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立着那个脸上有伤的女孩。发现有人看,她反倒把脸一昂。
这时展馆外北国正金秋,省书画协会副会长钟子璜被人簇拥着走进旋转玻璃门,像一群华贵的鱼游入水晶缸。远雪收回眼光迎上去,钟子璜就给人介绍:帮我整理作品的小朋友。
钟老是成功的书画家,他身边的人也都成功。听了介绍,“成功的人”敷衍地点点头,甚至头也不点,就把远雪放在眼外。也有过男人盯她两眼,跟她套话,第二次见面就找机会送她回家,在路上动手动脚甚至直接提出要求。远雪刚大学毕业,又薄又细又长,说不上漂亮,但被人赞“把书读到了脸上”。
这次却是个女处长,眼光上下一扫,眼皮顺势把她的脚轻轻一夹。
女处长高抬目光走过,留下远雪不自在。为参加这个举办在唐代宫苑遗址公园收费区的高规格画展,她特地穿了这件小黑裙。小黑裙总是不失礼的,虽然有点冷。可问题出在鞋,太旧了,鞋帮磨出毛脏。被女处长一瞟,她感觉自己的穷顿时浑身地破了绽。
远雪嘴角向下抿抿,拿出运动衫校服。
成功的人群向前游去,远雪披上运动衫慢慢落后,目光又落回那个女孩身上。
女孩正仰脸看一幅兰花。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王欣淳?”
远雪一下子认出,女处长却替她叫了出来。
女孩回过头,对女处长一笑,爽朗地喊声顾阿姨。
看到她左脸大块青紫,女处长满面惊诧:“呦,这脸怎么了?”
王欣淳昂首:“家暴。”
女处长一个愣怔,决定没听清,“以后小心点……”嘴里含混着随众走了。
王欣淳一笑,有些坏又有些得意。这一笑就分明还是十三岁的那个笑,当她干了什么自以为的坏事时。远雪不由弯起嘴角。这时王欣淳便看到远雪,当然也认出来,脸上的笑容消失。
人群远去,兰花下留下两个女孩。彼此都想起十年前。
现在王欣淳穿着件又贵又厚又硬的白色连衣裙,因为实在年轻所以不显老气,胸前线条高抛陡落。远雪闷了一会,不知怎么低笑说:“果然可观啊。”
王欣淳本在尴尬,一听忍不住也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啊。”
当年王欣淳是班上第一个穿文胸的女生,远雪好奇地从后扯过她的带子,并问她感觉好不好。
“好什么?”十三岁的王欣淳苦恼地说,“体育课颠来颠去都不敢跑快!”有次走路上被民工盯着胸看,还气哭了。远雪又拍又摸她后背的带子以示安慰。
远雪那时只需穿小背心,到现在仍是,十分挺拔玲珑。
兰花下的气氛因胸一下熟稔起来。王欣淳就提议:“走,喝点东西吧!”
