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号角声响,山呼海啸,撼地震天,在场众人除朱荣一派之外,心神皆为之所摄。惶恐不安之时,抬眼所及,南岸金戈,北岸铁马,分别形成两个千人方阵,对峙之势,正如魏国与梁国一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元祐稳步走到高台前方,其余人亦紧跟其后,不想错过这一难得的视觉飨宴。眼前震撼的场景,正是自文帝薨逝以来,再也不曾启用过的魏国大傩之礼——南风不竞!
三国魏晋时期,大规模的祭天活动基本安排在腊日,即每年的十二月初八,主题就是祭祀与团圆。在祭祀之前,依惯例无论皇室还是民间,皆须进行逐除。而所谓逐除,乃驱除疫病也。历朝历代,尤其在遭逢帝权更迭与乱世之时,多半会碰上天灾人祸,疫病就是最典型的祸源之一。
昔年,曹公统御数十万大军兵临江东,剑指沧溟,声威浩荡,意气风发。然当世另两位枭雄孙刘结盟以抗,最终曹公不敌,退回北方,一统九州的宏愿就此搁浅,留下终生遗憾。后来汉中之争,皇叔固然打得漂亮,但曹公早已意兴阑珊。赤壁之败的因素有很多,其中对曹公尤为不利的,就是北兵水土不服,军中爆发猛烈疫病,导致战斗力骤减。实际上,从那时起,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向着孙刘倾斜。
司马氏的晋朝短暂一统后,天下又恢复四分五裂的时局,且绵延至今,已有将近两百年之久,远胜三国。总体而言,南北交兵互有胜败,但南方取胜多在早期,自宋文帝以降,北马开始压倒南风,宋、齐、梁三个相继的南方政权,基本上都有着惨败给魏国的经历。但曹公与伏坚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魏国并无统一天下的把握,只能牢牢把控战略主动,静待最合适的时机。
百多年来,魏国凡是用兵江淮,皆会将防止疫病列入头等大事,避免重蹈曹公覆辙。而在腊日举行逐除之礼,正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仪式。一般而言,民间自发的逐除,主要是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而到了朝廷,则谓之“大傩之礼”也。
《吕氏春秋》曰“命有司大傩”,具体来说,即“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逐除是也”。这种风俗并非魏国或者梁国独创,而是从上古时期沿袭至今,但到了魏国,真正的“大傩之礼”,并不是敲击细腰鼓就能完事,而是模拟南北战争,来一场不流血的沙场较量。
当初魏国统一北方,铁蹄之下,所向披靡。而后经略江淮,与南方的宋、齐、梁连年交战,基本上胜多负少。作为游牧民族出身的魏国统治阶层,马背上得天下是他们一贯宗旨,故而在内心深处,他们更信赖自己的精锐骑兵,而对南方步卒抱着不屑的态度。以这样的态度催生出的“大傩之礼”,就被称为“南风不竞”。
魏文帝在位时,经过迁都、通婚等重大举措,汉化速度大大提高,魏国开始以华夏正朔自居,并加强了对南朝的攻略。几场战事打下来,南朝齐国连吞败仗,日后建立梁国的萧寅,彼时还是齐国大将,亲身体会了大魏铁骑的威猛,感慨南兵难与之争锋,这也造成了他虽是一代雄主,却始终不敢效仿寄奴平定北方的心态。
文帝英年早逝,继任者调整对外方针,停下了征战的步伐。实际上,文帝本人对于天下大势看得很清楚,打几场胜仗不难,也可以达到扬威的目的,但想要攻灭南朝,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假使上天再给他三十年时间,他有信心在富国强兵的基础上,沿袭昔年晋朝统一的路子,蚕食巴蜀、吞并荆襄,再沿云梦江顺流而下,彻底荡平南朝。然而,文帝绝没想到,自己先等来的,却是后宫丑闻,令其惊怒交加之下,竟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萧寅趁机反攻,夺回了一定的主动权,但几次成规模的北伐皆因各种原因失利,至此魏梁双方极有默契地偃旗息鼓,恢复到常年对峙的状态。而魏国更是停止了文帝时期每年一度、逢战必有的“大傩之礼”。
此刻,炎龙河畔,大傩之礼蓄势待发。南边步兵,以五十人为一队,每队占据十步见方的空间,队与队左右间距也是十步,望之约莫三千人规模,皆重衣两铠,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铠甲斗具精练齐整,若使之沙场陷阵,必定势如破竹。
反观北边,五百匹骏马,五百名武士,无论人马,皆身披黑色重甲,远望如一团浓密的乌云,随着狂风而动,即将席卷方圆。黑甲武士手中长矛,矛尖锋锐,闪烁着清冷寒光,正如他们此刻,皆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三千步卒,目光之狠厉,好似立即要择人而噬一般。
