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众号上看到一篇散文。文字克制、干净,富有生活气息。在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文字里,我嗅到了一丝故乡的味道。随着阅读的深入,感觉作者离我越来越近。他在文章里提到的很多地名,我小时候常听村里人提起;他谈到小时候提着火盆去上学,我也有类似经历。
我迫不及待地拉到文末,看到了作者介绍:陈年喜,生于1970年,陕西省丹凤县人。
我们确实是同乡,虽是两个县,但只隔着一座山,有一条乡道相通。很久,不曾为遇见一个人而欣喜。这份欣喜不是因为遇见一位诗人,也不是因为遇见一位同乡,而是因为,遇见了入地三尺的同类。
我们彼此知晓对方的成长史,并可以用文字来咀嚼它。在这之前,我以为只有我,可以用文字来描述那深山里的苦难。“金矿”“死亡”“修庙”“大雪”……这些在我童年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字眼,已经远去,逐渐淡忘,却在陈年喜的文字里越发清晰,成为越刻越深的生命印记。
看完他的文章,去网上搜他的诗歌,看到了那首在网上流传最广的《炸裂志》。几个小时后,联系到陈年喜,和他在微信上交流。我说:“很多人读过你的诗,也许只有我,下过你工作过的矿井。”
2003年,我上大二。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卖了家里的房子,去秦岭山里给矿工做饭。暑假,我去看父亲,他带我下了矿井。
那是我第一次下矿井,也是唯一一次。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听乡亲们提起它。矿井下,灯光昏黄。四周全是突出来的石头,碰到哪里,都会破皮。洞子很低,需要弯着腰走。有些地方,用几根木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石头。我走了一百多米,就退出来了。实在是太恐怖,几根木头如何撑得起头上的巨石?
我只是去参观,看一眼就退出来了,但陈年喜却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了十五年。他的诗歌里经常会提到生命、死亡,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他生活中的日常。
因为有很多相同的经历,所以,他诗歌里的每一句话,我都能掂清分量。他说:“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写这首诗的前一天,他得到了母亲患癌的消息,但他不能回去,他需要在矿井下继续工作,来赚钱给母亲看病。了解这些背景,才能懂得他诗歌里所说的“炸药三吨”是怎样的况味。
在同一座山里长大,我们的人生有太多的相似。2014年,父亲去世。在那生离死别的痛苦中,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父亲是病死的,不是穷死的。
陈年喜是70后,他少年时,诗歌正兴,所以他中了诗歌的“毒”;我是80后,我少年时,小说最浓,所以我中了小说的“毒”。他想做个诗人,我想做个小说家,但我们都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创作。因为人生像一块布,我们只用了很小的一角来缝制欢喜,剩下的,都裁成了生活的抹布。
幸运的是,我通过高考,从秦岭山里跳了出来。读书,上学,北漂,一点点挣脱经济的囚牢。而他,一直在新疆、甘肃、河南、青海打工,在深山里漂泊,在险象环生的矿井下讨生活,直到耳朵失聪,无法再做一名爆破工。
今天,我们依旧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陈年喜现在在贵州一个风景区做文案,写企业报道稿;我在北京做自媒体,写企业软文。我说:“上帝给了我们写诗的灵气,我们却用它写下了满墙标语。”
他说:“你还好,能写小说,还能赚点版税。我只能写诗歌,连出版都困难。”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莫名地悲伤!几年前,湖北诗人余秀华凭借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声名鹊起,她的诗里有种歇斯底里的力量,但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弱者。身体有残疾,生活很困难。
几年后,陈年喜凭借《炸裂志》被人们熟知,他的生活同样艰难。诗人的名字每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都伴随着生存的尴尬。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读懂了他们的诗,又有多少人是因为惊诧于美与苦的强烈反差,才对他们投下潦草一瞥。
那天晚上,在微博上找到陈年喜的微信,已过凌晨,他还没睡,我们一口气聊了三个小时。我们都愿意在微信上用文字交流,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可以一点点剥开生活,用文人的语言去谈论生活。如果在电话里,也许只能用乡音送去一声生硬的问候。
聊天中,了解到陈年喜的一些近况:2015年,因为身体原因,他结束了十五年的爆破工生涯。这一年,诗歌评论家秦晓宇在网上看到陈年喜的《炸裂志》,将其收录在《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里,这是陈年喜的诗第一次印刷在纸上。
2016年,吴晓波团队邀请陈年喜拍摄纪录片《我的诗篇》。11月,他跟随电影宣发团队去了美国,在耶鲁、纽约等八所大学做了诗歌交流。
这些经历,是黑暗生活里的一道亮光,让陈年喜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但他的现实生活并未有太多改变。在北京忙碌一年之后,他去了贵州,在一个风景区谋到一份文案工作,月薪四千。
他说,孩子在上高中,母亲和妻子在陕西老家,身体都不好。他想离家近点,但老家找不到这么高工资的工作。
我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说,目前还好,不需要帮助。
那天晚上,聊天结束,我继续翻看他的诗歌:
“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
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
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
二十多年前,陈年喜在新婚之夜,为妻子写下了这首情诗。在他那些悲怆、压抑的诗篇里,这可能是最轻松最浪漫的一首。这首诗让我想起老家的女子。她们的青春太短,只在婚前的短短数年,能散发出迷人的青春气息。婚后,就要投身到艰难的生活中去,辛苦的劳作让她们很快就褪去了青春的光彩。
和大多数农村女子相比,陈年喜的妻子无疑是幸运的。虽然她在深山里日复一日地劳作,像所有农村女人一样容颜易逝。但是,她有一位诗人丈夫,能为她写下如此浪漫的诗篇,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