两人到展馆隔壁的茶秀坐下,远雪看着价单略一犹疑,王欣淳已叫服务员:“渴死了。”
冷翠上来,王欣淳咕咚咕咚喝掉大半,布满细密水珠的玻璃杯留下她椭圆的手指印。金秋阳光里,她没伤的那半边脸白里透粉,还有一层小绒毛。
“你的脸……”远雪不禁说。
王欣淳皱眉笑:“说出来糟心。不过,是好事!不用担心。”
王欣淳从来不用人担心。初二挨个暗恋校篮球队队员,里面所有高三学长都是她心中的成熟男神。待他们高考完离校,王欣淳一次性失了好几场恋,把写着他们名字的日记本提到操场东北角去烧,边烧边苦情地挤泪,弄得远雪当场笑出来。王欣淳黑手抹着脸,也就笑了。
在那之前某次典礼上,区长在台上讲话,王欣淳在底下埋头吃辣条。她鬼鬼祟祟左右一溜,正对上远雪的眼睛(她瞳仁的反光碎碎而极亮,好像浑身里面积蓄着不知什么力量,被皮肤抑制住了,抑制得紧绷绷,从眼睛点点迸出来)。
王欣淳一愣,随即粉红着脸笑嘻嘻交代:“没事,那是我爸。”
远雪也一愣。忽然觉得这女孩真好,一点都不张扬不骄傲。虽然听说爱早恋到内心从没空窗期,人称花痴,那也是性格热情的表现。她自己就没有。远雪抬手摸摸胸口,感觉里外一样贫瘠。
因为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养父母家长大,亲姨妈姨夫平均三年来看一次。她作为初中生的内心,当然比王欣淳复杂懂事得多。
远雪不禁朝王欣淳那边靠了靠。也许她其实并没有靠,只不过心里微动。但王欣淳手里拿着油汪汪半只辣条,嘴角还挂着一点红黄的辣椒籽,却恰好抓住了那点动。四目相对,事情就这样定了,互相就已经亲切了,可以交换任何秘密。
那时候黄昏的阴影深蓝,玫红晚霞退得很缓,很慢,黄昏特长,最适合说和听。两颗黑发的头颅挨在一起,顶上伸出一根闪闪发亮的旗杆。
在旗杆下交换秘密,地方是王欣淳选的,方便看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她的秘密也全是关于男生;远雪的秘密则才是真的秘密,关于孤儿的身世。
王欣淳听得激动,但不便露出笑容,只好使劲锁着眉。多稀罕哪,这哪是无聊生活里的事,根本是传奇!
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一支匈奴部落里有一位公主,姓妫,念龟,不是伪,生了个女儿。女儿又生女儿,女儿又生女儿,一直生到新中国,把“妫”姓改成“远”姓,便是远雪的亲妈——远晴翠。
远晴翠是个护士。护士常常和医生结婚,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互相爱慕,就爱慕出了远雪。
远雪之所以叫远雪,正因为生她那天下着雪。远雪的医生亲爸正在某村卫生院下乡,听到消息连忙坐马车冒雪赶回。
“马车?”王欣淳满脑子画面。
“那时候么,”远雪忧郁地说。雪像鹅毛一样下着,亲爸和马车落下悬崖。在那一瞬间,亲妈在血淋淋的手术台上生下了她。远晴翠作为公主后裔,自然高贵而娇弱,身怀“先天性心脏病”这种韩剧病,一听说爱人已死,登时发病去世,留下个远雪,只有小老鼠大。
“那你怎么不跟你爸爸姓?”
远雪更忧郁了:“我爸爸的家族觉得是我妈害死了我爸,不肯认我。”
“唉。”王欣淳扼腕叹息,“你可以写个故事,就写你亲爸妈的爱情悲剧。你看你名字多好,直接就像个笔名。我还得另外想笔名。”
“我不写爱情故事。”远雪高冷地说,“我要写《理想国》读后感。”
“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写?”王欣淳讨好地问。
远雪点点头允许:“你写吧。”
最后王欣淳写了一篇安妮宝贝体的琼瑶爱情故事,远雪写了《苏格拉底的回声》,一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最后都石沉大海。
得奖梦破灭,两人继续胡混。一切课堂都梦游,一切学习都仅发生在考试前。背政治,考完就忘干净;在“How do you do”下写“好毒又毒”画阴险脸;语文课本发下来,头抵头读完有文学色彩的那几个单元就算学完。等耿老头(语文老师)用音乐分隔符把一段课文割裂解剖好,她俩的小纸条已传到第十回合。
升高中考试那天,远雪病了,没能考上她们说好的那所高中。分离后,虽然相距不远,但她们互相写信。写那种细琐敏感,情意绵绵的信,关于天气啦,心情啦,同桌啦,云啦,花啦。后来信便少了。一次远雪到王欣淳校门口等,看见王欣淳笑得葵花一样挽着个女孩。那女孩不但非常漂亮,而且一看就很聪明,校花级的。远雪知道自己是被替代了,后来信就很少写,终于不写了。
