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理想主义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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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国北国

当年两人是卫校的同班加舍友,有一天元主任回到宿舍,发现刘淑琴服了毒。

当时正等待分配,元主任以为刘淑琴没分到好单位想不开,连忙一通抠嗓子灌盐水就往学校附属医院送。后来刘淑琴为感救命之恩,吞吞吐吐说了实情,原来为一个男警察。

男警察迫于命悬于己的压力,很快娶了刘淑琴;学校迫于命悬于己的压力,把刘淑琴和最优秀的学生元主任分到同一家单位。

二三十年间时代大变,儿童医院职工越来越多,元主任和刘淑琴便不常见面。元主任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刘淑琴做邻居,更没想到粉红圆脸、为爱轻生的刘淑琴有朝一日会变成眼神隐晦、以窥伺人为乐的刘淑琴。

这再次说明恋爱是年轻人胡闹的东西。有什么用?元主任想。刘淑琴现在连副高还没评上,儿子还是个艺术生。

如果只是她单方面窥破刘淑琴年轻时的糊涂事,还不要紧。因为元主任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嘈嘈切切讲八卦,就像她从不吃零食一样。她本可以泰然地永远地在刘淑琴面前沉稳和要强,如果王欣淳不出逃的话。

不是这次出逃,而是四年前那次出逃。当时王欣淳刚高考完,她要学中文,王局长要她学法律,父女俩犟起来,最后还是王局长获胜。交志愿表的第二天,王欣淳就跑了。

跑了当晚,王欣淳倒就打电话来:“我在海南,来看大海。”

元主任一句话没说上来,王局长夺过话筒颤半天发令:“你立刻马上立即给我回来!”嗓音也劈了叉。

那边静默了一下,“扑托”挂了。再打过去,一个男人接的,也听不懂;半天才弄明白,是个卖椰子、莲雾、山竹和香蕉的水果摊,在三亚。

王局长在客厅山呼海啸。元主任慌乱又镇定地回卧室打开梳妆台下的小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慌乱又镇定地到书房打开电脑,打开QQ,输入她早已记下的王欣淳的密码。

不用细翻,好友“海洋传奇”在闪:“期待见面!”

元主任打开聊天记录,密密麻麻好几百页,网恋证据确凿。她正要静一静脑子想对策,身后传来王局长绝望的声音:“我女儿跟人私奔了。”

他的绝望打碎元主任最后一点理智:“先报警!”

王局长鄙夷地缓缓摇头:“全国一年失踪人口多少?海南有多大?没关系谁给你动用警力?何况还没超过四十八小时!”

元主任有些愣怔,王局长嫌恶地说:“你生的好女儿!花痴!”

“你说谁花痴?”元主任刷得立起来,眼瞪成牛铃:“女儿丢了不赶紧想办法,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有什么用?你就这点本事?”

诚然王欣淳两岁半就伸手向电视要宝哥哥,六岁热恋王志文,日记本当妈的都不稀得翻了,“爱的对象”走马灯一样换。但她元主任的女儿,就是作妖一些,学习也不赖,怎么就说成花痴?况且他王局长这些年,家长会没参加过一次,初中时连女儿年级都记不清楚,现在好意思说谁?

王局长咬牙在书房走正步,走了二十分钟后,一字一字对元主任说:“这事先不要声张。一方面,你哪都不要去,就在家等王欣淳电话,了解情况,也许她玩一玩就回来了;另一方面,我和原来区上公安的熟人联系一下,预备两个人,不行就一起飞三亚。”

元主任点点头。黑洞一样的恐惧渐渐把她吞噬。女儿很可能现在跟个陌生男人在一起,那人很可能是流氓混混,或是人贩子,甚至是介绍卖淫的……

元主任两眼发花摸摸索索回卧室找王局长的降压药吃。刚躺到床上,电话铃响。待一个箭步窜到客厅接起,却是催缴电话费的。元主任捂住脸嚎啕大哭了。

而那时那刻,十八岁的王欣淳正在夜市上闲逛。到处是低低的灯,到处是穿花短裤短袖的人,空气里散漫着烤肉、海鲜、椰子糕的香味。

幸而她的网恋对象“海洋传说”既不是人贩子,也不拉皮条,而是个海南大学的大学生,三亚人。但刚在机场乍一见面,王欣淳心就凉了。长得倒不丑,只可惜又黑又黄又瘦,感觉和自己不是一个人种。