朱荣嘴角溢出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悠然念道:“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
随着他话音一落,号角声骤然由高亢转为低沉,但敲鼓的节奏却更加急促,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众人心头,一种憋闷又压抑的情绪郁积在胸口,浑身却是热血沸腾,到最后,几乎同时化作一声宣泄的吼叫声,汇集在一起,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而与之相呼应的,就是北边五百骑兵率先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南边的步兵不甘示弱,集结成战阵,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移向前方。终于,骑兵强大的冲击力与步兵铁盾铸就的坚固防线,在长矛划出的一团团火花中,以最暴力的方式,狠狠地撞击在一起。水银泻地般的攻击,密不透风式的防守,不过顷刻之间,厮杀已入天昏地暗之境,激荡血色映照长空,仿佛染红了整条炎龙河。
步兵指挥以战旗为令,变化交错间,军阵纵深随着骑兵冲击而变浅,突出前线正面宽度,待骑士入阵后,队伍重新合拢,形成方圆大阵。两翼齐出,以长矛突击外围,中间持盾者利用人数优势进行夹战,近身肉搏以刀砍杀。
然而,骑兵凭借装备精良的马槊、马镫以及高明的骑术,正是一心“陷阵”而来。步兵意在合围,但骑兵却在正面突入后,急速掉头而退,随后重新冲击,并将侧翼作为重点,采用反复穿越的方式,出其后,反击其背,利用速度优势,对步卒造成大量杀伤。
随着战事进行,骑兵总人数逐渐与步阵拉近,纵使指挥者使出浑身解数,却由于兵员数量锐减,导致战阵愈发难以维持,此消彼长之下,对骑兵的制约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相对应的,骑兵队伍却越战越勇,往返奔驰之下,步兵队伍被搞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保持方圆大阵形态,空间也被不断压缩,失败的结局已在眼前浮现。
元祐神采飞扬地看着骑兵与步兵血战场景,毫不掩饰眼神之中的激动。作为元氏子弟,纵然曾经纸醉金迷,也难以抹去骨子里豪勇好战的基因。尤其北朝对南朝一向皆拥有战略主动,心理上的优势,令历代魏国君主,都对战争充满了信心。这种信心,直到六镇起义风起云涌之后,才被逐步打破。但随着朱荣平定葛嵘,魏国转危为安,刚刚当上皇帝的元祐,自然踌躇满志,有心一扫胡太后执政以来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甚至将来荡平九州河山,建立不世霸业。
“大将军,秀川雄师果然名不虚传,其精锐之处,堪称天下无双。若与梁国一战,朕以为,这‘南风不竞’,必然能令萧寅老儿寝食难安,更吓破南朝军民的胆吧?哈哈哈哈~”
耳闻元祐得意洋洋的话语,朱荣心中也对秀川健儿的能征善战充满了骄傲,但口中所言,却带上了几分慎重:“陛下明鉴,这‘大傩之礼’,以‘南风不竞’为名,乃是因为南北交锋百多年,我魏国始终能将南朝压制。但臣以为,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忽视了南朝的力量。就好比,每一回大傩之礼,都是代表北方的骑兵击溃代表南方的步卒。但实际上,步卒真的不如骑兵吗?”
元祐指着眼前的战场说道:“场中步卒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指挥者亦无犯错,但结果还是让骑兵突袭陷阵得手,败亡只在眼前。这难道不是因为骑兵的质素战法皆胜过步卒吗?”
朱荣摇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孰优孰劣,需要结合具体战事而言。臣曾研究昔年文帝陛下南征之战,实际上,大魏步兵绝不逊于南军,但彼时齐国轻骑,亦对我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大傩之礼,不过演练耳,但‘南风不竞’,倒也并非妄言,就当前而言,大魏依然据有战略主动,属于优势的一方。”
元祐欣然道:“大将军言之有理。若将来由大将军主持对梁国作战,当有几分把握?”
朱荣淡淡道:“关中未平,征伐南朝为时尚早。陛下既然问臣,臣就以四字回禀陛下。”
元祐饶有兴致地问道:“哪四字?”
朱荣眼神一凛道:“得陇望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