乍看起来,好像远雪只有王欣淳一个朋友所以舍不得。其实恰恰相反,远雪的朋友从来都是很多的。她天生聪慧又经历复杂,少女间的争斗烦恼不过小菜一碟(对自己的身世,她深深失意,但绝不自卑)。而喜欢她的男孩子也不少。那个年纪就算早恋,男生女生之间也很隔膜,但很多男孩会给她说真实想法。
因为远雪,一个孤儿,反而有种,怎么说,类似“高贵”的感觉。假如能从她五六岁看起就会发现——从小,这孩子就自矜自恋,就能得到其他孩子的关注。
反而王欣淳一段时间只有一个朋友,而她的那一个朋友,往往早熟又优秀。也许正因为早熟又优秀,什么人都可以接受,所以才跟她做朋友吧。那一般人为什么不跟王欣淳做朋友?嗯,她那一副什么烦恼都没有、说什么事都不懂的样子就够让人讨厌了;再加上那颗硕大无朋的粉红恋爱心,更让人恶心。
但这么多年过去,远雪始终没有忘掉她。和王欣淳在一起的日子,是云上的日子。蓬松的,甜蜜的,真少女的。不像王欣淳这种得到太多爱和关注的独生女,朋友不过是朋友,旧去新来。
“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秋光下,远雪假装无视王欣淳的伤脸。
“没事!”王欣淳大咧咧的,又低声咕哝,“马上就全结束了。”不等远雪说话,她又昂脸笑嘻嘻问:“你不给我号码,我怎么打给你?”
远雪忙掏出手机给她拨过去,同时发了自己的详细住址。
那是师大旁一处中档小区。“钟会长的,很便宜租给我。”远雪说。
王欣淳点点头:“你在这儿工作?”
“不是,”远雪微微一笑,“我给钟老师整理作品、书稿,也写书画评论。”远雪在大学学得哲学,选修各种艺术欣赏、艺术理论。养父母在她高中时终于生了自己的小孩,还是儿子,她的大学学费就由姨妈出。随着养父母和姨妈的脸色同时越来越隐晦,渐渐两边她都不太去。寒暑假就在外晃荡,像城市里的吉普赛人。晚上在学校宿舍、女朋友女同学家之间流转,白天出门挣生活费。
毕业即失业,她对朝九晚五式的公司工作本来就抗拒,更没想过考公务员事业单位之类,好像本来就是漂着的一个人,也就习惯地漂下去。
即使一肚子大事,王欣淳也看出远雪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气。
那就是到处晃荡的不安定生活带来的,是整个城市的噪音、工地灰尘、汽车尾气沾染的(它们专找没有根的人沾染)。它们使远雪的眼睛早早开始憔悴,这种憔悴还体现在她干燥的手指上,运动衫起球的袖口、漆皮双肩包蜕皮的边角上。越奔波,憔悴得越快。
这些王欣淳当然不懂。她想问问远雪大学在哪里上的,现在过得怎么样,但即将要办的那件大事占据了她的心,把问题阻断了。
“你呢?”远雪问。
“什么?”王欣淳回神。
“在哪里工作。”远雪想王欣淳应该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
不料王欣淳答:“家里蹲。”说完她看看腕表站起来:“我要回家了,有事儿。”
“路上小心。”
远雪目送王欣淳气势汹汹踏得仿古木桥吱吱响地离去,想她什么事这样亢奋?这样的王欣淳远雪依然熟悉。还是这样,说风就是雨,带着一股天真混不吝的二劲(一般她这种状态去做的事都虎头蛇尾)。王欣淳白连衣裙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金黄的树丛后。
远雪回展馆陪钟子璜见了几拨客人,晚饭就和其中一拨在公园内的“御宴宫”吃。席上人不多,五六个,但气势饱满,每个人发言都像包间的灯光一样充足宏亮。国家大政方针、民族文化流向、当前艺术学术空间等大词汇与觥筹齐飞。钟子璜低声嘱咐远雪做记录,过后出个新闻稿。远雪只好拿出小本记,那些人谈论得更热烈了。
搭公交回到住处已经快十点,楼下路灯的黄光里站着个手插裤兜的年轻男人。英俊好看的人仅只一个剪影都英俊好看。远雪快步上前,那人回过头,果然是胡梵。
她不由嘴角上牵,步子却慢下来,手在运动衫兜里把衣角抻得长长,走到他下巴底下停住脚。
“又闹到现在,电话也不接。”胡梵搂过她肩膀上楼。
电梯里,胡梵直视前方不再说话。远雪想起前天的事,也不吭声。
她住城南,和钟老师近,胡梵住城北,和他工作的设计公司近。胡梵要她搬到城北同住,能够天天见面,又节约一份房租,反正她的工作不定时。远雪不肯,为此两人前天刚吵了架。
胡梵冲过澡在铺着毛毡的桌案前写书法。这案是钟老师原先的工作室退下来的,纯正仿明式家具,简雅大气,显得房子委屈了它。远雪看着灯下的胡梵,湿漉漉黑得发青的短发和同样黑的发青的眉,好像也被委屈着,不禁说话软了些:“今天工作还那么忙?”
