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北马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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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二人选

千年之前,当“易水幽冥”还叫做“易水楼”的时候,楼主柯荆受燕国太子委托,亲自出手,赴秦都刺杀秦王。图穷匕见,功败垂成,柯荆壮烈而死,秦王心有余悸,待天下一统后,便疯狂报复易水楼,令其几乎覆灭。

更有甚者,秦王以“销锋镝”为名,开启庙堂与江湖之争。当时势力最强的儒门首当其冲,一夜之间,东川太学府被秦军攻破,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无数典籍珍藏付诸一炬,数万儒生被当场坑杀,传承几近断绝。各地官军纷纷效仿,对江湖势力进行扫荡,道门亦遭受重创,四分五裂之余,皆纷纷隐世避祸。

直到汉时,各门派世家才逐渐恢复元气。随着佛教传入中原,三教九势的雏形浮现,庙堂江湖之争虽未完全消弭,倒也不再那般不死不休。

晋代汉后,晋武帝司马焱在天胤山会盟三教首领,从此双方泾渭分明,约定越线者死。晋亡,无论北朝魏国,还是南朝宋、齐、梁三国,皆延续了天胤山盟约,故而胡太后才会说邪影之举乃是死罪。

然而,时移世易,庙堂江湖的界限,早已变得愈来愈模糊。

譬如佛道两家,争相成为一国之正统,各种“国师”层出不穷,佛道理念更开始影响朝政方针。儒门学子登堂入室,成为朝廷官员者甚多,尤其是在南朝,素有将皇族子弟送入太学府研习的传统。古越龙川的神兵利器,最大买家就是朝廷。至于诸多宫廷血案的发生,凡属重要人物遭遇刺杀的,基本都有易水幽冥的影子在里头,只不过行藏闪烁,不敢大张旗鼓罢了。

但纵使如今的三教九势之主,也不会生出刺杀朱荣这样的疯狂念头。只因此等不世强人,如昔年王蟒、董倬、曹公、寄奴等,不仅权势滔天,更重要的是坐拥精兵强将,动辄便可效仿秦王,倾覆整个江湖。

须知当年,江湖遭遇灭顶之灾的引子,就是柯荆刺秦王。既有前事可堪殷鉴,又有谁会去无端招祸呢?

因此,当“刺杀朱荣”的话语从胡太后口中说出之时,萧凡只是单纯因为朱荣的赫赫凶名而被吓倒,但独孤如愿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剑指一代枭雄朱荣,幕后布局者究竟何人,目的何在,又为何非要萧凡这样的毛头少年来执行此等惊天动地之举?

思及此,独孤如愿开口问道:“娘娘可有解蛊之法?”

胡太后摇头叹道:“‘催心蛊’的母蛊种在另一人体内,母蛊可寻子蛊,但子蛊却难觅母蛊何在。除非那人愿意配合,将子蛊引出,否则萧凡的性命就始终操于人手。”

独孤如愿皱眉道:“此事颇有蹊跷。草民斗胆说句实话,如今放眼北境,虽然归属魏国,但真正当权者,却是朱荣。尤其眼下胡族大军屯兵河阴,想要在此地刺杀朱荣,别说萧兄弟,恐怕连‘北马南风’都办不到吧?对方做出这样的安排,显然极不合理。”

胡太后微笑道:“独孤卿家,你毕竟还年轻,并不知晓个中隐情。方才你说得没错,想在千军万马之中刺杀朱荣,就算‘北马南风’携手合作,恐怕也是徒劳。但‘北马南风’办不到的事情,萧凡却未必办不到。呵呵,你们两个都到朕身边来吧!”