大学生看到王欣淳却很高兴,叫她小妹,然后变出一束红玫瑰。

接下来的几天,大学生带她逛了亚龙湾、天涯海角、鹿回头、南山寺,王欣淳第一次看见南中国海,开心得忘乎所以。心里当然也担心父母,又害怕回去如何面对,但不开心的事当然少想为好,一冒头就被她用碧海蓝天压下去。

夜里大学生开了价格不菲的海景房,对王欣淳说“只摸一摸”。王欣淳想这么远来了,摸也不让摸似乎不好,就说那你摸吧。大学生果然就摸一摸,然后就两人就都睡着了。白天也是玩的太累。

这样玩了好几天,黄昏时分,王欣淳正对着椰林落日吃和乐蟹(吃饭两人互相请客),大学生对她说:“你出来这么久,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王欣淳马上头大如斗,螃蟹都吃不下。大学生想想说:“要不,我给你爸妈说?让他们别担心。”

王欣淳双眼发亮猛点头,螃蟹立刻又好吃了。

待大学生从公用电话亭回来,王欣淳苍蝇似的双手在胸口互相搓着问:“我爸妈说什么?你按我的话说了吧?让他们别担心,我最迟后天回。”

当时橘红的灯光从大学生头顶洒下,再往上是美丽的南国夜色。大学生只笑笑说:“没说什么。你就后天回吧。”

十五年后王欣淳追忆起来,大学生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但那个笑却在她脑海经久不散。那分明是个极其勉强、十分灰败、有些恐惧的笑容,她当时竟然没看出来。

她虽然不知道王局长在电话里跟大学生说了什么,但知道以他多年的从政经验,一定可以说出一篇不带脏字、极其侮辱、完美恐吓的话。

因那句“没说什么,你就后天回吧”,王欣淳放开手脚毫无后顾之忧地又玩了两天。不知道大学生来年的学费已被她全部花光,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后,两人都要挨一顿死骂。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得到的最纯粹的爱情,不过这点,也要等十五年后才能被发现。

最终王欣淳当然没能上海南大学,也没能上中文系,而是在本城政法大学读法学。大学生坚持给她宿舍打一年电话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在王局长恐吓大学生前,飞往三亚的机票已经备好。其中有王局长的,元主任的,两个民警的,还有一个派出所所长——派出所所长就是刘淑琴当年为之自杀的男警察。

在元主任当面痛哭时,刘淑琴仿佛感到天道轮回:二十多年前她对元主任哭得鲜血淋漓,现在换元主任对她哭得鲜血淋漓。

又过了四年的此刻,地库里,刘淑琴笑迷迷看元主任远去,睡衣襟一边高一边低。出大事了吧,刘淑琴想,急得跑出来睡衣扣子都系差,一路错到底。

远雪接到王欣淳电话,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秋光渐衰,钟子璜所居的银杏坡已被金灿灿的落叶覆盖,树上只余几片小扇样的残叶风中招摇。

在明亮安静的居所,远雪、胡梵与钟老师聊了一会天,交割了钟老所需的一套资料,远雪就站起来告辞。

她偷眼看下朝南的那间画室,房门紧闭,知道钟老师的女儿在里面。钟子璜也未挽留,把他们送出玄关时,将一只米色信封交给远雪。

远雪一摸就知道超出自己劳动所得,连忙推让。钟子璜目光低垂,蔼然而坚决:“不要说,不要让。”

远雪感激地收下,与胡梵对视一瞬,知道钟老已听说他们经济困难。关上门,胡梵脸上渐渐逼起红肿的惭愧之色,尽管他极力压制着。

一路踏着黄金遍地的银杏落叶,他们走出别墅区,上公交,逐渐远离这城市最有历史、最静美也最昂贵的区域。

王欣淳第一个电话远雪没接着。公交正路过某城中村门前,一个大趔趄进站,车上一片惊呼。远雪抓稳扶手看向窗外,各种路边小店像胡乱呲出、经年不刷的牙齿,常年朝外喷话:“好消息!好消息!本店因经营不善即将倒闭,打折处理!”

阳光潦草涂抹着公交站,候车的人个个面色苍黄,也像蒙着灰。远雪再细看,所有人还都皱着眉,仿佛在忍耐什么。

电话再次响起,远雪费力掏出说完挂掉,对胡梵道:“王欣淳约我吃饭,她好像心情不好。待会你先回家。”说完把那只米色信封掏出交给他。这时远雪发现,胡梵也不自觉地紧锁着眉。

他接过信封抹头往车后门挤,远雪忙问:“现在下?”