胡梵蘸墨疾书,仍不理她。远雪轻轻走近看,想他的书法确实又进步了,钟老师不虚夸人。这都归功于他的勤奋。
深夜两人躺上床,远雪便说遇见王欣淳,又说到她脸上的伤。
昏暗里胡梵冷笑一声:“这种女人能有什么事!靠她爸不就行了。”
胡梵先她一年毕业,就愤世嫉俗了一年。大学时的高傲自许当然早成了笑话。远雪没说话。这房子一墙之隔外是师大的花园,她听见几声秋虫的纤吟。
胡梵忽然有些烦躁地抱住她。
性一直让远雪觉得疑惑。和胡梵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开始疑惑了。
远雪大二时内陆房价刚起步,校园里同学之间贫富差距还不太大。官二代富二代就那么几个,宿舍女生夜谈主要还是谈谁帅。那就美术学院的胡梵帅。
一天胡梵拿作品给客座教授钟子璜看。这时书法欣赏课快开始,一群女生鱼贯而入,胡梵一眼就把远雪筛了出来。她不是胡梵欣赏的类型,不够女性化,不够白,又没胸。但那张小脸有种倔强的书卷气,眼神不躲不闪,碎光熠熠,整体给人感觉清高不群。一群女生里,就她不像混学分的。
胡梵猜测远雪一定出身教师或医生家庭(猜得倒也没错),却不知那份清高是天生心气高和黑格尔、克尔凯郭尔、博尔赫斯、姜夔、冯延巳、《二十四诗品》之类赋予的。
他们互相注意,彼此都立刻感觉到了。也真奇怪,校园忽然变得很小,这里那里,几乎天天碰着。
胡梵,与其说热爱艺术,不如说被艺术俘虏了。钟老师说他将来可以靠书法艺术生活,胡梵就真的相信。想相信的事情总是过于容易相信。其实钟子璜这样久处象牙塔的人,对社会的了解早已很有限。
远雪听了则张张嘴没说话,就微微一笑。
“无所谓,”胡梵说,“大不了做设计师养活自己。”结果真的只能做设计师。
钟老对这两个孩子的喜爱倒发自真诚。一个颇有美术天分,一个写出的文字就像“极深的山涧中的鸟鸣”。他几乎有种当月老的愉快感。开讲座,走出去弟子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
那是远雪胡梵在象牙塔尖中的日子。生活几乎全被艺术占据着,远雪记得那种明洁和纯粹。
等恋爱深入,胡梵了解远雪的身世,又知道她姨妈是著名戏曲演员、姨夫开着高档连锁海鲜自助餐店身价数千万后,不禁骂:“为富不仁!”又为远雪的气质找到一些出处。
“现在我已不再是一个人。我们在一起。”这话远雪并没说出来,但胡梵读出来了,在她倒映着宿舍楼的灯所以越发碎光熠熠的瞳仁里。
他们相识时胡梵刚甩了个一年八十一节,节节要礼物的漂亮学妹,远雪的特别,一下就引起他的兴趣。但他本来也不过随便对她好好,随便接接吻,顺便在她带有各种高级艺术理论词汇的赞赏里膨胀膨胀。性,他当然早想过的。但随着交往深入,他真的恋爱了,反而有些患得患失,不敢妄为。是那双瞳仁,一瞬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神使鬼差就把她带到秘密根据地——和朋友同租的民房画室里。
远雪一直记得那间画室的气味。墨味,宣纸味,颜料味,画布味,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点厕所味。后来她去洗手间,发现马桶很脏。她给刷干净了(最后整间画室都被纳入她手,谁找东西都得问她)。刷完马桶回到画室,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城中村的红光绿线因为雨变得诗意朦胧。