萧凡闻言,先是看了独孤如愿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朝胡太后走去。

尽管只是初次相识,但独孤如愿言谈之间,却对萧凡多有维护,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萧凡觉得奇怪,但也能从中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坦诚,故而对其颇为信任。更何况,适才生死一瞬之间,若非徐虎师徒现身相救,自己恐怕已经命丧黄泉。

胡太后见二人同至,便将萧凡带来的锦盒打开,传说中魏国重宝“麒麟玉璧”与“神凰香涎”,双双再现人间。

玉手一探,晶莹剔透的明珠来到胡太后掌心。太后眼中射出热切光芒,双手合十,随着内劲吞吐,一股淡淡云气自掌心蒸腾,很快就将胡太后笼罩其间,萧凡与独孤如愿望去之时,眼前仿佛天上谪仙,若隐若现,整座东院弥漫着前所未闻的沁人清香,不似人间所有,而是来自仙境兰芝。

当云雾散去,胡太后再现身时,整个人的气质与之前迥异,不再有一丝妖艳之感,而是宝相光华犹如菩萨显灵,让人生出膜拜的冲动。

胡太后摊开掌心,眼神看向珠子,只见原先微不可见的淡淡血痕,已然扩散到一半空间,形成半是晶莹半是血红的奇异状态。

萧凡目睹此景,立时想到那幅画卷上,娘亲手中珠子的模样,正与如今完全相同。难道胡太后与娘亲之间,有着什么特殊关系吗?

“朕主宰大魏多年,没想到这颗沧海遗珠到了朕的手里,共鸣效果居然只有此等程度。那萧兰茵一生碌碌无为,竟能与朕相当,着实可笑至极!难道朕真的远不及冯太后吗?不,当初天时在朕,共鸣效果绝非今日这般。元珂可恶,萧兰茵可恨,哈哈哈,还有你萧凡,最是可悲!”

瞅见“神凰香涎”只是晶莹血红各半,而昔年冯太后得到此珠时乃是通体血红,胡太后神情极为不悦,最后更将情绪宣泄的渠道指向萧凡,语气之中,充满了嘲讽与恶意。

萧凡耳闻“萧兰茵”之名,又想起“神女兰茵”的题字,顿时情绪激动,上前一把扯住胡太后僧袍袖子,嘶吼道:“我阿娘是否名唤‘兰茵’?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快告诉我,我阿娘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我……”

胡太后露出厌恶神情,手腕一甩,想要将萧凡抛开。但此刻萧凡却使出了十二分气力,紧紧将衣袖扯住。太后一时不慎,只闻嘶拉声响,袖子竟从中而分,露出了一截白玉般的藕臂,藕臂之上,竟然还有一个怪异的图腾。

独孤如愿一向眼力极佳,从旁看得分明,那图腾中央乃是黑色圆盘,却往外延伸六道,每一道颜色皆不同,而顶端处,都似刻画着某种神兽,组合在一起,竟透射出几分邪恶味道,令人为之胆寒。

胡太后勃然大怒,一掌直接击向萧凡胸口。独孤如愿急忙挺身而出,抢先接下此招,又借势飘然远退。太后一声冷哼,倏尔身形一动,整个人退回厢房之中,旋即再出时,身上多了一件黑色缁衣,神情也变回平淡模样,仿佛适才她根本不曾动怒一般。

“萧兄弟思母心切,无意之中有所冒犯。还请娘娘宽宏大量,莫予追究。”

独孤如愿并不知晓萧凡情绪失控的具体内情,但从徐虎处却早已明了其寻母心愿;而言语之间,那珠子的变化应与此事有关。眼见胡太后怒然出手,他急忙将之挡下,犹觉对方威势过人,只得赶紧出言表明心迹,以免萧凡被其所伤。

“无妨,说起来,倒是朕着相了。萧兰茵,的确是萧凡生母,但朕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自然无从知晓她身在何方。”

听闻胡太后寡淡如水的说辞,萧凡心中疑惑未解,犹然激动着想要追问更多与娘亲有关的事情。

胡太后却是冷声道:“无知小子,眼下你命悬一线,是生是死犹未可知,纠缠此事又有何用?若你能顺利过关,将来回到梁国,去问你父亲萧桐,自然明了一切。赶紧清醒吧!”

独孤如愿亦劝解道:“萧兄弟,来日方长,既然你已经忍耐这么多年了,又何妨再多等十天半月?眼下,当以你自身安危为重!”

萧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伏地叩首,对着胡太后歉然道:“萧凡适才无礼,请娘娘恕罪,并为我指点迷津。无论再艰难,萧凡也一定坚持到底!”

