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回伦敦来的第二周还是有一些想念布达佩斯。虽然他在布达佩斯的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待在凯宾斯基酒店里。后来他又去了酒店三层的温泉桑拿房,却再也没有碰到过那对夫妇。那对赤身裸体的英国夫妇在那个动荡的早晨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如果不是那个妻子白得发粉光的身体让M面红耳赤,他甚至怀疑自己在那天早上撞到的是他从伦敦带来的幽灵。
至今,女性的身体还是会让M脸红。他在上中学的时候,还没来北京之前,曾经和一个比他高两级的女生在一起。那时候他根本不太清楚在一起的定义,他记着那个女生的名字叫A,因为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既代表最大的无限,也代表最局限的贫乏。A和他是在父母的新年聚会上认识的,每到过年,总是有各种各样医院的人来找父亲,找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大办饭局。M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到饭局都稍稍有一点兴奋,因为他可以任意点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后来就越来越厌烦了,一是因为小城市的饭店选择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家,二是因为饭桌上大人们说的话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句。M轻微的厌食症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虽然他依然长得很高,但是一直偏瘦。
A的父亲是M父亲医院的同事,两家一来二往,A和M又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就变得熟络起来。A是长得很标准的女孩儿样子,谈不上漂亮,但肯定不难看:她有一张方圆形的脸,两只圆眼睛,是很典型的中式长相,看起来发育得很端正。这样的长相并不是M喜欢的类型,他觉得过于安稳,没有精神的吸引力。A要比M大两岁,看起来也是如此,但是M坚定地知道A的灵魂比起自己来要稚嫩多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既无法交流也毫不般配。
A总是带着一个小皮包,里面装一本薄薄的《小王子》。M厌恶这种读物,他觉得书应该描述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包装过的寓言。M隐隐厌恶背着《小王子》的女孩儿,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儿太积极向上了。他总是觉得,积极向上才真正是对世界的悲观,因为只有积极才能麻痹对世界残酷事实的真实感受。但是M却并不十分讨厌A,也许是因为每一次A都甜甜地对他笑着,也许是因为A在学校里和他打招呼时,他班里男生看向他的目光。毕竟,A是比他们高两级的、发育得更成熟的学姐。
M对班里的同龄女孩儿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总是担心她们过于幼稚。他读过的那些小说或是伟大作家的自传里,在他们的青春年代,总应该有一位成熟的、智慧的女性角色出现,带领他们从敏感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的男性。所以M无以寄托,在他们的这所市重点中学里,A既成熟又稳重,何况他知道A不会拒绝自己。
于是他和A糊里糊涂开始约着一起出去吃饭,也不过就是连锁的必胜客比萨店。M总觉得这里的比萨做得太油,但是两人分着吃一张比萨让M有一种被抑制的兴奋感,尤其是A为他切分出来一小块放在他的盘子里的时候,他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其实他并不需要被谁照顾,他需要的只是比他成熟一些的女性所能给予他的快进。可惜A即使大他两岁,也不过是一个少女,虽然她有着好看的身体线条。
终于,在闷热的夏日午后,A和M在M的房间里玩“大富翁”游戏,M喜欢玩这一类规则简单、永远循环往复的环形游戏。外面的客厅里A的父母和M的父母在聊天。A主动握住了M的手,因为紧张和闷热,A的掌心有些湿,M突然觉得A在自己心中单纯的成熟符号被这一阵掌心汗水的湿润破坏掉了,完完全全破坏掉了。A并没有察觉M在想什么,也许在她看来,M是在犹豫和准备下一步的动作。所以A突然将M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隔着一层薄棉,M只是觉得那里柔软温存,但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将要做什么。对他来说,这么直接的接触并不能唤起自己对一个女性的欲望。是的,M认为自己需要的是对一个女性可以产生的真正欲望,而不是一个少女的汗水和直接。这让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最有趣的想象部分。
后来M慢慢知道了,对于一个男性来说,直接的诱惑是低级的,而构成诱惑的最佳因素来自于想象力,而不是直接度。M忘记了那时候自己的手在A的身体上停留了多久,他只记得从那之后,他和A不再说话。好在,又过了不久,M全家就随着父亲工作的升迁来到了北京,离开了他出生的城市。又后来,M知道了A的父母总是来他们家的原因:A的父亲也想请M的父亲帮忙活络关系,他想跟着M的父亲一起来北京的重点医院。而且A的父亲这么做的动力是因为他想帮A拿到北京户口,让她离她梦想中的北京大学更近一些。M的父亲顺利被调动,也给全家拿到了北京户口,但是A的父亲依然留在那座城市的医院,一直在那儿。
所以M更加讨厌医院这个地方,这是他青春期的封印,也是一次失败的诱惑链接。M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时刻,才会想起A:她现在在哪里?她是否一直待在那座城市?