微明的散射光里,屋内一切奇异的清楚,一切都乱糟糟。她感到自己像挖井,在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终于挖到了——爱,她也有爱,就像王欣淳一样有。一样情热。
对那个早春雨夜,胡梵也记忆深刻。当时他已经有过经验,出于对处女的怜惜,他很温柔。远雪带有书卷气的单薄,确实也给他一种冷而纯洁的感觉。过后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远雪哭,以显示她重视贞操,就像他的初恋女友那样。但远雪没有,她躺在那里睁了一会眼睛,就踏踏实实睡着了。胡梵有点失望。
窗外又是几声冰凉的虫吟,从师大校园传来的。远雪洗澡回来,顺手给胡梵盖好被子,却被他呼得一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远雪的声音有些冷。
她这人平常最能忍耐容让,几乎从不发火,也从不大笑,总是很平静。但她一旦生气,就非常难哄。胡梵蔫了说:“我辞职了。”
“不是刚新找的工作吗?工资还可以。”远雪惊异。
“老板是傻逼。”胡梵一言蔽之。
远雪安静躺下。想至少租房的事是解决了,不用再吵架。
胡梵很快睡着。远雪拿出手机给王欣淳发个短信:“回家了吧?”
王欣淳确实已回家,但刚又从家里出来了。把门在背后疯狂摔上,她死命乱按电梯。
王欣淳的妈,市儿童医院眼科元主任把门打开:“你还不给我回来!?”
电梯轰得关上。
王欣淳直奔地库,开出自己的白色现代SUV,看见倒后镜里元主任一身睡衣披头散发靸着拖鞋追上来。她又给了一脚油。
就在五个小时前,王欣淳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回到家,她抱着必胜的心态把头发高高扎起,正大光明地露出伤脸等。
果不其然,片刻后元主任左手一大兜西红柿黄瓜鸡蛋里脊肉、右手一捆芹菜大葱并挎皮包,又匀出几根手指掏出钥匙进了门。她本人是风风火火和机智镇定的统一体,这天下午一直在忙省上一个厅级领导的孙子。
“妈!”王欣淳昂昂脸。
元主任愣了一瞬,换拖鞋走过来:“你怎么又回来了?——脸怎么了?!”
“徐立栋打的!”王欣淳大声控诉,气沉丹田:“我要离婚!”
元主任倒吸口气,稳一稳。
“什么时候受的伤?昨下午不还好好的?”说话间洗手间门开门合,一只热毛巾已敷在王欣淳脸上:“到底怎么回事?上个月才办的婚礼,就你们年轻人说的‘蜜月’还没过完,就闹成这样?”元主任嗓音有些劈叉,心渐渐突突乱跳。
“我跟他本来就不合适,现在还家暴!反正我要离婚!”王欣淳自从下定决心后就浑身是劲。
现在年轻人离婚的也多,但落到自己女儿头上,还是刚结婚一个月就离,事事没落过人后的元主任感到天已经塌了四分之一。她只会追问:“到底咋回事?”
王欣淳只会指着自己的脸:“他把我打了。我要离婚。”
元主任站起来到卧室换家居服。
换好出来,元主任犹豫迟疑带了一丝颤抖低声问:“……他是不是嫌你不是处女?”
“妈!”王欣淳大喊一声。她现在倒还是处女呢,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就长了,似乎容易混淆矛盾,她就憋住了。
“不管怎么说,哪有刚结婚一个月就离婚的,啊?”元主任拼命压低声音,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似的,嗓子又劈叉了。她问了自己两遍,忽然又睁大眼问王欣淳:“你把人家小徐怎么了?他为什么和你动手?”