胡太后点点头道:“纵然朕内心不喜,但亦不得不说一句,你父母人才出众,非凡夫俗子所能及,你当自勉也!如今形势分明,你身中厉害蛊毒,想要活下去,唯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刺杀朱荣。那么接下来,朕就告诉你们,为何只有萧凡,才是执行这一任务的不二人选!”

话音甫落,只见胡太后施施然从锦盒中取出“麒麟玉璧”,又将“神凰香涎”放入玉璧上方的圆形凹槽处,镶嵌得严丝合缝,毫无一丝违和感。霎时间,五彩斑斓,华光大作,璀璨耀眼,独孤如愿定睛看去之时,竟觉双目刺痛,痛入骨髓之中,再也睁不开眼。继而,一股奇异香味飘入鼻中,整个人顿时如腾云驾雾,飘然欲仙,一半舒畅,一半痛苦,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周围发生何事。

半晌,独孤如愿终于再度睁开双眼,却讶然发现,眼前玉璧明珠并无异常,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之中醒来,难以辨明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胡太后对着独孤如愿淡淡说道:“普天之下,如今知晓如何启用玉璧香涎的,仅朕一人而已。同理,普天之下,能抗衡神光幻梦者,也仅萧凡一人而已。朕掌握的,乃是大魏秘法传承;而萧凡能有此功,自然拜其体内‘朱雀元脉’所赐。当他以献宝为名,向朱荣呈上玉璧香涎之时,若突然启动秘法,在场之人必如你一般,陷入幻境之中,纵使朱荣也不例外。到那时,萧凡只需用一把匕首,对准朱荣心窝扎下去,便是大功告成。这么说,你可明白?”

独孤如愿首度经历如此神奇秘法,心下不由凛然。若真如胡太后所说那般,玉璧香涎堪称杀人利器,的确有资格对朱荣产生致命威胁。而“朱雀元脉”居然能使人不受影响,那么如果此宝物落入萧寅手中,他岂不是可以横行天下,甚至连“北马南风”也不是他的对手?

胡太后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摇头叹道:“个中因由,说来话长。你只需知晓,萧凡拥有的‘朱雀元脉’乃是独一无二,与萧寅、萧桐等人皆不同。因此,利用玉璧香涎刺杀朱荣者,非他莫属。只要安排得当,这第三桩任务,并非不可能完成。只是他绝对不能在献宝之前露出破绽,若引得朱荣心生警觉,恐大事难成矣!”

言毕,她又瞥了瞥萧凡,正色道:“如何,依朕所说,为了获得真正的自由与新生,你可敢担此重任?”

萧凡心乱如麻,自知以目前处境,实是无从选择,但纵使胡太后所言为真,就凭自己那一点儿能耐,真的能杀死武功卓绝、又智谋高深的朱荣吗?

此时,厢房之中,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强自压抑的呻吟,显是陆萱伤势沉重,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

萧凡闻之,心内一痛,不由自责道:“陆萱弱质女流,与自己并无交情,尚能挺身而出,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剑。难道自己堂堂男儿,却不敢为了前途命运而豁命一击吗?昨夜永宁塔中,人生八苦,历历在目,说到底,唯坚持本心而已。只要我意志坚定,将勇气放在心头,朱荣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同样可以被别人杀死的人,我又有何惧哉!”

思及此,萧凡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答道:“我去!”

胡太后眼底满是笑意,刚想答话之时,河阴渡头方向,突然响起铿锵的击鼓声,接连四十九响,随着春风徐送,余音震荡,久久绕城不绝。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照此阵势,‘佛铸圣手’终于驾临河阴。朱荣啊朱荣,天命终究不会站在你那一边,就让朕送你一程吧!”

胡太后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眼神转冷,逐渐凌厉,终至锋芒如刀,直欲横扫前方一切窒碍。

而独孤如愿从怀中取出一囊老酒,仰头豪饮一口,又丢给了萧凡。萧凡如法炮制,酒水辛辣,呛喉欲出,他却硬是憋红了脸将其咽入腹中,然后对着独孤如愿,用仅有的半张脸,露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