝,不如薄技在身,真后悔这辈子没学一门吃饭的技术。说心里话,我是心疼你大冷天跑那么远的路,你进来都吐几次痰了,也不怕把腔管咳破了?既然你执意要去,两匹马不行,得四匹。我再给你派两个荷枪实弹的保镖,这一路上有土匪呢。伤了门大师,市长还能饶了我?此外,于某再给你带上锦囊一个,内附本局致双城堡公安局的公函一封,让他们帮忙,挖地三尺也把那个吕望远找出来。够意思吧?”
门玉生:“这还差不多,以后你若生了急病,我找吕望远,保证给你好好看。”
于东方:“你这是在咒我,咋不盼我好呢。我这辈子不想见你那个吕望远。”
出城时已接近子夜,寒风似钝刀子在切割脸上的肉。一路心急马快,过了德惠,人与马均见了汗,计算路途刚走了小一半。行进速度慢下来,没走上几里地,先前跑得满身汗被风一吹,冰一样贴上了身。门玉生抑制不住咳嗽起来,任高大军如何敲打后背也止不住,只咳得红头涨面,头上冒出了虚汗,双眼淌出了泪。高大军提议找个村庄休息半宿到天明再走,门玉生感觉上下牙床直打架,浑身绵软似散了架子,知道是感了风寒,只好凭高大军寻找路边的村庄。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十几户的小村庄,连敲了三家门窗,屋里都静悄悄毫无生息,院内的狗狂吠不止。
高大军待敲第四家时,被门玉生摆手制止:“狗叫证明屋里有人,敲不开是怕土匪呢,别惊扰他们了。尤其小孩子受了惊吓,能诱发许多病呢。”说着,找到院外一处草垛树桩:“我就躺一小会儿,半小时必须叫醒我。”
高大军脱下自己的外衣往门玉生身上盖,门玉生坚决制止了:“不行,不能再把你搭上。”说着示意高大军从垛上拉下两捆草盖在自己身上。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抽抽泣泣的哭声,睁开眼借着月光原来是高大军泪流满面:“猛张飞高大军怎么像个小姑娘呢?扶我起来,咱们走,反正也是冷。”
门玉生趴在马背上,两个人左右扶持着,好在骑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晃晃悠悠却不致掉下鞍桥。冷风灌过来,门玉生觉得头脑清醒了些:“我吃了两片正痛片,又躺了一小会儿,病被打退……”话未说完“哇”地呕出一口酸水:“这正痛片一夸就翘尾巴,干点活就从胃里往外跑。把水给我,再把它吞回去。”
高大军哭哭唧唧:“局长,正痛片最刺激胃,空腹服用会烧出急性胃炎,咱们肚子里都没东西了,你再吃就会破坏胃黏膜屏障,容易引起胃出血呀,再说水壶里的水都冻了。”
“我是医生,你说的我当然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总得把风寒先抗过去吧,不然咱们啥时候能到?”门玉生痛苦地皱着眉头,“我这胃烧灼得是挺厉害,要是有胃舒平就好了。可惜走得急忘记了。不过没关系,你给我掰块豆饼,那可是碱性食物,足可替代胃舒平。再给我弄一把雪来,我就不信正痛片不乖乖地给我干活。”
天麻麻亮时,四哨人马挪到了松花江桥,为防止对面桥头有伏击,门玉生让众人都下了马,两人一组,拉开三四十米距离,万一遇到情况互相予以策应并夹击对方。心中歉疚的高大军抢步上前,被门玉生一把拉住:“后边去!你才二十来岁,老婆也未娶。我老头子四十多了,一对一拼命还白赚二十年呢。都照我的样子过桥。”
只见门玉生紧贴着马鞍桥,低头弯腰身子与马平行,手握打开机关的匣枪,快步疾走。遥望着前边两哨人马,高大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腿簌簌抖动越发觉得深一脚浅一脚,近千米江桥走了一半竟然出了一身透汗。好在前边人马眼瞅着就到了桥头,慌乱蹦跳的心房稍稍安稳了一点,正在暗自庆幸,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同时传来骇人的喊声:“站住,留下货物和买路钱,立马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