“我走回去。”胡梵这一个月都是如此,出门走路,回去看书写字画画刷网页,上一些愤青的论坛。远雪长长出口气。

公交远了,胡梵很快走着,走到一半他掏出电话迅速拨出,张大嘴笑说:“兄弟问你个事,我操,那大傻逼还可能让我回去不?……哦,哦……小伙刚毕业?我操那么低的工资他也干?我操。行……行,哥们改天请你喝酒。”

挂了电话,胡梵脸上痞气的笑容立即凋落,换做一种梦游似的茫然。在路口站了一会,一辆私家车擦着他的衣角飞驰而过,他才惊醒般机械地迈步走开。

王欣淳看着比上次瘦了点。也不是瘦,就是气色不大好。她穿着鹅黄羊绒连衣裙,宝蓝色呢大衣,扎着丸子头,露出整张圆脸。脸上的伤痕已消失无踪。

远雪看她一眼说:“你怎么啦?”

王欣淳慢慢捂住脸,十分颓废:“不知道从哪说起。”

远雪整理两人的餐具,倒上茶:“随便说呗。”

王欣淳给远雪打电话前,也先翻过手机内所有通讯录的。翻了一个月,她惊诧地发现:无人倾诉。高中的校花闺蜜早就去新加坡了。大学压根就没交到什么朋友。和王局长饭局认识的几个二代?噗,还是算了吧。没那么熟。

她迎上远雪的目光。远雪的目光就是那样……碎光微微闪烁着,好像你还没说,她就已经了解;而且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惊讶。从小就是。不像有的女的,随时在做比较题,你说好事她嫉妒,你说坏事,她脸上的笑都藏不住。

“我要离婚。”王欣淳终于有气无力道。这四个字说太多,已经失去它惊涛骇浪的力度。

“你结婚了?”远雪有点惊诧,随即点点头。又问:“有照片吗?”

王欣淳丧着脸翻出一张结婚照。远雪拿过手机仔细看,点点头。

“怎么样?”王欣淳忍不住问。

远雪迟疑一下:“我又不认识。”

王欣淳嘿嘿笑:“像不像丸尾?”

远雪愣住,随即噗嗤笑了。照片里西装革履、咬牙尴尬微笑的男人,脸长长圆圆,像一枚顶朝上的长款鸡蛋——真的神似《樱桃小丸子》里的丸尾同学。

“你不爱人家。”远雪说。

“我记得我很容易爱一个人啊。”王欣淳双手托腮:“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他不行。”

要是王欣淳听过“逼你爱一个人,保准你恨他”这句话,就不会有此疑问。远雪没说话,看向窗外。两个女孩坐的卡座,橘红深蓝的条纹映在玻璃上,玻璃上还有初升的万家灯火。城市的地平线,紫檀,柠檬黄,灰蓝。又到黄昏,适合说和听的黄昏。

其实王欣淳和徐立栋认识,也就半年。王欣淳从幼儿园喜欢隔壁桌的小朋友开始,没有过空窗期;谁料想上大学后,却迎来两年空窗期。大一与海南大学生煲电话粥不算,大二、大三竟然都没交到男朋友。

这一是因为文科学校男生少,二是因为宿舍的人干什么都抱团出动,没机会认识男生。王欣淳习惯跟着人走,糊里糊涂就到大四。

但虽然天天和舍友在一起,其他几个天南海北聚拢来的女孩们并不真喜欢她。司机小陈抱来大箱美国苹果放在王欣淳床下,王欣淳转头就忘了。全宿舍人心照不宣地静静等它们腐烂,没有一个人提醒。

大四全宿舍人都准备考研,剩下王欣淳无所事事。

王局长便对元主任说:“给你女儿找对象吧。”

元主任:“急什么?”