这一刻,王欣淳遇见了今晚第一个“想不到”。想不到挨打回家,亲妈倒问她错在哪。
“我把他怎么了他也不能动手吧。”愣半天后,王欣淳说。
元主任沉默一会说:“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马上回家。让他拿主意……男的到底镇定。”
这让王欣淳碰着第二个“想不到”。因为二十三年来她第一次听见元主任说自己没主意,而且还要靠“镇定的男的”拿主意。家里的主意不一向被她拿完了吗?
元主任还继续自语:“我当时就说你还小,刚毕业,还屁都不懂。你爸偏急着让你结婚。”说着满脸灰败。
“我怎么屁都不懂?”王欣淳气得问。
这时门响,王局长自己回来了,还有司机小陈。小陈把一箱东西放在客厅,元主任马上站起来笑脸相送,小陈就点头虫一样走了。
王局长,即十年前的王区长,因为他自己说的“不会求人”,十年才升到市文化局局长。作为国家晚婚晚育的响应者,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仕途到顶。
王局长听了元主任的解说和王欣淳的控诉,穿着皮鞋在客厅踩了一圈,又踩一圈。元主任张张嘴没发飙,而是轻轻说:“要不,我上徐家问问?”
“你不要去。”王局长严肃地启口,“这个情况,你去就像兴师问罪。”
王局长到王欣淳对面坐下。他下午刚开过会,语气一时变不过来,仍像讲话:“如果这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婚没结,那二话不说,婚事就算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你已经结婚。我现在就讲三点。”
从小只要王局长说“讲三点”,王欣淳头就发蒙,只得听着:
“第一,你们俩是自由恋爱结婚,不是包办婚姻。”
“我和他算自由恋爱?我……”王欣淳急忙分辨。
“你听我说完。”王局长大手一挥,“小徐的脾性你应该清楚,我也比较清楚。他是一时昏头,还是变态家暴狂,你应该有所判断。”
“第二,你们的婚姻可以说门当户对。当然,你公公没有我级别高,只是个科级。但那是因为国税系统垂管,职数低,实际上老徐管得人也不少。所以不存在谁高攀谁低就。我这人也谦虚,不会看不起谁。综上,有感情基础、有社会基础,你们的婚姻没有理由出问题。”
期间王欣淳几次张嘴又闭上,这回终于说出来:“但现在已经出问题了。”说完扬扬脸。
王局长眼袋一跳,沉声道:“那你就说说小徐到底如何、因何打你的。”
王欣淳一紧张就说了实话:“我看他像要打我,我就躲,脚后面有个盆,一跤磕在浴缸沿子上……”
一语未了,王局长元主任的神情都是一松。
王欣淳急忙挥舞双手申辩:“不是‘像’,是‘是’,他当时真的要打我!”
“你行了!”元主任说,“我还不知道你!”放下半颗心。
“我料小徐也没有这个胆!他把我放在哪里?”王局长也放下心。
王欣淳急得大叫:“你们不能因为不希望我离婚,就枉顾事实!他真的要打我!”
二老互相看看,都没说话。因为不希望女儿离婚,也不希望女儿挨打。那最好就算小徐没有打。
王欣淳见状气得声音又高了八度,头脑都有些乱:“我告诉你们,我就要离婚!那小徐连水都不会烧,问我冒多少泡算开!套被罩都找不到四个角——”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王局长强势打断,“小徐不会烧水,你就会煮饭?你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做到了什么?你给他做饭、洗衣、关爱照顾了吗?再说——”
王局长气势低下去:“你现在离婚怎么办?这社会毕竟还是男权社会,以男性为主导。男人离婚不怕,女人离婚再找有多难?”
王欣淳就此遭遇第三个想不到。
“爸,你从小告诉我邓颖超说女人要‘五自’:自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现在你又说我们是男权社会,让我伺候老公?”王欣淳委屈。
“那你自立自强了没有?!”王局长陡然大吼一声,像被戳到肺:“应届毕业生招公务员你为什么没考上?!”
