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雪面前立着一座门牌。门牌上赫然刻着四个字。
“玄渊书阁”。
涿阳城是东原最靠近南方的大城。一路上其实十分热闹:卖豆糕的拿着豆糕逗弄小孩,刚糊的纸筝一排排挂在路边,街头巷尾,许多小摊贩扯起嗓子叫卖。道路宽敞,马车时不时从街角穿过。饭馆里传来一阵阵香气,各种楼林立在两侧。深秋,路道两边植满了枫,映红了半边天。
豆糕摊子前,聚集了一圈圈豆蔻年华的女孩。有的丫鬟装束,扎两个小发髻;有的穿粗布衣裙,就是市井长大的少女。也有孩子从人群中挤进,望着豆糕流涎。
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大家闺秀不与一般丫鬟凑在一起,她们只远远地看。
“小月,好了么?”
一个着青裙,梳长发,耳坠小琉璃,发绾玉凤簪的少女远远地问。
“小姐!这就好!咿呀呀!好了——哎呀!”
一个丫鬟好不容易从人群挤出来,她手上提着千辛万苦从糕点摊子买的绿豆糕。却迎面走来二三行人,与小丫鬟撞个满怀。
...
风回雪并不在意这对主仆后来如何,尽管周围尽是围观的人群,他也只是从人堆中穿过,轻轻巧巧,不惹人注意。
面瘫只要与世无争,也的的确确不会有人关注他。他只沿着路走,碰到叉路就问。路上行人对年轻人十分热心且耐心,风回雪一路走,到了玄渊书阁前。
石制门牌落了苔。门牌后的樟木门半开半掩,门上钉了铜狮环。
如此看去,似乎并不大。玄渊书阁只是普通门店的大小,除了汉白玉门牌与樟木大门和一般店铺有天壤之别,其他地方与左侧天香居,右边红花坊并无二致。
风回雪走过去,拉起铜环叩了叩。
虚掩着的一侧门打开,从门内探出一个头来。
“客官也是来参加玄渊书会的么?实在对不住,小阁已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风回雪一愣,才反应过来玄渊书会为何物。
“我是堂庭门风回雪。”风回雪顿了一顿,“我找公孙无妄。”
“啥?”
门内那小仆挠了挠头。
“没听过这人...客官您还是请回吧,明日再来,说不定就有空房了。”
风回雪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纸笺,上面赫然写着“无妄亲启”几个字。
风回雪问:“你们是玄渊书阁吧?”
那小仆点了点头。
“涿阳城,就只有你们一个玄渊书阁吧?”
那小仆呆了半晌,又点了点头。
“那就错不了。”风回雪把纸笺放回怀里。
“我要见公孙无妄,见一面就走,不住店。”
...
·
“你看,今天真是怪事一堆。”张三指着玄渊书阁门前那白衣少年说。
“刚刚钱家小姐的丫鬟被人揍了不说,今儿这玄渊书阁也来了个砸场子的。”
“可不是吗。”李四耸耸肩。
“啧,他们非搞啥玄渊书会。我看名士没请来几个,二流混混倒来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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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很快围满了人。风回雪左手搭在剑柄,面色冷峻。
“放我进去。”风回雪沉声。
“在下堂庭风回雪,只为见公孙无妄一面。”
“不行!”那小仆据理力争。
“店主交代了,这段日子书阁暂闭,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说风回雪太也嚣张的,有说那小仆仗势欺人的。各种言辞纷至沓来,涌入在场诸人耳朵里。
风回雪倒不在意。他既咬定公孙无妄在这里,今天就一定要进去。反而是书阁的小仆涨红了脸,长这么大,给玄渊书阁看了几个月店,今儿第一次被晒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由得面红过耳。
风回雪面色一寒,由内而外散发出冰冷气息。
在小仆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比凌厉的“杀气”。说不定对面这白衣面瘫手一动,剑光一闪,自己就要身首异处。
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但无论如何,自己今天是玄渊书阁看门小仆。
既然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大不了我不成功,便,便成...
似乎用错了成语。反正小仆是做了必死的打算,今天一定要和这衣冠楚楚的地痞无赖死磕到底。
“我别无他意。”风回雪说。
“我只想见公孙无妄。”
“好可怕!”
小仆心里喊。
“就不该听信隔壁老头的话!和我说打零工补贴零花钱,现在命都要没了!呜呜呜!”
“妈妈!我好害怕!我要回家!”
...
·
“有人想见公孙无妄?”