王局长冷哼一声:“等她给你领回一个四不像,你同意还是不同意?花——”王局长截住口,不耐烦摇摇手:“我给找!你那眼光我还不放心。”

于是就找到徐立栋。太合适了:家庭,年龄,学历。而且徐家还有个别人家无法比拟的优点:徐立栋有弟弟。在独生子女时代,家有二子,将来照顾老人压力就小得多。王局长可以说料想得很周全了。

当时徐立栋研三,两人就各奉父母之命谈恋爱。王欣淳常常找理由不见他。为了不见他,甚至和舍友一同上自习室准备考研。一月考完研,又准备四月考公务员。五月成绩出来,什么都没考上;七月毕业,九月就结婚了。

在王欣淳避而不见的时候,王局长和元主任就热情地邀请徐立栋到家玩。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聊天。有时王欣淳回家看到这一幕,宁可少回家。

徐立栋研究生毕业后,也有心去北上广;但很快被父母挡下来。也行吧,他想。国税系统在一月招考,他笔试成绩不错。面试时,七个面试官有四个是看着他长大的,顺利拿到通知书。拿到通知书后,王局长和元主任难免叫他来家玩的更勤。

结婚的前一个月,未婚夫妇被父母们灌满道理:结婚是人生大事,人生迟早要结婚;外面找的各种矛盾,互相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幸福一生。

也行吧,徐立栋又想。徐立栋没正式谈过恋爱,因为一直认为自己值得更好的;从不多的接触来看,王欣淳和其他所有可爱的女孩子都差不多,且家庭与他相配。他甚至可以说很喜欢她,笑起来实在可爱。

王欣淳则感觉越来越冰冷,越来越绝望。但父母的话浑身是理,无法辩驳:先成家,然后在体制内找个工作,多安稳。

王欣淳没去过招聘会,但领略过舍友焦躁的脸色,和整个毕业季惶惶不安的气氛。她所在的这个三流大学,法学学士毕业就失业的太多。对外面的世界,她害怕。

那就听他们的吧。

“所以就这样结婚了。”王欣淳绝望总结。

远雪慢慢点头:“如果婚后好好相处的话,也不是不行。”

“肯定尽量好好相处呀。”王欣淳囧着眉,“但是不好好相处还好,好好相处就只剩吵架呀。”

“你……”远雪叹口气,“那你真要离婚?”

“真。”王欣淳更深地叹口气:“但没想到,离婚比要命还难。”

“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事。”远雪平淡地说,然后忙又补充:“我意思是说,我觉得生死之外,没有大事。”

王欣淳听了这话,心里倒安静些。她摇摇远雪的手:“我现在真的生不如死。求陪聊,求安慰!”

“我除了钟老师那边忙的时候,都有空。你给我打电话呗。”远雪坦诚说。

于是两人第二天紧接着又见面。

这天恰是周末,王欣淳找远雪时,远雪正陪胡梵在书院门附近买宣纸。王欣淳远远看见远雪,就觉得心里好受些,好像离婚这么沉的事塌给了别人一半。

王欣淳跟在两人后头瞎走,买完纸又逛碑林博物馆,就到吃饭时候。王欣淳看见对面一家装潢有腔调的店便要进,胡梵脸上隐隐显出尴尬。

“换一家吧。”远雪说。

这时胡梵电话响,他妈问他回不回家吃饭。胡梵想走,又不好扔下两个女孩,便说:“那你多做点,我和朋友都来。”

胡梵家离书院门不远,在紧靠着古城的老城区。几十年的老梧桐遮天蔽日,街道宽阔,但商店却稀少而破败,背靠着这爿最后的旧厂房。三人走进颇有年代感的厂门,到处灰扑扑的,阳光迟迟,大片树叶刷刷落下,仿佛渐渐走进冬天。一行来到最后一排水泥色单元楼的四楼。楼梯间狭窄昏暗,没有电梯,扶手积攒陈年老灰,一摸陷下老深的指头印子。胡梵妈妈满面含笑地开了门,是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臃肿的女人。

房子很小,大概不到六十平,也分成两室一厅。王欣淳和远雪坐了唯一两只单人沙发,胡梵和妈妈坐餐凳。王欣淳四下打量,好像进入八十年代剧。海尔冰箱啊,塑料花纹杯垫啊,毛线勾得沙发套啊,每一样都褪了色。

在客厅可以直接看到胡梵的房间,除了铺着藏蓝床单的小床和旧书柜外别无长物。因为房间小,显得窗户很大,窗框框着大梧桐正落叶的繁密枝桠。倒有种朴素的美丽诗意。

胡梵妈妈把西红柿鸡蛋面端上来。最令王欣淳惊诧的是,胡家只有九根筷子。对,九根。在场五个人,其中一个只好用勺子吃面。看来这个小家庭是极少来客的。

饭后,胡梵惬意地占据一只小沙发伸长双腿。他腿长,使得满客厅都好像是他的腿。远雪退坐餐凳。胡梵和妈妈、远雪随意聊到篆刻,王欣淳惊诧地发现,胡梵妈妈竟然是汉篆爱好者。