这就说到另一件事去。王欣淳吓得一缩,心虚不敢则声。
换元主任挨近她:“淳淳,你不能太任性、太强势了。女孩儿还是要温柔懂事。你看你爸的副手顾局,在外面多厉害,回家还不是给婆婆孩子做饭?我就是太惯着你,这是我的错。”
王欣淳惊诧看亲妈,一向自信、雷厉风行的元主任忽然变成个讲婆婆经的居委会大妈。她又一次想不到,不敢置信。
“一个女人是一个家的灵魂。”元主任继续温柔地说,好像在传教:“男人都是孩子,女人要更早、更快成熟。”
王欣淳打个激灵:“不是,妈,为什么呢?”她摇摇头,把男男女女的枝枝叉叉先扫出去,“主要我和小徐在一起从来就别扭,我从来都不爱他啊。”
这句话说完,王欣淳被自己醍醐灌顶。婚姻还是需要爱情的,谁说不需要啊?事实证明没有爱情不行啊!
“你谁不爱!”王局长又大吼,声震天花板,吓得王欣淳又一激灵。
元主任忙给丈夫使眼色:“楼上住着人呢。”
王局长顺顺气:“从小满脑子爱不爱,我都不想和你说话!生活是什么?是现实!不是《红楼梦》,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其实都是寄生虫!婚姻是什么?还是现实!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婚姻目的在联合,政治联合经济联合,好在相对高的平台上生活!”
王局长虽上到经典名著下到通俗俚语都使将出来,无奈王欣淳油盐不进:“我就要离婚。因为我不爱他。”
“你早干嘛去了?!”
王局长这一声,终于让隔壁的阳台窗子哗得拉开了。元主任立刻透视墙壁,看见邻居刘淑琴正贴着窗纱听。
不待她阻拦,王局长又骂:“你就是个猪脑子!”
王欣淳气哭:“我早干嘛去了?我结婚前一天不还说不结了吗?谁听我的?”
元主任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压下葫芦起来瓢,只得呼啸一嗓:“都给我闭嘴!”
屋里一下静了,只剩下王欣淳每隔五秒一声的抽噎。
寂静良久之后,王欣淳再次幽幽启口:“反正我要离婚。”
刚平静的水面又炸了锅。王局长起立举手,被元主任一把给推了回去,王欣淳钻空就往门外跑。元主任忙去追,听见王局长在背后骂:“狗日的,叫她走!心掏出来给吃还嫌苦。没良心的祸水……”
女儿的车绝尘而去,元主任抱着胳膊慢慢往回走。她想,有日子没听见丈夫骂人了。当年王欣淳的外公成分高,地主家的崽子,老牌大学生,文革时很吃苦。当她把下乡认识的王局长(当时还只是公社王会计)带到父亲面前,落实政策后在医科大学教书的父亲对王局长说:“你可要想好!如果再来一次文革,你的孩子也成黑五类!”
把俩人都逗笑了。
当年元主任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能上大专,但婚后她边工作边生孩边自考,两年通过医科大学文凭,马上又读研究生,一路变成元主任。王局长考上大学被分配在区组织部,没日没夜为党国效力,也变成了王局长。
但王局长到底还是农民家的孩子。王欣淳小时候的夏天,半夜王局长在灯下给领导写材料。边写,边一手伸进二道筋背心,搓出一些大泥丸种向地面。
身上不干净和嘴里不干净,都在漫长的婚姻中被元主任逐渐教化。今晚却又冒出来。
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几十年的磕磕绊绊,凑合着就过来了。结婚时,她对王局长的了解还不是只限于“有文化”和“老实”。什么情啊爱啊,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东西……王欣淳才二十三岁,哪懂得这个道理。
元主任慢慢想着,一只穿着橘色毛衣的小泰迪跑过来,后面跟着一双穿荧光粉运动鞋的脚。
“这么晚出来散步呀?”是刘淑琴,整个人笑迷迷。
元主任回以微笑:“你不也是?还遛狗?地库空气可不好。”
“欢欢要出来呀。”刘淑琴指狗,继续笑迷迷地上下打量元主任。
元主任笑点头走掉,感觉背后刘淑琴的目光在说:“出事儿了吧?我都知道。”
元主任和刘淑琴,互相知道得就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