A处在肯定和否定之间,她既代表M隐约中的情感启蒙符号,又是M失败的生理经验的回忆。所以在所有和医院有关的事情中,M对解剖保留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只有在解剖的时候,男性和女性的身体都变得完全功能化,既不柔软,也不温存。甚至只有在面对待解剖的赤裸身体时,M才可以将身体只看作是中性的、弱碱性的身体,和什么都不相联。身体才成为身体本身,而不是其他东西的能指物。
M不是一个对哲学狂热的人,哲学总是会触碰到和死亡有关的话题,他却惧怕死亡——他既惧怕自己的死亡,也惧怕别人的死亡。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A,他听说A没有考上北京大学,好像去了南方一座温暖海岛城市的大学里。两人在生命中不可能再有关联,陌生得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后来,M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虽然他一直不缺少女孩子注视的目光。他认为自己依旧处在未完成的青春期里,依旧在等着谁去引领他。尤其在他目睹了那个女孩的死亡之后,他需要一位强大的女性将他从对女性身体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人物之间的恐惧总是相通的。他想,如果他在苏格兰海边看到的那个女孩也是因为惧怕某个身体而选择了自我消亡,那么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像她一样跳入冰冷彻骨的北海?他连在五月纪念节和大家一起跳入大海中的勇气都没有,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嫉妒金发的亚瑟。如果他的小说中必须有一个人和幽灵平行,那这个人应该是亚瑟,这样才能让书中所有的灵魂变得高贵清冷。在绝对绝望的时候,只有被赋予天赋和才华的人们才能将绝望进行到底,而有时候文学,急需这样的绝望。
他特别羡慕有才华的人,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想当作家的人,他并没有被赋予绝对的写作才华。正因为他平庸又执着,所以他可以大胆地伪装成一个作家,昭告天下他正在为一部小说而努力,不必担心才华在嫉妒、猜疑和盲目中被折损。M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永久构思和创作这部小说,小说的完成与否将会变得全然不重要,这会帮助他过上作家式的生活。一间屋子或是一杯茶,作家式的生活总是充满老套浪漫的想象,无非令旁人羡慕或者憎恨。过着作家式生活的作家和虚构生活的作家往往是两种人,什么样的文学理论都是废话,本质其实就是才华之别。也只有在涉及天生生理所存在的才华之别时,才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人总是愿意为自己的才能保留很多可能性。M知道,否则他干吗跑来伦敦抵御自己的平庸,他宁可被自己故事里的幽灵缠身,只是他时刻清醒地知道那些东西是被造出来的,所以他永远达不到绝对的感知状态。
他开始有些习惯在楼下的餐厅点一份炸鱼薯条,解决一切的吃饭问题。没有中国饭菜里热的流食或是健康饮食里的蔬菜,炸鱼薯条给予了M绝对的饱足感,也不至于像快餐那样有负罪感。他再也没有点过那里的手工啤酒,而是换上了一份美式咖啡。他觉得这样,也许能帮助消化掉些微炸鱼薯条的油腻劲。
他总是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来用餐,这让他显得更像作家——学生们不会在这个点来吃饭,上班的人们更不能在这个点来吃饭,这个点带来的过剩的肾上腺激素会让他们看起来无所适从。然而要想看起来像作家,就需要先看起来有一些无所适从。作家和艺术家总是需要一些特立独行的古怪标签,使得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与众不同,对于旁人来说,这样的认知似乎要比认知他们的思想重要得多。好在,M没有真正天才的写作才华,所以他一直钻研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作家的方式,他只需要再掏出口袋里的小纸条和纤细的钢笔,也许他还能看起来像是一个诗人。
这个钟点在楼下的餐厅,他固定会碰到这么两个人:还是那个格呢西服的中年男子,他总是在电脑上回复邮件,他和M相对而坐,所以M从来没能成功窥探到中年男子究竟在回复什么样的邮件,他是否真的如M所料,是一位大学教授;还有一位总是穿裙子的老妇人偶尔会在这个时候来,她从来没有点过炸鱼薯条,她总是要一份意大利肉酱面,最经典的那种,然后一根不剩地将它吃完。老妇人看起来不太像纯粹的英国人,她有一头发灰的半黑色鬈发,和一双丝毫不暗淡的深色眼睛。她总是选择靠窗边而坐。M终于有一些为海边的女孩而庆幸,也许选择在最青春的时候死去,更是一种永生和不灭?