胡梵爸爸是个面色苍黑的瘦小男人,眉睫极浓,不大说话。王欣淳想,胡梵的相貌显然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吃完饭王欣淳、远雪留下在厂门口买的水果篮告辞,胡梵也要一起走。胡梵妈妈送他们出门(一步就送到了):“常回家看看。”

胡梵不耐烦地一扬手。王欣淳出门出门,忽然看见门旁洗手间里水龙头在滴答,就多嘴说:“阿姨,你家水龙头没关紧。”

胡梵英俊的脸几乎一痉挛。王欣淳这才发现洗手间地上放着一只红色塑料桶,专门接那滴答的水。这样用水可以不走水表,她哪里知道?只好在胡梵臭脸的沉默里莫名其妙地下了楼。

回师大隔壁的小区,胡梵就说:“王欣淳这人,一身官二代的臭架子。”

远雪微微蹙眉:“她啊,说她别的还行,架子她真没有。”

“她当生活是演偶像剧!和这种人来往,有什么意思?浪费你的生命。”胡梵心里仍不痛快。

远雪就不说话。

过了几天中午,王欣淳与远雪约在满记甜品。杏汁莲子炖雪蛤膏上来,远雪先说:“最近可能不能见面了。”

王欣淳现在没家人(有娘家不能回)、没工作、没朋友,好容易抓住个远雪,让她兵荒马乱的心有个倚靠,听了这话不禁愣住:“怎么了?”

远雪说:“我要跟胡梵去北京。”

“北京?”

“嗯。”

“去干嘛?去多久?”

“还不太清楚。”远雪说。

“不清楚就决定去?”王欣淳更加吃惊。

就在三人一同吃饭的第二天,胡梵忽然说要去北京,因为一个哥们忽然叫他去北京,因为一个小剧场缺人。缺什么?编剧、场记、演员,什么都缺。“你可以尝试编先锋剧,”胡梵说,“成天写些吹捧名流的书画评论,根本没有价值。”

“那你去了做什么?”远雪问。

胡梵答:“这都不重要,重要是我早就想去北京。我们省书画界压根是一潭死水,被钟子璜这类老家伙把持,表面高雅一尘不染,实际还不是靠在政商间钻营!谁会炒,谁就卖得贵!而北京有宏一、李达、张炜,好多年轻书法家都是在那火起来的。”

远雪过了一会说:“写得好在哪里都一样。”

胡梵几乎立刻说:“你不去算了。”

远雪看他一眼。胡梵做出无所谓的神气。他总是那样。如果真的不去,一定有一场大闹。远雪虽然也不怕他闹,但她马上做了决定。

听到这里,王欣淳小心地说:“他这话显得好像没多爱你似的。”王欣淳趴近些,睁大眼睛:“而且那天去他家,他父母好像不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等远雪回答,她又盯住天花板:“而且你去了北京,住哪里、吃哪里?没有稳定的工作,万一生病怎么办?也没有社保。”

王欣淳难得替人着想。但她一严肃思考,就像在翻白眼。那眼睛又大,眼白像光净的瓷面。

远雪看着不禁弯起嘴角。她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不远处是这城市的标志:一座明代钟楼。还有明代的城墙,唐代的塔,汉代的湖……这座古城,她觉得待够了,边边角角都已被她翻遍。陪钟老,她去过省委市委以及最贵的会所;她自己也住过城郊最肮脏的城中村。远雪久已感到疲惫,但没找到疲惫的缘由。在胡梵提出要去北京时她才发现,她的疲惫是对这座灰尘朴朴的城。她想离开。

远雪沉默的侧影,在城楼五彩流光有些迷离。那副样子。“为爱远行”,王欣淳心里冒出这个词。她不禁生出些自卑,忍不住问:“我这人是不很俗?”