一个声音从风回雪身后响起。风回雪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少年。围观的人自觉避到两侧,为少年让路。
风回雪顺目光望去。视线尽头的少年着一身狐裘,戴白龙冠,手中湘竹折扇轻轻挥动,却又啪的一声收起。
少年一手握着折扇,一手轻轻托住,风回雪这才看清他脸。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薄唇,少年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高堂长鬓,显得十分潇洒而飘逸。一身出尘华贵的装束,一望而知是朗朗大族之子,围观群众看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崇拜,仿佛他天生表物于人世。
“在下书阁掌阁公孙奕。阁下是谁?可否说明来意,以及阁下找公孙无妄,所为何事?”
那小仆本想叫一声“老板”,他环顾四周,周围竟鸦雀无声。小仆吐了吐舌头,把门一掩,缩回店里。
“风回雪。”
风回雪已经懒得再说“堂庭门”三个字。
“你是书阁掌阁,好。那你看这个。”
风回雪递过纸笺,公孙奕接住。
只看了一眼,脸色陡变。
“小僮无礼,世兄里边请。”
众人看着公孙奕延风回雪入阁,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玄渊书阁门前会打一架啥的,要是出点血光,更可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结果无事发生,吃瓜群众好生失望。
“唉,散了散了。”
不知是谁起哄。
“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
人群先是不动。几人交头接耳一顿后,才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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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兄。可否告知在下,堂庭山是不是有甚变故?”
公孙奕沏一壶茶,是上好的小龙团,倒了三分满,递给风回雪。
“没有。”
“还是...蛊国有所骚动?用蛊之国,确实不可不防。”
“也不是。”
公孙奕笑了笑。
“世兄既不想说,我便不再问。实不相瞒,公孙无妄便是家父。世兄且品这杯茶,一会我便引世兄去见他。”
风回雪接过茶,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公孙奕抚掌大笑。
“世兄好风采!俗人喝茶讲究啜饮,我辈侠士风流,偏不拘此一套。请,家父深居玄渊阁内,这便为世兄延见。”
风回雪站起身,拱了拱手,算是道谢。
公孙奕带着风回雪走进玄渊书阁深处。书阁尽头是一栋花梨木墙,墙上是三龙戏珠的浮雕。龙的眼睛却是紫檀木所镶,望去栩栩如生。
公孙奕从东向西,按动六只龙眼。只听啪嗒一声,侧墙翻转,显出一扇小门。
公孙奕在前方带路,随手从墙侧取下提灯。
玄渊书阁暗道潮湿,但干净而整洁,不染纤尘。似乎每天都有人来仔细清理过,南方多雨,暗室返潮却无法避免。
沿着下旋石阶转了三圈,又沿着上行石阶转了三圈。风回雪,公孙奕走到道路尽头,公孙奕按动墙上机关,石墙向两侧隐去。
豁然开朗。一片新天地展露在风回雪面前,与其外涿阳城的世俗繁盛大相径庭。
涿阳城内,不知从何圈了如此大一块地,又不知费尽了多少人的心血,才终成如此规模的园林。
假山点缀的恰到好处,连打通的湖面也美到极致。迎客松,黄花梨,各种名木按一定规制种植,还有孔雀鸟等灵禽在两边草地上休憩。水面上飘着几只白鹭,见到生人,便扑棱棱地飞起。飞到园林的另一边,羽毛随风如白雪飘落。
随处可见阁楼,是琼顶玉柱,翩翩飞舞于林上的一侧。长亭从入口绵延至深处,其上栽种了吊兰,还有青藤。时值深秋,兰花迎风绽放。香气顺着青藤枝蔓满溢整个长亭,使人十分放松而舒心。
风回雪随着公孙奕,漫步在长亭之中。公孙奕不断和风回雪搭话,风回雪依然寡言少语。
“世兄。”公孙奕说。
“世兄为什么待人如此平淡呢?在下也是第一次和世兄这样的人打交道。”
“...不知道。”
这个答案风回雪自己也想知道。他没有快乐的感觉,也没有愤怒或悲伤的感觉。他的情绪总是平平的,起不了一丝涟漪。
“唉,我以前看书,似乎这种情况,叫做离魂症。”
“嗯。”
风回雪随口应声。不过他倒是蛮在意,毕竟也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可能有病。
“魂魄离体而丧失七情六欲,倒是极像世兄现在的处境。”
“那...该如何?”风回雪问。
“我也不知。”公孙奕耸耸肩。
“随缘吧,随遇而安。”
长亭的路很长,走至尽头,天已渐晚。长亭的路又很短,只徘徊在二人一言一语之间。风回雪面前,是一节节石梯向上排去。而石梯的尽头,是一座三层三合的殿庭。
“走吧。”公孙奕说。
“家父就在上面。”