Jasmine,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和M相遇。她有一头金红色的短发,像小A一样有着偏方形的圆脸,发育得非常健康,既不瘦弱也不苍白,她应该是一个英国女孩,或许有一些美国血统,因为她脸上跳出来的小雀斑总让M想到父母有时候在家里客厅放映的美国电影。每到这时,父亲和母亲就各坐在沙发的一角,既不交流也不陌生,仿佛屏幕上发生的一切才是他们真正的爱人。
Jasmine那天来到这家餐厅,是来找格呢西服的中年男子的。
Jasmine在格呢西服的中年男子永远空着的对面位子坐下,要了一杯加冰的柠檬水。M设想的最可能的情形是Jasmine是中年男子的学生,也很有可能是中年男子公开的助手兼秘密的情人,这种事情并不稀奇,甚至每天都在世界各地普遍日常循环着。Jasmine打开自己背着的黑色双肩书包,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帆布包包着的东西交给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打开布包,那是一把小小的青铜匕首。
“战国。”
中年男子用带一些生硬的中国话说出了这个名词,瞬间让M心惊胆战。仿佛自己过去在这间小餐厅里的所思所想,以及他构思中的故事都被这个中年男子洞悉了,即使他在这里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的中国话。
好在,Jasmine用英语打破了M的胆战:
“有可能有铭文吗?”
“没有。”
大概M望向他们的时间太长,Jasmine突然抬起头向M笑了笑,似乎是和他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M庆幸的是,中年男子并没有太在意他,或许中年男子早已洞悉他的中国身份,只是因为他会说汉语,所以没有必要认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认识,有时候反而会打破日常生活中的奇异平静。
M低下头继续吃着自己眼前那一份炸鱼薯条,反正他不需要认识谁,即使他知道青铜器在伦敦出现的可能意味着什么。他不需要多管闲事,这成了他和Jasmine的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因为青铜器的关系,Jasmine主动要了M的联系方式,并主动约M来大英博物馆。M接受Jasmine的邀请,一半是因为他还是无法抵御寂寞,一半是因为Jasmine在这个过程里都流畅得像一个绝对的掌控者,M只需要跟着Jasmine的步伐走。虽然在他的小说里,他绝对不会创造这样的一个女性主人公,因为这意味着这样的女性在生活中过于周全,以至于在虚构的世界里无法被空虚吞没,那么他的小说里就将失去看不见的、来自虚构的掌控力。
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国瓷器大厅里,Jasmine告诉M自己是皇家音乐学院的学生,偶尔帮自己的父母做一些文物生意。M问Jasmine的第一个问题本来应该是关于她本人的,但他一出口就变成了:“咖啡厅里的那位先生是你的老师吗?”
Jasmine忍不住捂嘴笑了:“你是说Jason?当然不是!他是伦敦亚非学院的老师,是很有名的中国艺术专家!”