又咕哝:“怎么有时候,我心里好像住着个元主任似的。”

“不会。你是真心替我着想。”远雪说。

“我们刚重逢你就又要走了。我忽然想——”王欣淳叹息。

“喝杯酒。”两人同时说。

两人就上楼找家韩国餐馆吃烤肉,喝苦涩的烧酒。她们也不是喝酒,是喝喝酒的感觉。两人后来回想起来,原来那就是青春的好处,吃过冷甜又能吃热辣的好胃口,还有面前无涯般的时间。时间无涯,本身就给人一种安全感,好像什么都不急,反正还来得及。

喝着喝着说起初中同学的八卦,王欣淳所知甚少,远雪所知甚多。但她并不深谈,轻描淡写地说几样,就够王欣淳张大嘴吃惊地一连“哦哦哦”。

学霸赵莼北大毕业后,与清华的男友去了美国;学习好又会来事的班长考进交通厅;单亲家庭的李蕾蕾被准婆婆拒之门外;自不量力郑小斌去世了。

“去世了?!”王欣淳捂住嘴。郑小斌人称“自不量力郑小斌”,因为他穷而且丑,却专追各班班花。

远雪点点头:“他不是在湖南上大学吗,听说为一个女生和人打架,出了事故。”过后有同学自发组织去看郑的父母,远雪当然被邀请在其中。郑家在城郊,刚拆迁,已经变富有。屋里坐满人,他妈妈哭得由两人扶着才能走路。爸爸又悲伤又激动,因为儿子的死使他这辈子头一次得到这么多关注。于是他的激动里几乎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甚至高兴。那张表情奇异的脸深深印在远雪记忆中。

“真没想到……”王欣淳为郑小斌感到惆怅。虽然她和郑小斌基本没说过话。

王欣淳回想起自己的初中时代。赵莼、班长这类聪明成熟、出类拔萃的孩子看她就像看智障,不屑跟她玩;家境不好的孩子出于自卑和自傲,也不和她玩(她也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韩蓓蓓、赵晶晶等平常女生虽然和她玩,却只是玩,王欣淳的心事她们一清二楚,她们的心事王欣淳却一无所知。

高中三年她天天混在校花身边,像个跟班,又像个喽啰,但要问校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简直比别人还模糊。比如有人说,校花很会利用人。会考前她忽然跟暗恋她的物理课代表亲近起来,等会考拿A后,又忽然断绝来往。“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有人问。王欣淳摇头不知道。“嘁。”问话的人走了,哪里想得到她是真不知道。又比如前一阵有人跟她打听:“咱们校花找了个新加坡富豪?”结果王欣淳比人家还惊讶:“真的?!”来人索然,真是没话跟她说了。

大学就更不用提。

原来她只有远雪一个朋友。一直以来,只有远雪跟她交换秘密。

想到这,王欣淳心里真一阵失落。

远雪见她情绪低沉,就岔开话题问:“你的小说呢?还写不写了?”她记得她的安妮宝贝体琼瑶故事。

“高中时还写的。”王欣淳长叹一口气。王欣淳有两颗心,除幼儿园就开启的少女心外,还有小学开启的文学少女心。小学三年级时,她立志要当作家。王局长说:“你应该想要当市长、局长,而不是当什么作家。”这一志向,王局长已自我实现。至于王欣淳么……

王欣淳的作品被王局长斥为狗屁。这倒无所谓,反正她的狗屁之处不止一个;关键上高中后,她认为大作家须在夜深人静时进行严肃创作。于是电脑每每在深夜被偷偷打开……

这点很快被元主任发现,启动了半夜巡视模式。于是只要听到拖鞋响,王欣淳就迅速关掉电脑,免得被抓。有次关得太猛,没点保存,把一个刚完结的少女与送水工的爱情故事活活报销。更可恨的是,那次元主任却并非巡视,而是真的上厕所。

“从那以后,就伤心不写了。关键也高三了,总得学一年习考大学吧。”王欣淳叹息。“你呢?还写吗?”

远雪点点头:“我还写一点,主要是书画评论,诗歌。也写点儿小说,意识流的。”她随口说出两个本市艺术杂志的名字,“我也没投稿,朋友拿去,编辑就给刊登了。评论一篇两百块吧,小说一篇三百块,诗歌没稿费。”她不太在乎,寄来的杂志都没留。现在的艺术杂志,办的和读的几乎是同一批人,没多大意思。

但王欣淳吃一惊,因为她对“变成铅字”还有执念,心想远雪居然已经发表作品了?还那么不在乎!

“你居然这么厉害,我也要继续写。”王欣淳鼓舞自己。“到了北京,你会做编剧吗?”

“可能会吧。”远雪还是淡淡的,“有机会的话试试。”

“敬未来的编剧!”王欣淳兴奋举杯。

“敬未来的作家。”远雪笑。

王欣淳苦笑含混接一句:“顺便祝未来的作家……离成婚。”

地铁站外,王欣淳目送远雪混入人流。她刚刚盖住耳垂的短直发,她的旧皮靴,她的旧风衣包裹的细长身躯,她孑然独行的姿态,把芸芸众生都模糊成背景。王欣淳想起陈珊妮的歌:我从来不是幽默的女生,不喜欢突然的一场雨……

这时手机响起,是徐立栋。他的声音在周围的噪音里显得单薄、空洞,还有些虚弱:“徐立磊的媳妇生了,男孩。我爸叫人从老家把我奶奶也接来了,晚上叫你一起吃饭。”

王欣淳有气无力地哼一声,那边就挂了。

远雪已经看不见。远雪要去北京。远雪要当编剧。而自己这里,婚姻名存而实从未存,“老公”的弟媳妇生儿子了。与远雪相比,这生活未免太泥土太庸俗。王欣淳几乎嫉妒了。

远雪在下地下通道前回头,看见王欣淳正接电话。

初冬冷风和闪烁霓虹里,王欣淳披着件雪白的大衣,锦衣玉食地立着,不知世事的样子,好像在拍爱情单曲MV。拍完了,就可以回到一个稳固、干净、温暖的地方。远雪心里有些麻木的刺痛,转身走进通道。

吃吃喝喝可以让生活显得不那么严重;可生活实际上总是很严重。“未来作家”王欣淳越走近她与徐立栋的家,越感到垂头丧气。怎么办,怎么办,将来到底要怎么办。

王欣淳掏出钥匙开门,感到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进到玄关,徐立栋垂手站在面前。王欣淳把灯按亮。

这是北方将供暖而未供暖的最后几天,精装修而毫无特色的房子空气凝冻不流,感觉比室外更冷。房中罗列着新电视柜,新电视机,新冰箱,新空调,新沙发,新茶几,新餐桌,新餐椅,很满,但又很空——没有人气。电视柜上贴的“喜”字还在,发出冷亮的红光。

“直接过去吃饭吧?”徐立栋闷闷说。他是个个子高高的青年,身材比长相好看。

“哦。我去上个厕所。”王欣淳进次卧洗手间,反手锁上门。坐在马桶上,她长长出口气。

等她出来,徐立栋已经穿上大衣,垂头立在玄关等。那大衣也是为新婚添置的,款式经典,深蓝色的羊绒发出幽光。因他长得太老实相,穿得讲究反而更显呆板。

王欣淳感到有些渴,就倒杯水喝。水又太烫,她尖嘴慢慢吹着,握杯子暖手。

徐立栋就默然坐到换鞋凳上,解开大衣扣子继续等。

这种时候王欣淳就会觉得自己在欺负人。徐立栋是那种从小老实的男孩子,幼儿园没有揪过邻座小女孩辫子,小学没有推搡过队伍前面的女生,初高中没有闹早恋。

像许多家里的老大,他被机灵可爱的老二衬托得越长越呆。“这孩子老实”,亲戚都说。这话徐立栋最不爱听。

他考研究生、考国税,多少有些为跟父母宣告:我能行,我更优秀。娶王欣淳也起到同样作用:我能行,我更优秀。

弟弟徐立磊成绩不好,草草上了个三本。工作早、结婚早,弟媳钱小羽家是康大路摆摊子的。

对王欣淳的春光明媚,徐立栋十分满意,就暂且让一让她。

王欣淳能咬着牙和他结婚,一方面是承受不住王局长元主任的压力,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徐立栋让着她。但结婚后,她发现徐立栋不但不那么让人,还很拧很倔。

新婚之夜,徐立栋喝醉了,呼噜震天响,王欣淳叫他去次卧睡,他竟然发脾气。王欣淳自己气鼓鼓去了次卧。

第二天又为谁去买早饭,吵了一架。过后徐立栋服软,两人决定要好好沟通。王欣淳就说和他不熟,要求“有恋爱的感觉”后,再一起睡。

徐立栋答应了。一是因为他觉得男人应该有这个自信和度量,二是因为,他和王欣淳也不熟。

结果王欣淳就一直在次卧睡下去。

期间也不是没有气氛粉红的机会,但都奇妙地化为乌有。

比如有一次,两人出去吃了烛光西餐。回到家王欣淳吃吃艾艾说:“那就今晚吧。”毕竟都结婚了。

徐立栋就痴笑着伸手一捏她的胸。

王欣淳吓一跳后退抱住自己:“你干嘛?”