至少M猜对了一半。但是一个艺术专家就这样每天出没在他楼下的小餐厅里,始终穿着一件格呢西服,这种日常性没有秘密,也不是M想知道的真相,这也许是为什么,中国艺术专家并不想认识M的原因。他需要保持自己某种高尚的神秘性,而在一家小餐馆里吃炸鱼薯条可不是保持神秘性的办法,那么知道他在吃炸鱼薯条的人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Jasmine又说:“不过我在音乐学院的老师也叫Jason,是一个好看的法国人。你呢?你来英国学什么?”
“我……我是一名作家。我之前在苏格兰上医学院。”
M不愿意让Jasmine知道自己是学生,他终于可以在伦敦,和一个成熟的英国女孩儿说出自己希望得到的身份,虽然这个身份是伪装的,但却是有用的。
果然,Jasmine显得兴奋起来:“一个作家?这是我梦想的职业。那你在写什么呢?”
后来M发现,作家几乎是一个人人都梦想成为的职业,至少是在说出“作家”这个词语的时候,对面大部分谈话者的反应都如此,仿佛人们并不愿意承认写作是一门艺术,或是天生的才华。M也如此,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以他才能具备一个吸引人的作家身上所有的职业魅力。
“我在写一个女孩儿的故事。”
“哇!她一定是你热爱的那种女孩。”
“也许吧。”
M就这样,和Jasmine穿梭在大卫德爵士收藏的中国瓷器中间,聊着伪装的身份和并没有开头的小说。
他并没有问起Jasmine上次那把青铜匕首是从哪儿来的,他只是问Jasmine是否去过中国。
“去过一次北京。是被爸爸带着去的,他带我去参观了紫禁城里的宫殿,他希望我学习中国艺术。”
“那你为什么没有学中国艺术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钢琴给我更大的快乐,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中国艺术,总是和仪式有关,我总觉得那些仪式是死去的,让我觉得压抑。”
“那你的父亲呢?他会说中国话吗?”
“不,他不会。但他有很多中国朋友。”
Jasmine停下了自己要说的话,M猜测那些中国朋友大概和青铜匕首这样的东西有关,所以Jasmine选择了不说话。这说明,Jasmine对他是有戒心的,她也许只是因为看到了他的中国身份而约他出来,她要他做什么呢?
他在伦敦并不能让Jasmine这样一个女孩儿进入自己的生活,她过于充满活力,会让自己的生活一团糟。她虽然有一个好看的身形,但也不全然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许和她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睡那么几个晚上之后,她会消失,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纠缠不休的女孩儿。那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发生那么短暂的肉体关系?也许她能短暂地让自己伪装的作家身份看起来更加浪漫?
所以Jasmine后来真的来M的小屋子里过夜。他们叫了楼下炸鱼薯条的外卖,就开始互相脱掉了彼此的上衣。Jasmine的身体一点儿都不透明,看起来她丝毫不需要任何一个男性的怜悯。她有着奇怪的魅力:她长得并不精致,更谈不上高贵,却因为青铜匕首和她一起出现让她多了一些遥远的危险性。M甚至可以假设,Jasmine的音乐学院学生身份和他一样是一个伪装,这让他反而多了一些对Jasmine的渴望。
Jasmine总是在大汗淋漓中睡去,一觉睡到中午。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周,M就觉得极其厌烦。M认为Jasmine的出现打扰了自己的写作计划,让他处于一种无意义的世俗喧闹当中。于是他和Jasmine说:“我们分手吧。”
Jasmine倒也料到了,她又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永远写不出来那部所谓的小说。”
Jasmine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在附近出现过。M有时候想,也许Jasmine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作家身份是一个伪造的头衔,也许Jasmine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也许Jasmine是一个伪装成音乐学院学生的真正的作家,和他上床只是为了刺破他的谎言。
只是在M下楼又点了一份炸鱼薯条的时候,Jasmine口中说的中国艺术专家换上了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刺眼得让M不得不放弃了在这里吃饭的念头。那个中年男人也没有再在这里见过什么人,所以M再没有听到过他从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中国词语。即使中年男人每天下午坐在窄小的餐桌前是用中文去回每一个邮件,这也和M再无关系了。
或许在伦敦,生活真的可以达到人类想象中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