徐立栋不解,王欣淳指责:“难道不应该先拥抱、接吻、深情对视什么的吗?”

徐立栋脸上挂不住,辩解:“都结婚了……”然后不情不愿地上前搂住她。

王欣淳感到有两片又紧又厚的蚌肉僵硬地乱吸她的嘴巴。幸亏这不是老子的初吻,王欣淳一把推开他,抹头回了次卧。

又有一次,两人在马尔代夫。碧海蓝天,王欣淳玩得很好,就是和徐立栋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那天气氛实在好,王欣淳喝了点香槟,满屋子玫瑰花和大海的味道,就柔声说:“我后悔啦,今天午餐时不该给你发脾气。”

徐立栋笑着说:“过去的事有什么好后悔的,后悔也没用。比如你经常说后悔跟我结婚,但婚已经结了,还能怎么样。”

王欣淳愣了一刻,默然转身裹个毯子睡了。

好气氛时是如此,普通日常当然爆吵连连。徐立栋爱整洁,所有东西都有个固定的地方,地上不能有灰尘;王欣淳爱随意,所有的东西都随手乱扔,油瓶倒了都和她没关系。

徐立栋本来心里就憋着气,看见王欣淳这不对那不对,刚好说她;王欣淳则最恨人说她,因为她就是被人说大的,外人再一说就冒火。

两人渐渐不说话,说话就说离婚。徐立栋刚工作,有心当青年才俊,无奈性格老实又不能说会道,总是落人一步。他的专业知识在公务员岗位上几乎无用,而勤谨、细致、踏实等好品质,又需要天长日久才能被发现。

总之他这类人只能当干活的,不能当领导的心头爱。偏偏徐立栋非要力争上游,非要当心头爱。于是他常常在领导、同事脸上看到敷衍的、微妙的微笑。

生活和工作双重夹击,有天早晨起来,徐立栋一摸头顶,竟然脱了一把头发。他不禁悲从中来,也怒从中来,起身就去质问王欣淳。

王欣淳正在马桶上,慌忙提起小熊睡裤,先质问徐立栋:为什么不用主卧的卫生间?

徐立栋反质问她,哪有你这样的妻子?

其实闹成这样,徐立栋也不再觉得王欣淳可爱。成天蓬头垢面在家刷韩剧,一言不合就掉脸(王欣淳那个长相,一笑还算甜美,掉脸简直丑而且蠢),哪里还可爱?他已经不是很想和她那个,但现在已经不是“事”的问题,而是“理”的问题。理就是他徐立栋哪里不如人,妻子要拒绝同房?

王欣淳不能被人说的体质立刻爆发,马上回敬:“你怎么不想哪有你这样的丈夫?跟你说句话,都不是累死就是气死!”

“你跟我说话累死、气死,难道我跟你说话不累死、气死?”徐立栋不服。

“呵呵,恐怕不止我跟你说话累死气死,所有人和你说话都累死气死。”婚前王欣淳唯一还算喜欢徐立栋的一点,就是他话少。话少就有种酷的感觉,让人对理工科男生产生一种模糊的崇拜,好像他的头脑很清楚,他的世界很简洁,他人很MAN。谁知徐立栋话少,是因为他张嘴就能气死人。

王欣淳不禁又补上一句:“难道你的领导同事没说过吗?你说话真的让人好无语。”

徐立栋被戳到痛处,脑门筋猛跳,半晌道:“你再说一遍?”

这时候岂能认输,王欣淳一昂头:“我说了怎么了?”

徐立栋感到自己的右手忽然活了,脱离左脑控制自己猛地抬起。

王欣淳尖叫一声后退,先踩翻一只盆(她自己昨晚洗完袜子乱丢在那的),失去平衡,然后右手撑进浴缸哧溜一滑,脸颊就结结实实磕在浴缸边沿,承受了全身的重量。

那天王欣淳回娘家,徐立栋便在街上走了一夜。离婚吧,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离婚吧。天亮回家,他以为岳父岳母一定坐等自己兴师问罪,那就长痛不如短痛算了。谁知屋里一片安静。王欣淳一副霜打了的样子,也不说话。

那天后徐立栋又变回婚前那个让人的徐立栋。面对王局长元主任若无其事的笑脸相迎,他只觉得心虚,还得再让王欣淳一点。这更让他感到绝望,无比黑暗的绝望。于是他的气质在呆之外,还加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